我只觉得呼吸一窒,顿时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眼泪立刻就要被逼出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上前一步,像从前许多次那样抓住他的手,但头脑却异常冷静地先我一步阻止了我冲动的想法,将我手脚牢牢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只得直愣愣地望着他。

这几天我做的梦都太多了,莫不是这也是在做梦?

我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仍扶着梅树站着,依旧是如画的眉眼,墨似的长发披散一肩,月白长袍曳了地,似是随意地沾了几片嫣红梅瓣,仿佛与周遭冰雪浑然一体,飘然冷冽的气质,只是形容却似乎有些憔悴,脸色苍白几乎同枝头上的碎雪一般颜色。

往常在梦里见着他,都是我还没有离开时候的光景,他总是那般从容不迫,施施然喊我的名字,一双眸子紫光流转间就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我不知道神仙是不是也会憔悴什么的,眼前伽洛影却是的确比从前要消瘦了些,往常穿什么都很合衬的他此时一袭白袍穿在身上竟也有些空空荡荡,是因为损耗了太多修为吗?

我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够走神,也着实不容易。待我真的相信面前就是活生生的伽洛影时,他早已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把扣住我的手腕,低低地喝道:“你不是后天就要成婚了吗?为什么不穿红裙?”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却已经自顾自回答了:“因为你根本不想嫁给他,对不对?”

他的手指用力收紧,似乎抓着的是他漂浮海面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只要紧握,丝毫也不在乎是否会沉下去,我想要挣开,可那全然是徒劳无功。

他紧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仿佛是说给我听又仿佛是自己在重复确信:“我说过,不论你在哪里,我总能找到你的。”他抬了抬手,似要缠绵地抚上我的脸颊,却又不知为何停在半空,幽紫的眸子浮现一抹痛色:“……你怎么瘦的这样?那个人不是喜欢你么?都不给你吃饭的么?”他眼中有凄楚的笑意闪现,仍是春水照花的艳色,“小莲儿,跟我回家。”

他说话时就贴在我耳边,极尽温柔的声音,亦是我这么久以来日思暮想的声音,但此时听来,却叫人痛彻心扉。我始觉得,先前所有的努力忘记此时都抵不过他一句话的重新提起,我根本就忘不了他,我也根本就不想忘了他,事到如今,我总以为自己能行,但都头来却发现所有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所有努力都是白费,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已经心力交瘁,无法前进了。

我从前还以为我只有一条路可选,这已经足够叫我感到绝望了,到如今看来,我原是根本就没有路可以选择,等待着我的只有背水一战或是拼死一跃,但是不管怎样下场都是一样的粉身

碎骨。

老人说的那句话果然没错,前世孽障今生偿。我前生的凉歌欠了伽洛影的情债,所以今生叫我来偿还,但仔细想来,伽洛影又未尝不是,归根到底这场孽缘中我们都错了,又或者,我们都没错。

“放开我……”我听到自己低沉但却坚定的声音响起,失却了从容的柔软,在银装素裹的雪地里听来别有一种冷冽的意味:“蓬荜户里,不值得上仙大驾光临。”

伽洛影手指一顿,不能置信地低声问:“你说什么?”

我别过头用力紧咬嘴唇,硬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将所有情绪尽数藏好,扶着梅树退后了一步,抬眼看他时,已攒出个半真半假的笑来,笑容未到眼底,却已是万般风情。

我伸手将散下来的发丝掠到耳后去,笑的散漫:“上仙可真是会说笑。我同我的未婚夫婿过两日可就要成亲了,上仙这时候来带我走,那我的夫婿该怎么办?况且,我临走时想来已同上仙说清楚了,我留恋人间的生活,不愿意整天对着无聊的花花草草,又怎么可能同上仙回去呢?上仙若是不嫌弃,倒也可以留下来喝杯喜酒,若是不愿意,还是去过您闲云野鹤的生活罢了。”

没错,我对自己道,我是凉歌,凉歌亦是我,我们都是自小便习惯了如何伪装,如何欺骗,如何笑的温婉风情,却不带半分真心。完美的谎言,虚情假意的话,是我在过去那么多年中早已经反复练习仿佛与生俱来的一种本领,对我来说,毫无挑战性。

再抬眼看向他时,他的眸子已经氤氲成了幽暗的深紫,仿佛黑暗中的两簇火光,执拗地燃着微弱却汹涌的火焰,我执着地忽略胸口的闷痛,定定地望着他,突然一笑:“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执着呢?你想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为报恩留在了你身边,那一段时间不是两厢情愿的吗?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我往前一步,掩面轻笑,“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凡人都是薄情的么--”

“别说了!”伽洛影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收紧,握的我生疼生疼,“你留给我的信,你说的话,我一句话,一个字也不信,莲儿,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为什么不是呢?”我打断他的话,“不要总因为你自以为高人一等就可以揣摩他人的心思!”我咬牙道,“伽洛影,我是人不是神,而且我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王侯贵胄,贪恋人间的繁华很正常不是么?我出身在风月之地,自然习惯凡间的纸醉金迷,伽洛影,仙界虽好,但终究不是我的归途,叫我远离红尘,一年半载倒也新鲜,但是时间久了,我……我已经厌了,所以……”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努力攒出个不在乎的笑来,“……放开我吧。”

伽洛影身子一晃,眼中顿显一

抹痛彻心扉的惊惧,苍白唇色刹那间就变得雪白,手指一下就松开了,眼中顿时光芒俱灭,半点光亮也无。

仿佛一记重锤打在我胸口,只逼的我心口一窒,喉中一甜,已将半口血含在了口中。

我拢了袖子半遮住脸,将唇角溢出的血迹一丝不漏地抹去。

伽洛影颀长的身影消瘦如一株梅树,宽大衣袍于风中空空荡荡,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我从没见过他如此颓唐模样,他不像我,是个擅长欺骗的人,不管是凉歌那时,还是现在,他眼中的痛都是真真切切的,叫人肝肠寸断。骗他的人是我,今生我又伤了他一次。

“原来……你都是在骗我么?”他往后一步踉跄,靠在了一棵梅树上,花树抖下一肩白雪,他也懒得去拂。

一片肃杀的寒气中,他周身仿佛笼着一层颓然的雾气,幽暗紫眸在花枝攒簇中升腾起凛冽的幽光,一树红梅衬着他漆黑如点墨般散落在眼前的长发,竟是美得恍如南柯梦境。

“北风吹落雪,也算到白头。”我听到他轻声默念。

重重艳绝的花朵中,他白衣黑发,幽紫眼眸,美得如同一幅画。想来这该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象,千山暮雪,万里浮云,想来也比不过他的一个回眸,只是他再没抬头,只是转过身去,极低的笑了一声:“这样,也好。”

北风骤起,顿时将花瓣上的浮雪纷纷扬扬卷落一地,恍若下雪般落了一脸一头,茫茫雪雾中,他的身影转眼间就消失在重重梅花之后,像是他从来都没有出现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我踉跄了一步,如释重负般扶住手边的梅树,抬手看时,指甲已经深深嵌进手掌中去,可奇怪我却丝毫不觉得疼,胸口那股窒息的闷痛,现在好像也不觉得有那么难受了,只是……

我定定看着自己脚下的那方雪地,纤尘不染的雪地上,我连脚印都没舍得踩,现在却有一朵小小的,梅花般的一点嫣红,我有些怔神:花瓣?再看时,却见一滴鲜红**,极快地坠入雪地里去,给先前的那朵花瓣,又添了一瓣。

我只觉得胸口一闷,先前强忍下去的那股子甜腥味顿时就溢满了口腔,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往前一倾,咳出一口血来。

温热鲜血顿时融化了先前那两滴血落下的那一小块雪地,在素白的雪地上显得煞是好看,我下意识地想蹲下去看个仔细,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尖叫,回过头,绿袖还保持着撩开梅枝想要走近的姿势站在原地,手臂里搭的是一件兔子毛的大红斗篷,脸上已经写满了惊慌:“姑,姑娘,你吐血了!”

我皱眉道:“不过就是吐口血,有什么大不了……”话没说完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松软的雪地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