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人意料。

当接到姜毓和方允被正式下狱的消息时,林文卿正与褚英在广内府书库里看书。听完申木的禀报,林文卿皱起眉头。她想到那晚在陵园的所见。齐王如此迅捷的动作迥异于他软弱磨叽的性格,这一切是否和新封德妃的苏绾有关呢?

“方允定的什么罪?”褚英相对镇定,他站起身,把书册放回书架上,问道。

“妖言惑众,诋毁王后。”申木回道。

这两个罪名却是耐人寻味。这个简单的王子复仇故事里,王后固然被描绘成了恶毒女子,可复仇成功的那个王子姜毓身上被泼到的污水只怕更多吧。齐王亲审了这个案子,若是要将此事轻轻揭过,按下一个挑拨离间之类的罪名也便是了。可他却偏偏只提了王后,不提姜毓,这只怕不能不让有心人多想。

“姜毓呢?”林文卿把手上的书卷卷成筒状,焦急地问道。

“没有罪名。只是……只是暗行御史那边还把前次的遇刺案与此次的事情牵扯到了一起。”申木说道。

“牵扯?怎么牵扯?”

“方允出身曲沃,而姜毓殿下遇刺后,也是现身曲沃。毓殿下遇刺归来后,齐王待他多有怜惜,随即方允就开始传播那些谣言。暗行御史把这些放到了案面上给齐王看,暗示说,没准遇刺不过是场苦肉计。”

褚英一听,不禁哑然。姜毓上次的遇刺本就是一笔糊涂账,齐国这边基本认为是陆家所为之后,倒是给他省却了不少麻烦。如果陆家硬是要把这笔帐扣在姜毓头上,以姜毓的性格只怕势必要彻查出凶手。到时只怕……

“荒唐!”林文卿把手上的筒状书狠狠往窗上一敲,说道,“暗行御史都是吃闲饭的吗?不看证据单凭想像?”

“最重要的一点是,姜毓殿下并不能分辨,自己从悬崖跌落后,是怎么出现在曲沃。他拒绝说明这一点。”申木回道。

林文卿听到这话,心下一惊,反射性地问道:“什么。他不肯说?”随即她立刻想起了那日进宫偷画时姜毓的嘱咐,贤妃不希望有人知道那山谷的事……

“问到此事,殿下就闭口不言。所以,陛下才下令把他关押起来,来日再审。”申木说完,又加了一句道,“少爷,属下认为如果齐王要继续追查遇刺的事,极可能派人来寻林公子。要如何应对,还得预先思量好。”

林文卿听到此,便轻拽了一下褚英的衣袖,低声道:“褚英,我觉得我们最好先去问问姜毓的意见,他的坚持一定有他的道理。”

褚英冲林文卿微微一笑,反手握住她,点头应道:“我懂你的意思。”

……

刑部仍然给了姜毓以足够的尊重,他的牢房明显是经过打理的,长长的幔布将他的牢房与其他犯人的隔离开来。

林文卿走入牢内,看到姜毓端坐在烛灯前,低头看书,仿佛自己正在南熏殿的书房里一般,悠闲而淡然。

“姜毓,你这家伙,在干什么呢?”林文卿忍不住动气,她走上前一把夺过姜毓手上的书,骂道,“为什么不说出山谷的事?你当刑部大牢是观光旅游的啊?”

姜毓被抢了书,手上一空。他抬起手,修长的五指轻拢发丝,将垂落的头发全部撩向后脑,然后略有些颓唐地顺势靠到了椅背上。

“这事大概会牵连到文靖吧。”他仰起头,看着林文靖,说道,“真是抱歉。”

林文卿看不得他这幅样子,便清了清嗓子,顾左右而言道:“记得你背上的伤还没好吧。换药了没?”

姜毓摇了摇头,他的唇边还挂着一抹讽刺的微笑,说道:“父王从来糊涂,这次自然也很难细心地注意到我背伤未愈的事,体贴地给予什么照顾的。”

“喏。”林文卿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递给姜毓,说道,“这是我在家里时常用的伤药。你拿去吧,还不知道你们齐王陛下要关你这个儿子殿下多久呢。”

姜毓看着那瓶未开封的伤药,竟一时有些呆了。

“拿着啊!”林文卿的手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见他没反应,便一把塞进了姜毓怀中。

姜毓拿过那伤药,心中一时百味杂呈,他低声道:“文靖,既然今天你来看我,我也便把你当真朋友。所以,这事,你什么都不要说,好吗?要说的时候,我自己自然会说的。”

“毓,你这么做,到底在等待什么?”褚英看着此时的姜毓,再想到尚父那个关于齐王必定会选择保太子的判断,心下不忍,他烦躁地说,“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

“不,沉默只是因为我对一个人的承诺。”姜毓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如果能够因此而判断出一些事情,做出一些决定,那与我反倒是件幸事。”

“惟愿你不会后悔。”褚英咬了咬唇,如是说道。

与姜毓的沟通并没有一个明朗的结果,褚英仿佛生了闷气,他抿着唇出了老房。而后气恼而幼稚地冲着外面的墙柱上猛踢,发泄郁结。

林文卿起初并不拦他,因为觉得正需要一个地方给他发泄。又过了若干时间,褚英仍然精力十足地捶打着墙面,乃至手上都开始出现血迹,林文卿不得不出手阻止。她抓住褚英的左臂,包裹住他的手掌,轻叹道:“别生气了。”

褚英也许是累了,在林文卿靠近后,他便将头垂在了她的肩上。林文卿本就长得比寻常女子要略高些,此时倒正好给他靠住了肩膀。

“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他有一千一万个方法,去让齐王心疼,收手。可他就是不,就这么直挺挺地等着,看着。等齐王给的最后判刑书,给自己一个死心的理由。”褚英顶着林文卿的肩膀,闷闷地说道。

林文卿拍着褚英的背,不知该如何劝解。姜毓太骄傲。他越是在意齐王,就越是不愿用那种种手段去影响之。他偏就这样在一旁看着望着等着。其实聪明如他又何尝不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性呢,只是……

她心中一声叹息,轻轻推开褚英,说道:“英,走吧。他已是犯傻入痴,你再着急也是无用。”

褚英也是一时气急,而今冷静下来自然也就不会再失态了。两人才定下心神,打算离开,林文卿就看到一抹极为眼熟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方录!”她惊讶间,失声唤道。

方录形色匆匆并没有注意到如木柱般树立在门外大树下的褚英与林文卿。林文卿与褚英对视一眼,立刻有了决断。两人尾随方录又返回了大牢。

在付出了一锭金子的代价后,差役便把二人引到了平日衙役们偷听壁角的隐秘所在,恰好可以将方允与方录的动静听得个一清二楚。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主动去趟这趟浑水?”这是方录的声音,咄咄逼人,带着责怪的意味,“方允!我在问你话!”

“齐王是个宽厚的人,我不会牵连到亲族的。所以,你不必担心。”

“混账!我从来不是担心这个!你到底在想什么,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要我像你们一样薄情寡义,我方允的确做不到。”

“薄情寡义?你……”

“难道我说错了?整个曲沃如今都想着要过安乐日子,只怕你们没有一个人再想过如画姐吧。”

听到如画姐四个字,林文卿克制不住地浑身一震,被一旁的褚英发觉。褚英疑惑地看着她,她只得微微摇头,用气声回了一句没事。

“如画姐已经走了。我们除了想念她,还能如何。你这般作践自己,你以为她会高兴吗?”

“……如画姐,她如果回来,大概也不会阻止我吧。反正她对周家也是恨的。”

“周家,如画姐和周家有什么关系?”方录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有些结巴了。

“呵呵,方录你果然还是这么老实。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如画姐和贤妃娘娘长得如此想像吗?那是因为她们根本就是姐妹,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妹。”

“胡说。这怎么可能。”

“你也是读过书的,细想一下周缙丞相和长公主的姻缘是怎么成的,不就明白了。沈惜姐和如画姐都是随着淑云夫人被周家乃至齐国刻意遗忘的人。”

“如画姐如果是昭华长公主的女儿,又怎么会被留在淑云夫人身边呢?”

“那是周缙大人做的手脚。那时,淑云夫人和长公主同时生产,可淑云夫人生下了死胎,而长公主生下了双胞胎。为了安抚淑云夫人,他便使了这偷龙转凤之计。”

“……便是有这么一段纠结。那也是上辈人的事了。周缙大人、长公主、淑云夫人俱已仙逝多年。你又何苦要去帮陆家陷害如今的周家呢。照你这么说,那些可都是如画姐的亲手足啊。”

“哼。亲手足。这亲手足却设计如画姐,让她代替那位贤妃娘娘远嫁和亲?让如画姐去晋国那种番外之地受苦,留贤妃在此安享富贵。这样的手足,倒真是好啊。”

“如画姐嫁到晋国去了?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方录的声音涩然而缓慢。

沉默蔓延,从墙的那边到墙的这边。林文卿没想到自己苦苦寻求的答案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得到,画姨和周家的关系解密了。她当年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周家、离开齐国的话,想再从周家身上找寻出画姨如今的去向已是完全不可能了。

她心情沉重地转过头,却发现褚英的神色竟不比自己好看多少,仿佛也听到了一个极震撼的秘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