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少爷!”小杨提高声量大喊道。

“啊!”林文卿悚然一惊,看着小杨无辜地说道,“怎么了?”

小杨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打从两天前从大笨钟楼回来,这小姐就好像三魂去了七魄似的,尽日发呆走神,每每恍恍惚惚,下了学回来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口有人送了一封信来。”小杨将手中的信笺递了上去。

林文卿漫不经心地接过信,问道:“我叫你派人到大笨钟蹲点等褚英那家伙,有什么消息没有?”

“暂时还没有。不过少爷放心,按照以前的规律,最多三天他们就会出现了。”

“嗯。”林文卿将信纸抽出,展开一看,慵懒的神色立刻一扫而空,只见信上写道:“仲秋,月明如镜,正是良辰美景佳时,于湖南池上楼,备一壶美酒并几碟小菜,静候知己好友,共赏湖山景,同乐杯中物,细叙旧日情。英字。”

“可算是有消息了。”林文卿精神一振,马上吆喝道,“小杨,备马去池上楼!”

……

池上楼是大齐湖畔的最高建筑,其面湖一侧的楼台因筑有飞凤檐,且向湖中半倾故,有临水飞凤的美称。坐在三层左侧那间名为飞凤台的包间里,不但能欣赏湖光山色,而且能与虞城遥遥相望,是个遍览虞川胜景的好所在。因为这个缘故,飞凤台的单间茶水费素来贵得惊人,非普通富贵人家能支付得起。

撩开水晶帘子,就看到褚英很是惬意地在里面喝着小酒,边上还有一位样貌标致的歌女在弹唱。林文卿看了一眼后,撇了撇嘴,说道:“你倒是会享受啊。”说罢,毫不客气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小杨柳呢?”褚英看到她来,笑嘻嘻地问道。

“小杨很忙的。他现在是勤读小居的大管家了。没特别事,是不会天天陪着我的。”林文卿随口应了一句,转头对那歌女说道,“你先出去吧。”

褚英故作叹息状,说道:“没了美人奏琴,可是少了不少情趣啊。林文靖,你怎么赔我啊?”

“那种琴声有什么好听的。”林文卿哼哼了一声,说道,“你听她弹,还不如听我呢。”说罢,就走到琴旁坐下,弹了起来。一曲《渔舟唱晚》飘然而出,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对着波平如镜的大齐湖听这曲子,倒是对味得很。

褚英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脸上便露出惊讶的神情,啧啧有声地称赞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和你一比,刚才那琴声可真是狗屁了。”

显摆完毕,林文卿拽拽地起身,说道:“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可多了。”

“小样儿,说你胖你还真喘起来了啊。”褚英伸出锁喉手,掐住林文卿的脖子,笑骂道。

被突袭的林文卿哇哇大叫,顺势滚倒在旁边的软榻上,同时操起枕头反击。两人一阵笑闹后,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褚英走到桌上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林文卿,随即嚷嚷道:“渴死我了。”

林文卿举着杯子,抿了抿唇,问道:“那天,在大笨钟楼的夫人是谁啊?”

褚英往软榻上一坐,冲林文卿嚷道:“大哥,你腾点地方啊。”然后才回道,“那是我一位远房姨母。”

“姨母?”林文卿不自觉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她看起来是富贵人家出身啊。你的家世不简单哦。”

“嘻嘻。你没听过富在深山有远亲吗?她家富贵,所以我这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才会找上门。我啊,现在不过是个在周家混饭吃的闲人。”褚英大概是觉得用酒杯不过瘾,干脆起身把桌上的酒壶取来,挂在手上,吊儿郎当地靠在桌旁。

“周家?”林文卿脑中浏览了一遍虞城中的名门世家,姓周的,唯有……

“是贤妃周氏的娘家吗?”林文卿讶然道。

“对。”褚英点了点头,说道,“我娘是周家远亲,从前家道中落时,做过贤妃娘娘的伴读。凭着这点情谊,她便把我托给了周家。”

林文卿咬了咬唇,问道,“那天那位,就是周贤妃吗?”得到褚英肯定的答案后,林文卿眸中闪过了一丝失望。

“怎么了?”褚英注意到她瞬间的失落。

“啊。没什么。”林文卿忙摇头道,“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贵人。”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想好给周永大人送什么礼物了吗?”

“倒还没想到。”褚英耸肩道,“你也知道。周家显贵多年,我那舅父又是家主。什么珍奇重宝都见识过了。慧姨的意思,又是希望我能送个特别的礼物,讨他欢喜。真是,让人头疼得很。”

“不如……我帮你想一个吧。”林文卿笑了笑,说道,“怎么说,也是好兄弟。总不能看着你在家中难做。”

“你有办法?”褚英睨了她一眼,有些不信。

林文卿回横了一眼,说道:“别忘了。以前我们做错事被船老大罚,每次都是我去哄他开心的。哄人这回事,我可比你这臭脾气的家伙内行多了。”说罢,她附在褚英耳边,细语了一番。

褚英脸上的神色从疑惑到惊讶,迟疑道:“这样,真的行吗?”

“你可以检验过后,再确定要不要采用我的方案。”林文卿说道。

“要几天?我们可是只有十天时间哦。”褚英提醒道。

“放心。绝对来得及。”林文卿保证道,“五天后,你就可以来看成果。到时要是不满意,我直接从我家珍宝斋里给你挑样古董送周永就是了。”

“好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如果不是为了贤妃周少慧,褚英才不在乎周永会怎么想。现下有人肯帮忙准备礼物,他自然乐得轻松。

……

林文卿随着褚英从后门偷偷进了周府,只见得周府灯火通明,门口更是客似云来,迎宾客机械地重复着某部某大人贺周尚书大寿的话语。她吐了吐舌头,对褚英悄悄咬耳朵道:“人都说这周尚书是周半朝,果然名不虚传。你攀了房了不起的亲戚啊。”

“别东张西望的。”褚英弹了弹她的额头,说道,“我一会儿就得去大厅里陪客。这边就全交给你了。别出岔子啊。”

“绝对没问题。”林文卿俏皮地眨了眨眼,打了个ok的手势,保证道。

褚英挥别了林文卿后,就来到了大厅。在这样的日子里,赶着来抱大腿的人数不胜数,自然不可能都进大厅来。因此,大厅里只有朝中二品以上的高官以及和周家关系极为亲密的亲友才有资格进入。褚英是最后进入大厅的人,他一进去,就有管事的跑了过来,连声呼喊道:“表少爷,你跑哪里去了?贤妃娘娘到处找您呢。”

“慧姨已经来了?”褚英一听,忙加快脚步往里走去。一进门,果然周少慧正坐在周永的左边。他走上前,给周少慧和一位儒雅清俊的中年男子坐在主位上正说着话。那自然就是今日的寿星——齐国吏部尚书周永了。

他走上前,规规矩矩地向二人行了一礼,周永见他来了,冷冷一哼,撇过头去。倒是周少慧忙将他扶起,关心道:“英儿,你到哪里去了?叫你舅舅担心了。”说罢,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千万别惹周永生气。

“我忙着为舅舅准备生辰礼物,是以来晚了。”褚英会意,他转头向周永行了一礼,说道,“见过舅舅!”

“嗯。”周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却是看不出喜怒。

“英儿,过来,坐姨母边上。”周少慧指了指自己的左手边,说道。

“是。”褚英听话地坐到了周少慧边上。他对周少慧素来亲近,情同母子,但因周少慧久居深宫,也难得见几次面。因此每次见面,他总是尽力逗其开心。很快的,本还有些矜持的周少慧就笑声连连了。贤妃的笑容让底下列席祝贺的人惊讶不已,许多人都偷偷询问这少年的来历。

褚英陪着周少慧聊了一会儿,见还不开宴,便问道:“怎么还不开宴呢?再迟可就错过好时辰了。”

周少慧听得询问,笑容一敛,淡淡回道:“他们在等毓。”

褚英啊了一声,说道:“怎么毓还没到吗?他一贯都把舅舅的事看得很重的啊。”

“说是被卜府丞关了禁闭,今日才放出来。大约是为子修操持贺礼的事去了。”说到此处,周少慧顿了一顿,问道,“你的贺礼准备好了吗?”

“放心吧。万无一失。”褚英保证道,“绝对是舅舅喜欢的那个道道。”

周少慧微微一笑,转头对周永说道:“客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还是开宴吧。毓也不知什么时候来,总不能让大家干等着。”

周永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可是……”

“他虽担着皇子的名头,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家里的晚辈。让你这长辈巴巴等他,也不是正礼。我们按时开宴就是了。”

周永终究是扭不过妹妹,只得叹息着同意开宴了。客人们分别给周永及贤妃敬过酒后,便开始各自应酬,或歌舞表演,或谈天说地,交流朝廷内外的消息,也有个别人开始给周永送上珍藏的贺礼,场面上颇为热闹。

酒过半巡,礼也都献得差不多了,周少慧见褚英仍然毫无动静,便催促道:“你是怎么回事?不是早嘱咐过你,要好好准备,讨舅舅欢心的吗?”

褚英只是一笑,说道:“真是好东西,才要压轴啊。慧姨放心吧。”

正说话间,却听得外面一阵惊呼,一位管事冲了进来,喊道:“贤妃娘娘,老爷,毓皇子的贺礼到了。请老爷出来一观!”

周永面上寒霜消融,对周少慧说道:“娘娘,我们出去看看吧。”

周少慧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转向褚英道:“英儿,你也随我出去吧。”

众人走到庭院里,却见天上火树银花,璀璨的烟花将虞城的半边天空点了个透亮,现出一排字迹来。

“国初以来数风流,**独领周子修。手把芙蓉朝虞京,承恩数上南熏殿。”(瞎拼瞎凑出来的,大家别当真就是了。)

齐国在大陆南方,本是前朝的流放地,素来荒凉而贫瘠。齐国立国后,虽然大力发展,终于能在武力及财力上与其他两国相抗衡。但唯独文气一样却是因缺乏积淀,在每年的三国文会上总是落于下风。这种情况一直到了周永的出现才得以改变。因此,说国初以来,周子修独领**也不为过。

周永声名鹊起后,蒙齐武帝召见。彼时,他年未弱冠,很有些稚气,路过城南时见此处芙蓉带露,便采了几朵。于是,白马少年,手持芙蓉,春风得意的姿态成了那一年三国文会上永恒的记忆。齐武帝更是从此爱重于他,即使晚年隐居南熏殿,少见外臣时,周永依然保持着三日一觐见的频率,武帝更常自夸是“为子孙觅得一太平宰相”。是以,这短短四句,却是点出了周永平生最得意之事,让他立刻喜笑颜开。

当大家都仰头望天时,姜毓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大厅内,烟火渐渐熄灭后,众人才注意到了身着紫袍的他。姜毓走到周永身前,恭敬道:“毓恭祝舅舅大寿!”

“殿下,你这场面可弄得太大了些啊。”周永看着姜毓,眸中浮现一丝暖意。

“舅舅就当是毓的一点心意,给您不惑之年的生辰好好热闹热闹。”姜毓微笑着低头认错,随即从侍从手中拿过一幅书卷,说道,“这是我搜罗许久的珍品,送给舅舅,聊表心意。”

周永接过书卷一展开,立刻露出了惊叹一色,说道:“这,这不是前朝画圣施蔺的真迹,仲春京行图吗?”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今日所出的所有礼品中,论珍论贵怕是无人能超过这幅《仲春京行图》了。施蔺逝世于两百年前,后因前朝末帝厌恶施蔺的书画,下令大量焚毁,又经历前朝末年的天下大乱,施蔺的作品便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仿作已是价值千金,更遑论其真迹。

姜毓满意地享受着众人的惊讶,转而走到周少慧身边,轻声道:“孩儿见过母妃。”

“嗯。”周少慧轻轻点了点头,淡淡道,“大家别都站这儿了,累得慌,还是回厅里坐吧。”

她既然下令,所有人自然是立刻回到了大厅里。褚英本在周少慧身旁,左下第一位,此时自然要让贤于姜毓,免得乱了尊卑。于是他换了个位置,在姜毓身旁,左下第二的位置。他们二人自幼相识,感情也是好的。

褚英冲姜毓眨了眨眼睛,说道:“不错嘛。仲春京行图你都能找到。”

姜毓微微一笑,回道:“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跟你一比,可就微不足道了。只是一场歌舞。”褚英叹了口气,说道,“没办法。反正,舅舅从来也只喜欢你。我啊,为他的生辰费再多心思,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的。”

“……有得有失。我母妃不也永远只看得到你吗?”姜毓拿酒杯的手微微一滞,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褚英叹息着摇了摇头,他拢过姜毓的肩,与他碰了碰杯,说道:“大喜日子,好好喝酒。兄弟。想得多,老得快。”

姜毓无奈地笑了笑,与褚英举杯共祝。而褚英则一边喝着酒,一边在心中咒骂那本该早早出现的“林文靖”。这个办事不牢靠的家伙,以他从前把风常常失踪的记录,真是不该相信他能够完美的办好这件事。

“咦!”姜毓感觉忽然眼前一黑,所有的灯盏不知为何全都熄灭了。不过,喧哗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很快就被忽然响起的乐声给掩盖住了。

“祥云冉冉婆罗天,

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

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

一霎时来到了毕钵岩前。”

姜毓不觉又咦了一声,但见得周遭的灯随着一女子的登场渐次亮起,那女子一身七重轻纱,肩上两条丈余彩绸,灵巧的双手舞动成波浪状,身形袅娜,体态风流。周遭的烛光也配合着彩绸的舞动闪烁着,将那彩绸上的青白二色照得熠熠生辉,美不胜收。

“云外的须弥山色空四显,

毕钵岩下觉岸无边。

大鹏负日把神翅展……”

歌声、乐声、舞姿、绸影将整个大厅带入了另一个空间的奇幻世界。虽然很多人根本不知词中所说的须弥山、毕钵岩等为何物,却不妨碍人们对这类重章叠句的欣赏,似这般靡丽华美的诗句从来都很和时人的胃口。

“绿柳枝洒甘露在三千界上,

好似我散天花就纷落十方。”

芳字尾音方落,竟有少许花瓣伴着一阵幽香,随着彩绸翻飞洒入了宴间,漫天花雨让人感觉仿佛真是天女下凡散春花。

“满眼中清妙境灵光万丈,

催祥云驾瑞彩速贺贵人寿诞!”

只见“仙女”先彩绸舞成波浪状,一路前行到主位前,仿佛真的是御风而行似的。随即又舞出一串“套环”纹,叫人眼花缭乱之际,她先行蹲下,自怀中掏出一颗碧玉琢成的寿桃送到周永跟前,而身后的彩绸仍空中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落下,平铺在厅前。所有的灯盏也在此时全部点亮。

“敬祝周永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贺辞从“仙女”口中说出,绵软的江南口音直醉人心。

全场静寂了许久,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一声好,顿时引得喝彩声、掌声雷动。

周永也是满面红光,开心地接受了那颗寿桃。他笑盈盈地问道:“这位仙子端是好舞姿好歌喉,却不知是哪位高人请你来贺老夫的生辰呢?”

“周大人有福。贵府褚英公子亲派人来授我歌舞,是以苏绾才能在此为大人贺寿。”自称苏绾的女子柔声说道。

“褚英!”周永却是一惊,他转头看向褚英,却见他站起身,对自己拱手行礼道:“小侄身无余财,也只能以这曲歌舞为舅舅祝寿,希望舅舅能喜欢。”

周永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说道:“想不到你竟也有这般心思。难得,难得。”

“倒也不全是我的功劳。”褚英坦然道,“多亏了我前几日结识的好友,他帮我筹划的这一切。文靖,你过来。”他冲东侧角落招了招手。

原本隐在阴影中负责奏琴的林文卿走了出来,上前对周永并周少慧行礼道:“晚生见过贤妃娘娘,周大人。”

“请起。”周少慧直勾勾地盯着林文卿,开口说道,“林贤侄这歌舞,端是特别。本宫也算是博览群书,却从没见过哪本书籍上记载过这样的舞蹈。”

“……”林文卿抿唇道,“这歌舞是一位长辈所授。”

“哦?”

“那位长辈,她教了我很多。这些年,我一直想念她,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可是,却都无法如愿。”林文卿望着周少慧,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