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高广厚来说,最艰难的日子开始了。

实际上,在他三十三岁的生命历程中,欢乐的日子也并没有多少。他刚降生到这个世界,父亲就瘫痪在炕上不能动了。—家三口人的光景只靠母亲的两只手在土地上刨挖来维持。要不是新社会有政府救济,他们恐怕很难活下去。

他是听着父亲不断的呻吟和看着母亲不断地流泪而长大的。抑郁的性格和忍痛的品质从那时候就形成了。

在一个农家户里,一家人最重要的支撑是父亲。因为要在土地上生活,就得靠男人的力气。

可是他们家失去了这个支撑。那个不能尽自己责任的男人看见他们娘儿俩受可怜,急得在炕上撞胸嚎啕,或者歇斯底里地发作,多少次想法子寻死。母亲跪在父亲面前,央告他千万不能寻短见;要他眼看着他们的广厚长大成人。

他就在这样的家境中一天天长大了。

刚强的母亲不让他劳动,发誓要供他上学,叫他成为高家祖宗几代第一个先生。

几乎一直在饥饿的情况下,他用最勤奋的劲头读书,在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了。为了早一点参加工作,养活父母,他不上高中,报考了中专,以优异的成绩被省航空机械学校录取。

他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后,不识字的父亲把这张亲爱的小纸片,举到灯下,不知看了多少遍。一家三口人都乐得合不拢嘴巴。十几年不能下炕的父亲几乎高兴得要站起来了。

可是,命运最爱捉弄不幸的人。“**”开始了。一切都不算了。录取通知书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纸。

学校乱了。社会乱了。武斗的枪炮声把城市和乡村都变成了恐怖的战场。

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他胆小,没勇气去参加你死我活的斗争。

他并不为此而过分地难过。不论怎样说,他终于长大了。他可以在土地上开始用力气来扛起沉重的家庭负担,父母亲都已经年迈了,可怜的母亲在土地上挣扎不行了。

不久以后,父亲去世了。他是一个孝子,借了一河滩帐债,按乡俗隆重地举行了葬礼。他再不让母亲去下地。他像一个成熟的庄稼人那样,开始了土地上的辛劳。

像牛一样,一干就是十来年。几乎本村的人都忘了他还是个中学毕业生。直到他的一个同学在公社当了副主任,才发现他还在农村。念老同学之情,把他推荐到了地区师范学校。

在地区师范,他立刻成为他那一级学得最好的学生。毕业时,学校要他留校教书。但他拒绝了,他要回来孝敬母亲。

就这样,他来到离家只有十来里路的高庙小学当了教师。他爱这个事业,他爱他的学生娃们;他不幸的童年生活使他有一种强烈的责任心,想把这些农村娃娃都培养成优秀的人。

婚姻在二十七岁时才被提到日程上。不是他要做“晚婚模范”,而是他在这方面有自卑感。由于他的寒酸,由于他的郁闷的性格,没有多少女孩子垂青他。他也曾暗暗爱过一两个姑娘。但他知道她们对他来说,都是云雾中的仙女,可想而不可即。

直到那年秋天,别人把丽英介绍给他,他才第一次和女人谈恋爱。丽英的漂亮在他看来简直是仙女下了凡;她的光彩晃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能和这样一个女人生活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听人说,丽英原来想找个体面的“公家人”,但她没工作,又是农村户口,找不到合适的,最后只好“屈驾”了,看上了他这个“不太体面”的公家人。高广厚尽管知道是这样,但他在内心里发疯似的爱上了这个女人。在婚后的生活中,尽管在一般人看来,那个女人给他的温暖太少了,但他已经心满意足。不管怎样,他已经有了妻子,而且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妻子啊!

尤其是生下兵兵后,他觉得他幸福极了。他不仅有了妻子,而且有了儿子,而且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儿子啊!

平时丽英怎样对他不好,他都在心里热烈地爱着她。她就是他的天——不管是刮黄风还是下冰雹,他都愿意生活在这天下!

就说现在吧,这个女人已经离开了他,将要跟另一个男人去了,他仍然在内心里对她保持着一种痛苦的恋情。他恨她,又不忍恨下去——这实在没有办法。人们啊,不要责怪他吧!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看起来近似于没出息的东西。也许这不应该说成是高广厚的缺点,而恰恰说明这个人有一颗多么赤诚的心!

正因为如此,高广厚此刻的痛苦是剧烈的。只不过他是一个性格内涵很深的人,把所有的苦水都咽在脑子里,尽量不让翻腾出来。

丽英给他精神上留下了巨大的空虚。他已经习惯于她的骂骂咧咧;习惯于在她制造的那种紧张空气中生活。

现在这一切戛然而止。

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可以忍受失去妻子的痛苦,但他受不了兵兵失去母亲的痛苦。可怜的孩子,他太小了!他又太敏感了!他那可爱的大眼睛似乎已经看出了这世界有某种不幸降临在他的头上。

好在有个卢若琴!她像数九寒天的火炉子给父子俩带来了一些温暖。他觉得她就像宗教神话中上帝所派来的天使。高广厚一想起卢若琴对待他父子俩的好心,就想哭鼻子。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女娃娃,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

生活往往是不平衡的,它常常让人丧失一些最宝贵的支撑。但生活又往往是平衡的一在人们失去了一些东西后,说不定又有新的东西从另外的地方给予弥补。

卢若琴不幸,高广厚不幸,实际上,最不幸的是小兵兵。

四岁,这是一个最需要母亲爱抚的年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谁的爱也代替不了母爱。

从这一点说,丽英是有罪过的。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无所顾忌。但她对孩子的这种狠心态度是不能令人容忍的。

兵兵越来越明白,他的妈妈再也不来爱他了。

但他又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妈妈了。他整天问高广厚要妈妈,似乎妈妈被爸爸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急得用手揪高广厚的头发;恨得用两排白白的小牙齿咬高广厚的手,像小狗一样呜呜直叫。

高广厚只好哭丧着脸乖哄他,说妈妈晚上就回来呀。

刚开始的时候,孩子相信这是真的。

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这小东西就静悄悄地站在学校的院畔上,向一切有路的地方张望。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他彻底绝望了,就“哇”的一声哭了。

高广厚往往这时正在窑里做饭,听见孩子的哭声,赶忙掂着两只面手跑出来,把儿子抱回去,放到炕上,用那说了多少遍的老话乖哄他。

—切都无济于事了!孩子发现父亲是个骗子。他哭得更伤心了。高广厚满头热汗直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使儿子平静下来。

他看见可怜的儿子伤心地啼哭,心像刀扎一般难受。这样的时候,他就立刻变成了一个神经病人,用手狠狠揪自己的头发,拧自己脸上的肉,龇牙咧嘴,发出一些古怪的、痛苦的呻吟。

兵兵看见他这副模样,就像看见了魔鬼一样,顾不得哭了,瞪起惊慌的眼睛,恐怖地大声嘶叫起来。

高广厚一看他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浑身又冷汗直冒。他立刻强迫自己破涕为笑,赶忙蹲在地上,“汪汪汪”地学狗叫唤;挺起脑子学猪八戒走路;他嬉皮笑脸,即刻就把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小丑。

但这仍然不能使兵兵平息下来,他反而吓得没命地号叫起来。

高广厚只好破门而出,去向卢若琴求救——他怕把孩子闹出病来。

他来到卢若琴门上,用袖口揩掉脸上的汗水,像一个叫花子一样,难为情地轻轻叫道:“卢老师,打扰你一下,过来哄哄兵兵……”

卢若琴这时会丢下最要紧的事,跑过来了。

后来,每当这样的时候,不等高广厚去叫,卢若琴就自己跑过来了。有时候,她一进门,发现老高正趴在地上学狗叫,两个人便一下子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当然,这时也是兵兵最得意的时候,他立刻不哭了,并且向卢姑姑夸耀:“爸爸还会学猪八戒走路哩……”

两个大人只好尴尬地笑一笑。卢若琴很快抱起兵兵,给他去洗脸,然后她用红线绳给兵兵头上扎一个羊角辫,把他抱在镜子面前,让他看见自己变成了女孩子,把他逗得笑个不停。

高广厚这时就像一个刚释放了的犯人一样,感到一身的轻快。他赶快开始做晚饭。他做饭又快又好,技术比卢若琴都高明——这是丽英造就的。

饭做好后,高广厚一边吃,一边还得抓紧时间给学生改作业,筷子和笔在手里轮流使用。卢若琴已经吃过饭了,就帮着喂兵兵吃。

晚上,兵兵如果在卢若琴的怀里睡着了,她就给他铺好被褥,安顿他舒舒服服睡下。如果他哭闹着不睡,她就把他抱到自己窑里,和他一块玩游戏,给他教简单的英语,认字,读前音。她想给老高腾出一点时间,让他备课,让他休息一下。

高广厚经常被卢若琴关怀他的心所感动。但这个厚道人不会用言语表达自己感激的心情。他只是用各种办法给她一些实际的帮助。她生活中的一切笨重活计他都包了,担水,劈柴,买粮,磨面,背炭……有一次,卢若琴病了,他听老乡说山里有一种草能治这病,他就上山下坡去寻这种草。这草往往长在高崖险畔上,他冒险爬上去拔,晚上回来跌得鼻青眼肿,但他心里是乐意的……

高广厚顽强地支撑着每一天的生活。高庙和舍科村的老百姓都很关心这个苦命先生。他这几年把两个小山村的孩子一个个调教得比县城里的娃娃都灵醒。孩子们小学毕业后,几乎没有考不上中学的。他们感谢他,经常让自己的娃娃给高老师和卢老师拿吃拿喝。

听说高老师的老婆离婚后,好心的庄稼人纷纷劝解他再找一个,并且还跑到门上给他介绍对象。但高广厚都苦笑着摇头拒绝了。他不愿给兵兵找个后妈。他怕孩子受委屈。而最根本的是,丽英虽然离开了他,但她仍然没有从他的心里抹掉。他眷恋那个在众人看来并不美满的过去的家庭。总之,他现在没有心思另找一个妻子。

这是秋季阳光灿烂的一天。阴雨过后的大地已经不再是湿漉漉的了。田野里浓绿的色调,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斑黄或者橙红。

学校附近的山洼里,玉米早已经收获了,掰过穗的秆子,又被农人割去了梢子喂养大牲口,眼下只留下一些干枯的高茬。糜谷正在趋于成熟,一片鲜黄中带着一抹嫩绿色。高粱泛红了,与枯干了的焦黑色的豆田夹在一起,显得特别惹眼。秋天的景致如果遇上个好天气,会给人一种非常明朗愉快的感觉。

高广厚今天的心情也不错。中午,他把多时没刮的胡茬收拾了一下,抱起把扫帚,把学校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国庆节就要到了,卢老师要给孩子们在院子里排练文艺节目。他特别喜欢看孩子们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跳舞唱耿。他自己在文娱方面可是个没出息的人。这不是说他不会唱歌,其实他的男中音还是相当好听的——音色纯净而深沉,透露出他对音乐内涵有着很不一般的理解。只不过他天生的害臊,又加上心情不好,平时很少张嘴唱歌。高庙小学前几年教学质量在全县是很有名气的,可文娱方面实在差劲。

现在好!来了个卢若琴,又能唱歌,又能编舞。他俩商量,今年国庆节里要组织孩子们好好开个文艺晚会,到时还准备让附近村里的老乡们来看呢。

若琴最近热心地为这件事忙着。她每天下午都要在院子里给孩子们排练节目,学校在这段时间里热闹极了。这场面也把小兵兵高兴坏了!他在学生娃们中间乱跑乱叫乱跳,小脸蛋乐得像一朵喇叭花。离广厚看了这情景,心里热烫烫的。他每天中午也不休息,提前把院子扫得一干二净。在这无限美妙的下午,他总要搬个小凳,坐在阳光下,一边看若琴、学生娃和小兵兵唱歌跳舞,一边高兴得咧嘴笑着,用手指头去摸眼角渗出的泪水……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这醉心的一刻又开始了。

先是高年级学生的大合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卢若琴两条健美的胳膊在有力地挥动着打拍子。孩子们按要求,都庄严地把胳膊抄到背后,兴奋地张大嘴巴唱着。他们无疑理解了这首歌,一开始就进入了音乐所创造的境界里;激情从内心里流露出来,洋溢在一张张稚气的脸上;头部和身体都按捺不住地微微摆动着。

高广厚自己也忍不住随着卢若琴的拍子,身体微微摇动起来,并且不由得在心里有起了这首歌子。这一刹那间,他额头的那三条皱纹不见了;刮得光净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些年轻人应该有的那种青春的光彩。的确,他在这一刻里忘记了生活中还有忧愁。

大合唱正在热烈地进入到尾声部分。孩子们就像赛跑要冲向终点那样,激动使他们不由得加快了节奏。

卢若琴打拍子的胳膊,像艄公在纠正偏离航线的船只一样,吃力而沉重地想要把这不听话的声音,重新纳入到她的节奏中来。

但这声音就像脱继的马群一样失去了控制。她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投降了,让自己的拍子随着孩子们的歌声进行。高广厚忍不住笑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激动得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并且向孩子们那里走去。

正在这热烈的气氛达到**的时候,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兵兵,突然迈着两条小胖腿跑进场,一把抱住卢若琴的腿,大喊了一声:“妈妈!”大合唱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哗”一声大笑,就像一堵墙壁陡然间倒塌了……

血“轰”一下冲上了高广厚的头。紧接着,又像谁用鞭子在他的脖颈上猛抽一下。他的心缩成一团,浑身冷汗直冒,脸霎时变得像一张白纸。

他一下子呆住了。

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天啊,这个小坏蛋怎么会对卢若琴喊出这样两个可怕的字来!

学生娃们都在哧哧地窃笑着。而那个不懂事的顽皮的“小坏蛋”,仍然抱着卢若琴的腿,并且又喊了一声:“妈妈……”

卢若琴脸红得像渗出血来。她无力地抱起小兵兵,几乎是哭一般问:“兵兵,谁让你说这话?哪个坏蛋让你说……”她一下子难受得说不下去了。

高广厚对学生娃们挥挥手,嗓子沙哑地说:“现在放学了,大家都回家去……”

他迈着两条哆嗦的腿走过来,抱起兵兵,一言不发地回自己的窑里去了。

他进了窑洞,用哆嗦的手关住门,然后瞪着一双可怕的眼睛问儿子:“谁叫你喊卢姑姑是妈妈?”

小兵兵龇牙咧嘴地笑着,喊道:“我不怕你!村里的叔叔说的,卢姑姑是妈妈!就是的!”

啪!啪!啪!高广厚粗大的手,狠狠地朝兵兵的屁股上打下去了!这是他第一次打他亲爱的儿子!

孩子一声哭出来后,就再也没收回去。他的小脸锇时变得煞白,可怕地颤动着的乌黑的嘴唇僵在了那里!

高广厚猛一下抱起这个抽搐成一团的小小的躯体,恐怖地大声喊:“兵兵!兵兵!兵兵!……”

当孩子终于哭出声来时,他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抱住头,像牛一样嚎叫了一声。

此刻,在另一孔窑洞里,卢若琴也关住门,伏在桌子上嘤嘤的啜泣着……

灾难又一次打倒了高广厚。

不幸的人!他脸上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丝笑影,这下子又被谣言的黑霜打落了。

这是哪一个恶毒的人在践踏善良人的心呢?

高广厚自己并不想查问这个谣言的制造者。

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人,怀着刻毒的心理来摧残美好的东西。这些人就是在走路的时候,也要专门踩踏路边一朵好看的花或一棵鲜嫩的草。他们自己的心已经被黑色的帐遮盖了,因而容不得一缕明亮的光线。

这个被生活又一次击倒的人,现在主要考虑的是:这种可怕的谣言大概已经广泛地传播开来,后壁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怎么能承受得了这种可怕的压力?

他现在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是他害了那个一心为他的人!

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窝囊,恨自己没有一点男子汉的味道!

怎么办?他不断地问自己。

天已经黑严了。他摸索着点亮了炕头的煤油灯。

兵兵不知是什么时候停止哭声的,现在满脸泪迹,已经躺在炕上睡着了。窑里和外面的世界都陷入到了一片荒漠的寂静中。只有桌子上那只小闹钟的长秒针在不慌不忙地走着,响着滴滴答答的声音。

高广厚抬起沉重的头,两只眼睛忧伤地看着熟睡中的小兵兵。

他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把披在他额头上的一绺汗津津的头发撩上去。他难受地咽着唾沫,像一个农村老太太一样,嘴里喃喃地絮叨着:“我的苦命娃娃,你为什么投生到这里来呢?”

他感到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就脱了鞋,上了炕,和衣躺在儿子的身边。

他拉过被子的一角,给兵兵盖在身上,吹灭了炕头上的煤油灯,就睡在了一片黑暗中。父子俩下午连一口饭也没吃,但他不饿,他想起应该给兵兵吃点什么,又不忍心叫醒孩子。

他闭住眼睛躺在炕上,盘算他怎样摆脱眼前这困难的处境。他想他今晚上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来。这不是为了解脱他自己,而是他要让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卢若琴!

他迷迷糊糊的,不知是在醒着的时候,还是在睡梦中,他觉得他已经想好了明天起来做什么……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高广厚先做好饭。他自己没吃多少,主要是给兵兵喂。

他随后就抱着孩子,到学校前面的舍科村去了。

他到了一家姓张的家里。他已经教过这家人的几个孩子,现在也有—个孩子在四年级。平时他和这家人交往比较多。他和这家人商量:他父子俩能不能借他家一孔窑洞住?并且白天他要把兵兵寄放在这里。这家人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他商量着能否白天给他看娃娃,晚上回来就由他管。连房租和看孩子,他准备每月付十五元钱。

老张一家十分厚道,都说怎能收高老师的钱呢。房子他尽管住;娃娃放下,他们尽力照顾。

这事情很快就说妥了。他然后又跑到几个高年级女生的家里,给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做工作,说他要到寄放兵兵的地方去住,学校偏僻,让这几个女学生晚上到学校和卢老师住在一块。

家长和孩子们都很高兴。她们都说跟卢老师住在一块,还能在她那里多学些文理呢。

事情全说妥当后,高广厚抱着兵兵宽慰地回到学校。他想他早应该这样做了。如果早一点,说不定会惹不出那些闲言闲语。

到学校后,他先没回自己的窑洞,直接去找卢若琴。他用很简短的话,说他从今天起,准备搬到舍科村去住;另外将有几个女生来给她做伴,这已经都说好了。

“为什么这样呢?”她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小鸟,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她犹豫了一下,从地上抱起小兵兵,在他脸上亲了亲。

“姑姑,我再不叫你妈妈了……”兵兵用小胖手摸着她的脸,说。

这句话一下子又使两个大人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

卢若琴的脸“刷”一下又红了。

高广厚沉重地低下了头,说:“若琴,我把你害苦了……我再不能叫你受冤屈了。要不,你干脆回去找一下你哥哥,给你另寻个学校……”

“不,”卢若琴一下子变得镇定了,“别人愿意怎说让他说去!人常说,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

“可我心里受不了。我不愿意你受这委屈。先不管怎样,我今天下午就搬到舍科村去住……”

卢若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一只手抱着兵兵,另一只手掏出手绢,不断地擦自己眼里涌出的泪水……

十一

高广厚搬到舍科村住了。

每天早晨,高广厚在离开这家人的院子时,兵兵就没命地哭着撵他。可怜的孩子已经失去了妈妈,他生怕亲爱的爸爸也会像妈妈一样离开他。

高广厚常常是红着眼圈到学校去的。他能体谅到孩子的心情。

以后,他就起得很早,趁兵兵没睡醒的时候离开他。卢若琴想念小兵兵,她要去看他时,被高广厚阻挡了。他怕这样一来,前后村子的庄稼人更要说闲话。

三个人都被窒息到了一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中。对于男女之间正常的交往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粗俗的观念,在我们的社会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即使某些有文化的人也摆脱不了这种习惯,更何况偏僻山村里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

也许文化教育的普及和提高最终会克服这些落后的习俗,使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变得更文明些。作为教师,高广厚和卢若琴他们认识到这—点了吗?

也许他们还没有这样考虑他们的职责和使命,但他们确实用自己的心血尽力教好这几十个娃娃。

这样的山区小学,一年的教育经费没几个钱,要摘个什么活动都不容易,有时候要订几本杂志都很困难。卢若琴就用她自己的一部分工资,给孩子们买了许多儿童读物,在一孔闲窑里办起了一个小小的图书室,把孩子们吸引得连星期天也都跑到学校里来了。

为了有一点额外收入,高广厚决定利用课余时间,带孩子们烧一窑石灰卖点钱。他听人说,一窑灰可以卖三四百元钱。这不要多少本钱。烧石灰的礓石河滩里到处都是,充其量,花钱买一点石炭就行了。至于柴火,他和孩子们可以上山去砍。

两个村子的领导人都支持他们这样做,并且出钱给他们买了石炭,还给他们挖好了烧灰窑。

礓石捡齐备后,高广厚就带着一群高年级的学生上山去打柴。卢若琴也要去,但他坚决不让。她在平原上长大,不习惯爬山,他怕她有什么闪失。他让她在学校给低年级学生上课。

这一天下午,高广厚像前几天一样,带着十几个大点的学生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砍柴。

干农活,高广厚不在话下。他很快就砍好了一捆柴。接着他又砍了—捆——准备明天早上他来背。农村的学生娃娃从小就砍柴劳动,干这活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件很乐意的事,就像城里的学生去郊游一样。太阳落山前后,这支队伍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溜排下沟了,每个人都沉甸甸地背负着自己一下午砍来的收获。孩子们不觉得劳累,背着柴还咿咿呀呀地唱耿。高广厚走在最后边。他不时吆喝着,让孩子们走路小心一点儿。

当高广厚和孩子回到学校时,低年级的学生娃娃早已经放学了。他打发走了砍柴的孩子们,用袖口揩了脸上的汗水,去看了看教室的门窗是否关严实了。

他走到卢若琴门前时,发现她门上吊把锁。她上哪儿去了?这个时候,卢老师一般都在家。他想和她商量点事。

正好有个低年级的学生娃在学校下边的公路上玩。他问这娃娃:卢老师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孩子告诉他说,卢老师到前面村子的那条沟里砍柴去了。高广厚的心一下子怦怦地急跳起来。啊呀,现在天已经黑严了,她不习惯这里的山路,万一出个事怎办呀!

他问这娃娃卢老师是什么时候走的,娃娃说卢老师一放学就走了。

高广厚紧闭住嘴巴,扯开大步,向舍科村那条大沟里走去。

路过他寄居的那家人的坡底下,他也没顾上回去打个招呼,径直向后沟里走。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高广厚忘了他此刻又饿又累,在那条他也不太熟悉的山路上碰碰磕磕地走着。

他心急如火,眼睛在前面的一片黑暗中紧张地搜索着。他多么希望卢若琴一下子出现在面前!

已经快走到沟掌了,还是不见卢若琴的踪影。他于是就大声喊叫起来:“卢老师——”

他的叫喊声在空旷而黑暗的深沟里回荡着,但没有传来任何一点回音。

高广厚站在黑暗中,紧张得浑身淌着汗水,不知如何是好。他马上决定:赶快回村子,再叫上一些庄稼人,和他一起分头去找卢老师。

他像一团旋风似的转过身,蹽开两条长腿,向村里跑去了。

十二

高广厚快步跑着回到了村子里。

他想他先应该给寄放兵兵的那家人招呼一下,说他要去寻找卢老师,晚上说不定什么时间才能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进了这家人的院子,一把推开窑门。他一下子愣在门口了。

他看见:卢若琴正跪在铺着肮脏席片的土炕上,让兵兵在她背上“骑马”哩。两个人都乐得哈哈大笑,连他推门都没发现。

高广厚鼻子一酸,嗓子沙哑地说:“卢老师,你在这里呢!”这一大一小听见他说,才一齐回过头来。

卢若琴坐在了炕上,小兵兵撒娇地挤在她怀里,搂住她的脖颈,小脑袋在她的下巴上磕着。

她问他:“你怎这时候才回来?你看看,这家人都下地收豆子去了,就把兵兵拴在那里!”她指着脚地上的一个木桩和一条麻绳,难过地说:“我来时,兵兵腰里拴一根绳子,嚷着满地转圏圏,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高老师,兵兵这样太可怜了,你们还是搬到学校里去住,我帮你带他……”

高广厚把胸腔里翻上来的一种难受的味道,拼命地咽回到了脑子里。他用汗津津的手掌揩了一下汗泥脸,没回答她刚才的话,说:“我听说你到这后沟里砍柴去了,怕你有个闪失,刚去找你,没找见;想不到你在这……卢老师,以后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出山,听说山里有狼……”

卢若琴笑了,说:“我天一黑就回来了,我想看看山沟里的景致,顺便也试着看会不会砍柴。结果绊了几跤,砍得还不够五斤柴!我返回时,听说你们父子俩就住在这上边。我好多天没见兵兵了,就跑到这里来了。高老师,你不能这样叫兵兵受委屈了!我今晚上就把兵兵抱到我那里去呀!兵兵,你跟不跟姑姑去?”她低下头问兵兵。

“我去!我就要去!”他撅着小嘴说,并且很快两条胖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卢若琴的脖颈。

“高老师,你就让兵兵今晚跟我去吧?”她执拗地等待他回答。

高广厚再能说什么呢?他的两片厚嘴唇剧烈地嚅动了几下,说:“那……让我送你们去……”

卢若琴随即抱起小兵兵下了炕。

到了院子的时候,卢若琴对高广厚说:“你把我砍的那点柴带上。就在那边的鸡窝上放着……”

高广厚走过去,像抱一种什么珍贵物品似的,小心翼翼地抱起那点柴火,就和卢若琴出了院子,下了小土坡,顺着简易公路向学校走去。

快要满圆的月亮挂在暗蓝的天幕上,静静地照耀着这三个走路的人。公路下边的小河水发出朗朗的声响,唱着一支永不疲倦的歌。晚风带着秋天的凉意,带着苦艾和干草的新鲜味道扑面而来,叫人感到舒心爽气……

就这样,过了几天以后,高广厚和兵兵又回到学校去住了。高广厚心疼孩子的处境,加上卢若琴一再劝说,他也就不管社会的舆论了。他也相信卢若琴的话,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让那些不光明的人去嚼他们的烂舌头吧,他高广厚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在国庆节的前两天,卢若琴突然拿着一封信来找高广厚。她为难了老半天,才吞吞吐吐说:“高老师,丽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想兵兵。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让我国庆节把兵兵带到城里去……她说我哥也愿意……”

高广厚一下子瓷在了那里。他很快扭过头去,望着墙壁的一个地方,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卢若琴把信递过去。他没接,说:“我不看了……”

卢若琴看见高广厚这情景,自己一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站在那里,低头抠手指头。

院子里传来兵兵淘气的喊声,使得窑里这沉闷的空气变得更难让人忍受。

高广厚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自己心里此刻翻上来了多少滋味。过去的一切又立即在心中激荡起来。

现在更叫他感到酸楚的是,那个拋弃了他的女人,现在还想念着兵兵!

是的,他是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这生命仍然牵动着两颗离异了的心。

他听着兵兵在院子里淘气的说话声,眼前又不由得闪现出丽英那张熟悉而又陌生了的脸……

当他回过头来,看见卢若琴还惶恐地站在那里抠手指头。他对她说:“你去问问兵兵,看他愿不愿去?”

他知道兵兵会说去的。不知为什么,他也希望他说去。但不论怎样,这件事他要征求儿子的意见。

卢若琴出去了。他赶忙用手绢揩了揩眼角。兵兵拉着卢若琴的手破门而入。他兴奋地喊叫着说:“爸爸!爸爸!姑姑带我去找妈妈!爸爸,咱们什么时候走?快说嘛!”

高广厚眼里含着泪水,过来用两条长胳膊抱起儿子,在他的脸蛋上吻了吻,说:“你跟姑姑去吧,爸爸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