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辉下,一个女孩依偎在一个女子的怀中,专心地低头编织着花环。女子看了一眼认真的女孩,笑了笑,问道:“卿儿,你爹过几日就要来接你了。到时候,你可以回到泓城,那是唐国的第二大城池,风光秀美,你一定会很喜欢那儿的。对了,你还有个弟弟,和你长得一模一样,高兴吗?”

“那画姨会跟我一起去那个泓城吗?”女孩专心致志地编着花环,随口问道。

“……画姨就不去了。”女子叹息道,此言一出,女孩立刻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有着明显的困惑,她直直地望着贵夫人,等待她的解释。

女子摸了摸她的头发,用淡淡哀伤的语调说道,“卿儿回家以后,要多听你娘的话。你陪了画姨十年,给我带来了太多的快乐。而今,真的要让你回去了。我却怕,养你这十年,会害了你。”

“画姨怎么会害我呢。不会的。”小女孩不明白一贯开朗的画姨为什么忽然这么哀伤,她努力起身,将花环戴到画姨的头发上,然后搂住她的脖子,努力地用力地保证着。

女子回抱着女孩,喃喃道:“但愿,但愿不会害了你。”

……

粉色花瓣飘落到水面上,溅起点点涟漪,林文卿失神地看着水面,脑中不断回想着那一日,周贤妃的神情、话语,将之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对比对照。

难道,真的不是她吗?只是一个长相相似的人而已吗?其实,早该知道,不可能是她的。她如果是齐国的贤妃,怎么可能有时间抚养自己十年呢。不可能。可是,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两个长得如此相似的人。周贤妃和画姨的关系到底是……

“……公子,林公子?”柔柔的女生将林文卿从恍惚中唤醒,她猛然惊觉自己此时正在承恩坊头牌苏绾姑娘的房中。

距离那一日的周府寿诞已过去了半月,苏绾此时已从一介无名女子成了蜚声京华的“仙女”。这时的人们何曾看过那般炫目的水袖表演,寿诞结束后的第二日便有无数富贵人家打探到了苏绾所在的承恩坊,派管家携重金贵宝上门求舞。当宫中传来,周贤妃甚爱苏绾歌舞的消息后,上门求舞的人群更趋疯狂。极会做生意的承恩坊老板立刻出面,八面玲珑地招呼各家家丁,直道苏绾身价非凡,一舞千金,从中抽足了油水。

“文靖失礼了。”林文卿看着苏绾柔美的面容,忙说道。

“无妨。”苏绾微微一笑,说道,“不知林公子刚才在想什么呢?整个眉头都皱起来了。苏绾能有今日,多亏了公子之助,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不不不。”林文卿推让道,“苏姑娘天赋异禀,哪里有文靖什么功劳。”她心中暗道,若非你的身段柔弱异常,彩带也舞得比常人好,能在短时间内掌握那丈二彩绸的舞动方法,我也不会挑你上台。

“公子不必谦让。苏绾是知道自己的。承恩坊中美女如云,苏绾没有国色天香,若不是公子恩赐我的这曲歌舞。将来也不过是倚门卖笑,静待年华老去的命罢了。哪里会有今日门庭若市的热闹。”苏绾微微有些伤感地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去,“我虽不稀罕这热闹,可也明白,正因为有这热闹。我才对自己这身子有了,那么一点点的自主权利,不必哭笑由人。”

林文卿听她说得伤感,倒有些不忍,便说道:“如果苏姑娘不喜欢这儿,那文靖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不如……”

“不必了。”苏绾摇了摇头,说道,“林公子已帮了我很多,此事倒是不敢麻烦公子。对了,前日,贤妃娘娘邀苏绾入宫,又点了那曲《仙女散花》,似乎很喜欢听呢。”

林文卿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到了贤妃身上,她紧张道:“真的吗?她是什么反应?”

“苏绾觉得……贤妃娘娘似乎总是透过我,在怀念着什么人。”苏绾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她的神情有时看来很伤感。”

“伤感……”苏绾喃喃道,她回忆着那一日在宴席上周少慧平静无波的神情,有些茫然。

“贤妃娘娘是个极为自制的人。她的那些神情,只有在屏退了所有侍从后,才偶尔流露。若不是苏绾一直注意,怕也发现不了。”苏绾轻声说道,“还有……”

“还有?”

“娘娘初时还曾向苏绾打探过,我这舞曲是何人所授。听得真是公子您所授后,她似乎有些惆怅和……小小的失望。”

林文卿听罢,陷入了沉思之中,她不明白为什么周贤妃会对自己感到惆怅与失望。苏绾见她静默不语,便体贴地为她将冷掉茶水换过,静候着她下一步的询问。

“姑娘,奏琴的时间到了。请您出来。”侍女红儿的声音打破了房内的寂静。

苏绾满怀歉意地对林文卿笑了笑,抱歉道:“林公子,真是抱歉,我这就去推了。”

“不必了。文靖已打扰苏姑娘多时。这就告辞了。”林文卿知趣地起身,说道,“多谢姑娘今日所言。”

两人并肩走出苏绾的闺房,惊讶地发现苏绾房前的庭院里此刻正坐着一个人,却是齐国二皇子姜毓。这意外的相遇,让三人都愣住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林年兄。”还是姜毓的反应比较快,率先起身行礼道。

“哪里哪里。”林文卿有些尴尬地回礼道。两个不太熟悉的人,在承恩坊这样的地方相遇,总是有点尴尬。

“毓今日是来请苏姑娘进宫的。本打算近日就去林年兄家中拜访,现在可正是择日不如撞日。”姜毓大大方方地说道,“不如,由我做东,一会儿就去钟山酒肆喝一杯吧。”

“这……我已约了褚英在池上楼一聚。怕是不能……”林文卿为难道。

“啊,那也没什么。我们一起去吧。”姜毓笑眯眯地说道,他非常自来熟地揽过林文卿的肩,半拽着她出了承恩坊。苏绾出神地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眼中有着羡慕。

……

“没想到你们两个会一起过来。”褚英一边给俩人斟酒,一边说道,“来喝点。我特意从舅舅的酒窖里拿的万里香。是用周家秘方制的,外头可喝不到。”

“看来你撬锁的功力又进步了。”姜毓如饿虎扑羊般抢过一壶,护犊似地护在胸前,“这壶归我,让我带回宫去。”

“德性!”褚英戳了戳姜毓的额头,说道,“你每次都这样,自己又没胆去偷舅舅的好东西,总从我手里捞。”

“什么酒这么稀罕啊?”看到褚英,林文卿顿时轻松了许多,她随手抄起一个酒杯,抿了一口,奇怪道,“不就是葡萄酒吗?”

“你知道?”褚英与姜毓异口同声地说道。

“对啊。我不止知道,我还会做呢。”林文卿翻了个白眼,说道,“至于让你们两个抢得跟山疙瘩里出来的土财主似的吗?也不嫌丢人。”

“不是吧。你跟谁学的啊?”褚英啧啧称奇,说道,“这酒可是我舅舅家的祖传秘方啊。我和毓在外面喝了那么多酒从来见过相似的。”

“跟……”林文卿刚要说话,却忽然顿住了,“你说,这是周家的祖传秘方?”在得到褚英和姜毓二人肯定的答案后,林文卿脑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幼年时,在画姨的教导下酿酒的场景。周家,画姨……到底有什么瓜葛?

“文靖,文靖?怎么了?”褚英见她忽然不言不语,担心地推了推她的身子。

林文卿猛地醒过神来,强笑道:“没事,没事。只是想起了一点往事。对了,你们要是喜欢这酒,拿些葡萄给我,我帮你们酿点就是了。”

姜毓与褚英对视一眼,笑嘻嘻地举杯致意道:“那就多谢了。”

三人斜靠在栏杆上,手持酒壶,就着几碟花生瓜子茴香豆,谈天说地。夕阳挂在戍公山头,在淡橘色的天光与青蓝水影相互映衬着,飞凤台上,一派名士风流。

“文靖,除了那天女散花外,你还知道别的那样的歌舞吗?”三人聊得酒酣耳热,气氛正好时,姜毓瞅准机会,开口问道。

林文卿手中摇晃着酒杯,眼皮也不眨一下,回问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

“我母妃真的非常喜欢这类歌舞。这半个月来,她几乎日日召见苏绾姑娘。可是,你也知道苏绾姑娘的身份,朝中总是不缺臭脾气的书呆子。苏姑娘在我母妃宫中长出常入,我怕有小人拿着这点做文章,总是不好。”

“所以,你想如何?”林文卿隐约有一点摸到姜毓的意思。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去宫中教宫中教坊的女官跳舞。也省得苏绾姑娘一趟一趟地往宫里跑。”姜毓说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林文卿有些讶然地看着姜毓,没料到他竟然会提出如此突兀的要求。她正欲开口回答,却被褚英拦下,褚英抢道:“毓,我知道你是想让慧姨开心。不过,让文靖入宫去教女官,这也太失礼了吧。他毕竟是林家的公子。”褚英将重音加在林家二字上,提醒着姜毓,林家的财势。

姜毓微微一笑,却不理会他,只说道:“文靖,我现在不是用齐国二皇子的身份要求你。我是以一个人子的身份,请求你、恳求你。只当是为了逗我母妃开怀,请你帮这个忙。”

“我答应。”林文卿安抚性地拍了拍褚英的手,说道,“只是,林家公子是来广内府读书的,而不是做别的。我想,这一点你是明白的。”

“当然。”姜毓咧嘴一笑,说道。

听得两人达成了协议,褚英眉毛一挑,努了努嘴,却在姜毓的逼视下不再说什么了。他轻轻撇过头去,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

一盏孤灯,一尊佛像,一抹清影,将万安宫的夜衬得如斯寂静。

“娘娘,该歇息了。”跟随了周少慧许多年的秦嬷嬷走过来劝慰道。

“嬷嬷,我想再看一会儿圣母经。”周少慧手持书卷,独立在灯前,对着秦嬷嬷微笑。

秦嬷嬷见她坚持读经,反而察觉出了一丝异样。这些年周少慧对人世的牵挂越来越淡,曾经多情的双眸日复一日的沉寂,已经很少像多年前那样秉烛夜读,以凝神静气了。

秦嬷嬷便开口试探道:“小姐,最近遇上什么事情了吗?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

“最近……”周少慧微微一怔,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我每日在宫中焚香拜神,吃素度日,能遇上什么事。”

秦嬷嬷看她神情,知道自己也探听不出什么,只得叹了口气,她自怀中取出一枚暖玉,送到周少慧眼前,说道:“这枚暖玉取自晶山绝顶,有暖人心肺的功效。是毓皇子听说您常夜读,特意命人寻来的。您戴上吧。”

周少慧看着被细心雕琢成兔状的玉佩,平静的眸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情绪波动,她微微撇过头,说道:“嬷嬷你年纪大了,身子不易暖,这玉你用着正好。不必给我了。”

秦嬷嬷听罢,长叹一声,说道:“娘娘,这又是何必。毓皇子的一片孝心,你……”

“嬷嬷,你累了,快去休息吧。”周少慧迅速打断秦嬷嬷的话,背过身去,明显已不想再谈。

秦嬷嬷的足音消失在黑夜中,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周少慧取过一支香,对着蜜烛点燃,冉冉檀香熏着她明净的双眸,让她的神情看来有些缥缈。她双手合十,将香置于掌中,对着佛像三拜。

“我佛慈悲,怜我世人。信女周少慧,祈求您保佑如画姐姐家宅平安,万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