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刘丽英重新结婚后,完全陶醉在一种叫她新奇的幸福之中。

这个漂亮而好强的女人,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她的体面的新丈夫很快就把她安排到城关幼儿园当教师了。

由于她丈夫卢若华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她的同事都很尊重或者说都很巴结她。她觉得现在生活才算和她相匹配了。

这一切是她以前睡觉时梦见过的。现在都变成了现实。而过去的现实生活,她现在觉得那一切倒好像是一场梦。

高广厚,一个乡下的穷酸先生,老实得叫人难受,安分得叫人讨厌。她寻了他这个男人,常在众人面前连头也不敢抬。她当年之所以和这个男人结婚,纯粹是因为他还算吃一碗公家饭,听起来名声好听一些,说她寻了个吃国库狼的女婿。要不,她才不会跟他呢!

她一想起和高广厚生活的几年,就感到委屈极了。那是个什么家呀!什么东西也置办不起。她天生爱穿着打扮,可要买一件时新衣裳,常常得受几个月的穷,全靠牙缝里省出来的那点钱来满足她的虚荣。每逢赶集上会,她常看见一些农民媳妇的衣裳都比她的水平高。她自怨命薄;她和准也比不过。唯一可以骄傲的是,她天生的漂亮,这可以掩饰一下她穿戴方面的寒酸。

她常想:如果她有一个像样的男人,再加上她的出众的容貌,她会在这个世界面前多荣耀啊!郎才女貌,夫荣妻贵,古书上的这些话说得实在对!

她因此而愤恨过去的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感到自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但当时不论怎样,那一切似乎是无法改变的。她自己的“门第”也不高。父母亲都是农民,老实得像高广厚一样;家里弟兄姐妹一大群,光景也很贫寒。尽管她从小就是他们家的“女皇”,他们也只能凑凑合合地把她供养到初中。她的所有兄弟姐妹没一个上学的——因为供养不起。父母亲看重她的聪明和人样,全力以赴重点保证她;希望她能给刘家的门上带来一些光彩。

她是六八届的初中学生。刚上初中不久,“**”就开始了。她喜欢这场热闹的革命,可以借此出一下风头。当然,她还不敢学习聂元梓和韩爱晶,当今什么头头。她有她的特长:跳两下唱两声还是可以的。因此她参加了派性文艺宣传队,并且成了主要女演员,整天给“武卫”战士慰问演出。后来,武斗激烈了,“战友”们被“敌人”打出了县城,他们的宣传队解散了。男的扛起枪“闹革命”去了,女的都各自回了家。

他们家和她的理想都被社会的大动荡扑灭了。她在农村一呆就是好几年。后来,年龄眼看大了,既参加不了工作,又寻不到一个像样的女婿——农民她看不上,干部又看不上她。最后经人介绍,就马马虎虎和高广厚结了婚。结婚后她才知道,高广厚也是县中的,但她在学校时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结婚不久,她就发现她的丈夫是一个“相当窝囊”的人。她也试图教导他开展一些。无非是让他多往公社和县文教局(那时文化教育没分开)的领导家里跑。她甚至通过关系,想办法让他和县委的领导也拉扯着认识。但高广厚在这方面太平庸了!太死板了!有时还没农村那些有本事的大队书记活套。的确,她娘家那面川里有个高家村,那村里的大队书记叫高明搂,在公社和县上都踩得地皮响!

她曾经想过要和高广厚离婚。但她也明白自己的“价值”。一个没工作的农村户口的女人,又结过婚,就是风韵未减,也还能寻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尤其是生下兵兵后,她基本上也就死了心;她把她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到了孩子的身上。她对这一切也习惯了。尽管对高广厚不太满意,但她尽量像一个妻子那样对待他了。当然,高广厚身上也有些叫她满意的地方。他人诚实,对她爱得很实心;尽管长相不太漂亮,但身体强壮有力。生活的情趣少些,但他那肌肉结实的胸脯也曾让她感受过男人的温暖。在她情绪好的时候,**也是能满意的。亲爱的兵兵出世后,她甚至开始对他产生了某种温柔的感情。孩子使她的心渐渐向他靠拢了一些;有时她还忍不住主动对他表示一下亲热——可是,每当这样的时候,平时缺乏感情的高广厚就加倍地给她热情,像疯了似的,她就又反感了。

不管怎样,看来他们的夫妻生活还是能过下去的。尤其是兵兵越来越逗人喜爱了——这小东西终究是他们两个的……可是,猛然间出现了卢若华。

自从卢副局长出现在她面前后,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是个极敏感的人,第一眼就看出他喜欢她。当她知道了他现在是个单身的男人后,精神上那封闭了的火山口又开始咝咝地冒烟了。

老卢利用看若琴做借口,经常往高庙小学跑。当然,她知道,他更主要是来看她的。

他们很快就接近了——这是不用过多语言的。这个人对她的吸引力是强大的。他这么年轻,就当今副局长!副局长,虽带个“副”字,但在这个偏僻的县城里,权力可不小,全县所有的学校都归他领导!他还是—个大学毕业生,长相标致,风度翩翩,到处都被人尊敬。以前,丽英根本不敢梦想她能和这样的男人一块生活。现在一旦有了这种希望,她想自己就是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也要让它变成现实!

唯一使她痛苦的是兵兵。她从老卢那里感觉到,他不愿意接受这个孩子。可是,这孩子是她心头的一块肉啊!

她泪水模糊地不知想了多少次,最后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孩子将来自有孩子的幸福,而她自己的幸福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也许今生再不会有了……

他们两个的感情含蓄地进行到一定的时候,丽英毫不犹豫地提出要跟他一块生活。但他没有正面回答她。

丽英是聪明人。她理解他的难处。显然,由于社会地位,他不能承担破坏别人家庭的罪名。

勇敢的女人立刻主动采取行动,先和高广厚离婚。为了让这男人接受她,她终于忍痛把孩子也扔下不要了一个发了疯的女人,在此刻是相当能下狠心的,尽管这颗苦果子她今后还得吃个没完。

在大马河川刘家渠村的娘家门上,她耐心地等待由于离婚在熟人中间引起的舆论平息下去。在人们几乎不注意她的时候,她才无声无息地和卢若华结了婚。除过老卢的妹妹和她原来的男人,现在社会上大概谁也不知道,她是在没有离婚的时候,就和卢若华相好了。这对新夫妇婚后的第一个晚上,就是为他们的这个成功的计谋,互相吹捧了一番对方的沉着或者机敏。

就这样,一个乡下小学教师的妻子,立即变成了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夫人。

刘丽英感到世界一下子在她的眼里变得辉煌起来了。

十四

的确,和过去相比,丽英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容光焕发,爱说爱笑,走路轻捷而富有弹性,很少有恼火的时候,就像她当年在派性文艺宣传队一样。

她对卢若华有一种敬畏,觉得他是那么高深。她在他面前感到胆怯和拘束;时刻意识到他不仅是个丈夫,也是个领导。她炒菜做饭,生怕卢若华不爱吃。对待他前妻留下的独生女玲玲,她也尽量使她满意——她关心她,绝不像个母亲,也不像个阿姨;好像玲玲也是个什么高贵的人,她都得小心翼翼地对待。

这个家在物质方面当然是富裕而舒适的。别说其他,三个人光被子就有十来条。时兴家具也齐备:“红灯”牌收音机,“日立”牌电视机……每天晚饭后,卢若华在另外一个屋子里和来串门的中层领导干部闲谈,她就一边打毛衣,一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如果来个县长或书记什么的,她就会像一个优秀的家庭妇女一样,热情而彬彬有礼地沏茶,敬烟,一切都做得很得体。不用说,卢若华对她满意极了。

老卢经常请县上一些重要人物来家里喝酒吃饭,不是这个局长,就是那个部长。丽英买了一本“菜谱”书,用她的聪敏的才智,很快学会了做各式各样的菜。老卢那些吃得吧咂着嘴的朋友们,先夸菜,后夸丽英,都说卢若华找了个“第一流”。老卢不用说很得意,但他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总是含笑摇摇头——但这绝不是不同意朋友们的恭维。

白天,她去城关幼儿园上班一上班,这本身对她来说就是无比新鲜的;这意味着她也成了“工作人”。孩子们也是喜欢漂亮阿姨的,加上她又是个活泼人,爱说爱笑,会唱会跳,工作无疑做得很出色。她自己也相信她是这个幼儿园最有本事的阿姨。要不,幼儿园的领导(当然是她丈夫领导下的领导)怎能经常在全体教师会上表扬她呢?

但是,在这个美丽的妇女的笑脸背后,并不是一切都阳光灿烂。有一种深深的酸楚的东西时刻在折磨着这个快乐的人。她想念她的兵兵!每当她看见幼儿园的娃娃时,她就想起了她的儿子。她为了自己而丢弃了她的血肉般的爱!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多么狠心和丑恶。她深深地感到:她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她有时带着幼儿园的孩子们玩的时候,一下子就会呆住了,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眼睛燃烧似的瞪着——她在这一群娃娃中间寻找她的兵兵!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兵兵不在这里。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你现在怎么样了?你在哭?你在笑?你饿不饿?你冷不冷?你想妈妈吗?你……

她一下子忍受不住了!她自己嚎出声来,就赶忙丢下这些孩子!跑到女厕所里,趴在那肮脏的白灰墙上哭半天,直等到听见别人的脚步声,才慌忙揩去满脸的泪痕……

只有那个四岁的孩子,才能使现在这个热血飞扬的女人冷静一些,自卑自贱一些!他那一双忧郁的、黑葡萄似的眼睛,不时闪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的笑容戛然而止。他就像一个无情的审判官一样逼视着她的良心。

但是,她想自己是很难再退回去了。她好不容易才追求到了今天这—切。人生也许就是这样,要得到一些东西,同时也可能就得失去一些东西,甚至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如果天上真有上帝,那么她请求这位至高无上的神能谅解她的不幸,饶恕她的罪过!

不论她找出多少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可她无法使自己不想念和牵挂小兵兵。归根结底,那是她的;是她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她本身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

这种折磨是深刻的。丽英也尽量地把它埋在心灵的深处。她怕卢若华觉察到。再说,她自己刚开始过上一种新生活,不能因此而再给自己的头上铺满阴云。

直到快要临近国庆节的时候,她才强烈地感到,她要是不再见一面兵兵,就简直难以活下去了。幼儿园的孩子们已经在喧闹着要过节了,互相在夸耀自己的妈妈给他们买了什么新衣裳和好吃的东西。

她看见这情景,就像刀子在心上桶。她在心里痛苦地叫道:“我的兵兵呢?国庆节他有新衣裳和好吃的吗?他也有个母亲,难道连一点抚爱都不能给他了?”

她尽管害怕向老卢提及这个事,但还是忍不住向他提了。她在一个晚饭后,在他对她非常亲热的一个时刻,向他提出: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在国庆节到这里来过;她说可以让若琴带他来。

卢若华爽快地同意了,说他正好也想让若琴回城过国庆节。他说若琴对他和她结婚不满意,已经赌气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来了,他心里很难过。他说他忙,让她给若琴写封信。于是,丽英就给若琴发了那封信。

十五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

小县城的机关、学校,实际上在今天就已经放假了。街道上,人比平时陡然间增加了许多。商店里挤满了买东西的人群;肉食门市部竟然排起了长队—一在这里,平时公家的肉根本销不出去。

家庭主妇们手里牵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胳膊上挽着大篮子,在自由市场上同乡里人讨价还价。

所有的人都穿上了新衣服。浴地的大门里,挤出了一群一伙披头散发的姑娘们。这里那里,锣鼓咚咚,丝弦悠扬,歌声嘹亮。

到处都在大扫除,好像这几天卫生才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有些机关的大门上已经挂上了大红宫灯,插上了五星红旗和影旗,贴上了烫金的“欢度国庆”四个大字。这个季节正是阳光明媚、天高气爽之时,加上节日的热烈气氛,使得人们的脸上都带上了笑意,城市也变得让人更喜爱了。

丽英—早起来就忙开了。

她先把屋子里外打扫收拾了一番。她是个爱讲究的人,而这个家也值得讲究。

她在房子里忙碌地打扫、清理、重新布置。尽管很熬累,但兴致很高: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呀!

她把老卢一套藏青色呢料衣烫得平平展展,放在床上的枕头边,让他明早起来穿。然后又把玲玲的一身漂亮的花衣裳从箱子里拿出来,给她穿在身上。

家里一切收拾好以后,她便提了个大竹篮子去买菜买肉。老卢前两天就给有关部门那些领导(也是朋友)吩咐过了,所以她实际上就是去把各种过节的东西拿回来就走了。

她从这个“后门”里出来,又进了那个“后门”。篮子里的东西沉得她都提不动了。这些东西都是国庆节供应品中的上品,但许多又都是“处理品”,价钱便宜得叫她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她送回去一篮子,又出去“收”另外一篮子。烟、酒、茶、糖、鸡、羊肉、猪肉、蔬菜……这些东西都是她从有些人的家里拿出来的(老卢有条子在她手里)。

她提着这些东西,对她的丈夫更敬佩了。他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她想不到她男人在这城里这么吃得开!她似乎现在才深刻地认识到:为什么老卢常请这些人在家里吃饭喝酒。

她把这些东西提回家后,忍不住又想起了她寒酸的过去:为了过节割几斤肉,买两件衣服,她和广厚早早就用心节省上钱了。现在,几乎不出什么钱,东西很快就把厨房堆满了!她现在进一歩认定:她离婚这条路实在是走对了。

她今天异常地激动,心脏几乎比平时也跳得快了。这主要是她还面临一件重要的大事:她的亲爱的儿子今天下午就要来到自己的身边。她的鼻子由不得一阵又一阵发酸;干活的手和走路的腿都在打颤。

她把过节的东西准备好以后,就用了一个长长的时间到街上给儿子买节日礼物。

她先到百货商店给儿子买了一身时兴的童装外套和一套天蓝色毛衣。然后又到儿童玩具柜前买了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和卢若琴买的那辆―样),一架可以跑但不能飞的小飞机;还买了一杆长枪和一把小手枪。

她接着又去了食品店,买了一大包儿子爱吃的酥炸花生豆。其他东西家里都已经有了。

中午饭以后,玲玲到学校去排练文艺节目,老卢与局长分头率领县教育局和教研室的人,去登门慰问城内的退休老教师和教育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去了。父女俩都说晚上要迟点回来,饭不要像往常那样早做。

她一个人在家里慢慢准备晚饭。她的心乱得像一团麻一样:去拿切菜刀,结果却找了根擀面杖;把面舀到和面盆里,又莫名其妙地把面倒在案板上。

她只要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就赶快跑出去。可是,一次又一次都使她失望。按她的计算,若琴和兵兵吃过中午饭起身,从高庙到城里只有十来里路,他们早应该到了。

她怔怔地倚在门框上,天上太阳的移动她似乎都看得出来。

她突然又想:他们会不会来呢?

呀,她怎么没朝这方面想呢!是的,他们完全可能不来!广厚不一定愿意让孩子见她,而若琴也不一定那么想见她哥哥!她只是写信表示了自己的心愿,可高庙那里,怎能她想要他们怎样他们就怎样呢?他们实际上都在恨这个家!

完了!他们肯定不会来了!

她绝望地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感到头一下子眩晕得叫她连站也站不住了。

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捂住脸,伤心得痛哭起来……

“丽英!”

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

她惊慌地抬起头来,突然看见卢若琴抱着她亲爱的兵兵,就站在她的面前。

她一下子从门槛上站起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疯狂地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她在蒙昽的泪眼中看见,她的儿子也向她伸出了那两条胖胖的小胳膊……

十六

卢若华率领着教育局和教研室的几个干部去慰问散落在城北一带的退休教师和先进工作者。局长率领的另一路人马去了城南。

因为这些人居住很分散,有的在沟里,有的在半山腰,这项工作进行得相当缓慢。

卢若华在这些事上是很认真的。一个下午辛辛苦苦,上山下沟,这家门里进,那家门里出。每到一家,也大约都是一些相同的话:感谢你们多年为党的教育事业作出了成绩和贡献;向你们表示热烈的节日的问候。你们如果有什么困难和问题提出来,局里一定认真研究,安善解决;请多给我们的工作和我本人提出宝贵的批评建议……

他谈吐得体,态度热情,使得被慰问者都很受感动。陪同他进行这项工作的人也都对这位年轻的领导人表示敬佩。有一些被访问者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困难,卢副局长都细心地记到笔记本上了。

慰问退休教师这件事是卢若华在局里提出来的。这本来是一件好事。遗憾的是,卢若华往往通过做好事来表现他自己。比如这件事,本来局里开会通过了,大家分头进行就行了,但卢若华在出发之前,一个人又专门去找主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长、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向他们分别汇报了他的打算。直等得到这些领导的赞扬以后,他才起身了。而他的这些活动教育局长本人并不知道。爱说爱笑的局长是个老实人,他只是领着人出去进行这件事就走了。

不管怎样,卢若华总算是一个有本事的领导人。这件事干得很得人心,一下子启发了其他系统的领导人——各系统都纷纷出动去慰问他们系统的退休者和先进工作者;连县委和县政府、人大常委会的一些领导人也出动了。这件事甚至引起了县委书记的重视;他并且知道了这股热风的“风源”就是从教育局副局长卢若华那里刮起来的!

(看来教育局那个乐呵呵的正局长,恐怕要调到卫生防疫站或气象局一类的单位了吧?)

临近吃下午饭的时光,卢若华一行人才从最后一个被慰问者的家里走出来。这时候,这里那里传来了一些锣鼓的喧闹声。

同行的人告诉卢副局长,这是其他系统的领导人出动慰问他们系统的人——这些人企图后来居上,竟然敲锣打鼓,拿着红纸写的慰问信出动了。卢若华评论道:“形式主义!‘四人帮’的那一套还没前清!”

他在心里却说:不管怎样,我走了第一步!卢若华和同志们在街道上分手各回各家。

他正怀着一种愉快的心情往家走时,半路上被县委办公室主任刘明生挡住了。明生硬拉着让卢若华到他家里坐一坐。

他俩是“狗皮袜子没反正”的朋友,因此卢若华没说什么推辞话就向那个他惯熟了的家庭走去。

—坐下就是老规程:酒、菜全上来了。紧接着,两个酒杯“当”的—声。

半瓶“西凤酒”快干完了,话却越拉越多。内容无非是他们这些人百谈不厌的人事问题。

脸红钢钢的刘明生用不连贯的语调对他说:“你家伙……又要……高升了……常委会已讨论过一次……我参……加了……可能叫你……当正局……长!”

若华心一惊。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前一段凭直觉也早知道这个消息快来了。不过,他还是对这个有点醉了的主任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咱水平不够!”

“够……当今……县委书记……也够……刚才的话……你……保密!”这个醉汉严肃地叮咛他说。卢若华不由得笑了。

刘明生的爱人过来皱着眉头叫丈夫不要喝了,并且很抱歉地对卢若华笑了笑。

卢若华觉得他应该抱歉地笑一笑才对。于是他也对刘明生爱人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说:“叫明生躺一会儿……”说完,就从这个家里告辞出来。

卢若华走到街上时,天早已经黑严了。大街上静悄悄地没有了人迹。

他慢悠悠地踱着步,借着酒劲让身子飘移前行。他感到精神异常地兴奋。

是的,一切都是如意的。事业在顺利地进展,新的家庭也建立起来了,而且相当美满。

他很快想起了丽英,想起了温暖的家。尽管是第二次结婚,卢若华仍像一个小伙子一样热血沸腾一他喜欢他的这个漂亮而多情的妻子。

卢若华回到家里时,看见丽英已经睡着了,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他认出这是高广厚的儿子。他突然记起今天还有这么一回事——他的妹妹和他妻子的儿子要来他家。

他看了看妻子熟睡的脸:她眉头皱着,似乎有一些不愉快的迹象,眼角似乎还噙着泪水——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种莫名的烦恼涌上了他的心头。刚才高涨的情绪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不愿意躺到这个床上去。那个套间大概是若琴和玲玲住着。他一时觉得自己胸口闷得难受,就怏怏不快地来到院子里。

他来到院子里,背抄起胳膊踱着方步。他站下,抬头望着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那些星星似乎像一只只眼睛似的瞅着他。他烦恼地叹了一口气。玲玲和若琴住的那间房子窗户也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光亮。她们也睡了。都睡了!只有他醒着。他现在就是躺到床上也睡不着。

卢若华突然想起前不久不知哪个朋友悄悄告诉过他,说他妹妹似乎和高广厚有些“那个”……卢若华一下感到胸口疼痛起来。他在心里喊叫:生活啊,你总是把甜的苦的搅拌在一起让人吃!

他摸了一把由于酒的力量而变得热烘烘的脸,在心里想:其他事先可以搁到一边,但明天无论如何得和若琴好好谈谈……

十七

国庆节早上吃罢饺子后,这个家就分成了三路:玲玲去学校参加演出;丽英抱着兵兵上街去了;卢若华兄妹俩相跟着出去散步。

不用说,卢若华在心里是疼爱妹妹的。自从父母亲去世后,这世界上除过玲玲,她就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唯一的亲人了。

母亲去世后,他不忍心把不满二十岁的妹妹一个人丢在老家,把她带到他身边。他随时准备用自己有力的手来帮扶她。

他会给她创造条件,鼓励她好好复习功课,争取考一个好大学。他想让他们兄妹俩在生活中都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人。他看得出来,若琴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姑娘,聪敏,早熟,遇事很有主见,虽然还不足二十岁,但在日常生活中满可以独立了。他认为唯一欠缺的是涉世未深,不懂得生活的复杂性。

一般说来,卢若华很喜欢妹妹那种独立性,因为他自己就是十几岁离开父母亲,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过来的。

但是,他感到她的这种意识是太强了,甚至有点过分。他相当不满意妹妹对他和丽英结婚所抱有的那种态度。按常情说,不论怎样,她总应该站到他一边,为哥哥着想。可是她偏偏对他生活中这件重要的事采取了一种批判的态度,弄得他心里很不痛快。更有甚者,她竟然完全站在高广厚的一边来评论这件事。

看来她对这件事的看法非常顽固,似乎像在捍卫某种神圣的原则似的。

卢若华禁不住对他的妹妹怜悯起来:可怜的孩子!你实际上还没有真正开始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哩!当你真正认识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时,你就会对问题的看法更接近实际一些!

是的,他也年经过,也像她一祥坚持过一些是非原则,后来慢慢才明白那样一种处世哲学在这世界上吃不开。后来,他到了社会上,才纠正了自己的执拗。妹妹若要是这样下去,非得在社会上碰钉子不可!再说,爱情嘛,这里面的是非你能说清楚?

看来人成熟得经历一个过程一他深有体会地想。从这一点上说,不管妹妹怎样攻击他娶丽英“不道德”,他也宽宏大量地原谅她,因为她还没有经历那个“过程”。再说,她是他的亲妹妹。

这一个月来,她赌气不回家来,他心里一直是很惦记的。但他知道急于说服她不容易,正如她不容易说服他一样。他想得缓一段时间再说。所以这一个多月他没有主动与她联系,也没有捎话让她回来。

自从他听到风声说妹妹和高广厚有点“麻糊”后,他的心才“咯噔”一下!

他一下子慌了:他怎么没想到这个糟糕的问题呢?当然,他想这一切也许不是真的。但毕竟已经造成了影响。这件事将会使他在县上多么不光彩啊!而且更酸的是,人们将会嘲笑他卢若华用妹妹换了个老婆!他听见这个传闻后,就像蚂蚊在脊背上一样,心里极不舒服。他敏感地想:这件事说不定已经在文教系统或者在县上的干部们中间传播开了!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决定很快找妹妹谈谈,主要的意思是想叫她赶紧换个学校。因此,前两天丽英想叫若琴把她儿子带来过节,他没有反对。他并不体贴到丽英思念儿子的感情,而是他想借此机会要好好和若琴谈一谈……

现在这兄妹俩走在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正闲聊着一些家常话。秋天的阳光照耀在色彩斑斓的原野上。碧蓝而高远的天,洁净而清澈,甚至看不见一丝云彩。城郊的田野里,庄稼和草木都开始变黄。有些树的叶片已经被早霜打得一片深红,在阳光下像燃烧的火苗似的。

“若琴,给你换个学校好不好?五里湾小学,实际就在城边上。嗅,就在那里!”卢若华突然转了话题,他用修长的手指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村落。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就在高庙那里教。我在那里已经熟悉了……”卢若琴手里拿几片红色的梨树叶,用手指头轻轻摩挲着。

“我希望你能听哥哥的话,我完全是为了你好……”

“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教书哩!”

“唉!”卢若华叹了一口气,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现在这社会风气实在瞎!光软刀子就能把人杀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卢若琴停住脚步,问哥哥。

卢若华沉默了半天,然后扭过头,望着对面山,说:“有人传播你和高广厚长长短短……”

卢若琴一下子用牙齿咬住了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旋转起来。她也把头偏向了另一边,说:“我想不到这些谣言竟然能传到城里……”她突然转过头,激动地问哥哥:“难道你也相信这些坏话?”

卢若华转过脸,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高广厚那人我也知道!他是老实人!再说,他比你大十几岁哩!可是,准又能把这些造谣人的舌头拔了?若琴,你还是听我的话吧,换个学校!要不,干脆别教学了,就停在城里,好好复习你的功课!”

“我才不愿白吃饭呢!”她把嘴一撇。

“那你就到五里湾去教书!”

“我不!”她认真地说,“我要是换了学校,在众人看来,我和老高似乎倒真有什么说不清的事了。”

“若琴!你体谅体谅我吧!我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县委正准备提拔我哩!你多少能给我顾点面子,不要让我再为这些事烦恼了!”卢若华痛苦地把两条胳膊摊开,咧开嘴巴,几乎走向妹妹央告着说。

卢若琴没有被他做出的这副可怜相打动,她看了看他,说:“你在任何时候都想的是你!看来你好像为我好,实际上是为你好……”她有些刻薄了。

“为咱两个都好!”他纠正说。

“那你也不想想,高广厚现在好不好?他现在可怜死了!难道这和你没关系?”

“扯到哪儿去了!你别再提那事行不行?”卢若华有点恼火了。

卢若琴赌气地转过身往回走,她不准备继续散步了。

若华赶紧也转过身撵上来,说:“你永远是个孩子脾气!你可别像上次一样,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你无论如何把节过完了再走……”看来谈话的主题今天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卢若琴放慢了脚步,说:“我今天不会走。但明天就得回去……”

“明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也得回去。”她说。

“为什么?”

“明晚上我们学校要开文艺晚会,附近的老乡也都要去看。”她紧接着说,“你能不能到县文化馆给我借个手风琴?你人熟!如果能借下,我明天可以托赶集的老乡捎回去。我明天还要带兵兵,怕拿不了……”

“可以……”他无可奈何地说,“那刚才那些事,罢了咱再好好谈一谈。”

卢若琴躁了:“哥哥!别再扯那些无聊事行不行?我烦得要命!”卢若华叹了一口气,说:“那咱回去……”

兄妹俩沉默地一前一后相跟着,去了县文化馆。

十八

丽英一整天都抱着兵兵在街上玩。

今天她不留恋那个舒适的家。她带着儿子,在属于公众的场所,尽情地陶醉在母子间的那种甜蜜之中——这一切离开她的生活已经一个多月了。

她抱着兵兵,嘴唇不停地在儿子的脸上、手上、头发上、屁股蛋上,使劲地亲着。她和他逗着耍笑,眼里一直喷着泪水。母子俩玩着,走着,没有专门的目的地。

她用母亲的细心,把兵兵打扮成个小姑娘。她喜欢把儿子打扮成这个样子。她用红头绳给他头上扎了一根小辫;用颜料给他染了红脸蛋;

把她买得好衣服都穿在了他身上。

兵兵开始时对她似乎有点生了。但很快就比原来还恋她。他的两条小胳膊紧搂着她的脖颈,生怕她又突然失踪。

这一切使得丽英心如刀绞。可怜的孩子!他现在根本不能明白他的处境——他很快就又得离开母亲了!大概在他长大的时候,才能明白这一切吧?那时,他能不能原谅他的母亲呢?

丽英先抱他到商店里转。兵兵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她现在不像当年那个母亲,手头有钱。

后来,她又带他到县体育场。在小孩们玩的那个角落里,她让兵兵坐了跷跷板。滑梯不敢让上去,他太小了。然后,他们又到了县河边的一块草地上,捉虫子,拔野花。

他们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吃了她带来的各种点心后,就又返回到街上。

电影院正好放一场动画片。她虽不爱看这种片子,但她非常庆幸有这场电影。她赶忙买了票,带兵兵去看。

兵兵大开眼界,看得兴致勃勃,小手在拍,小嘴在叫。她在黑暗中嘴唇一直贴着他的头发,吻着,流着泪。

她痛切地认识到,她对儿子的爱是什么感情也代替不了的。她现在后悔离婚时把兵兵给了广厚,而没坚持把自己的亲骨肉留在身边。现在这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她现在看见兵兵长得很壮实,模样也更漂亮了。这说明广厚对孩子是精心抚养的。她也知道,广厚和她一样疼爱兵兵。

她这时才想到,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带这孩子,一定受了不少罪。他对公家的事又那么实心,大概常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现在她离开了高广厚,倒在心里对她原来的丈夫有个心平气静的评判了。是的,他无疑是个好人。就走过去,平心而论,她也不是恨他,而只是感到他窝囊罢了,和她自己的要求搭不上调。现在,她倒在内心里对他有点同情。她突然又想:他会不会很快再找一个女人呢?而这个女人对她的兵兵又会怎样呢?啊,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怎会对兵兵好呢!想到她的儿子将要在一个恶身的后娘手里生活,她的心都要碎了!

电影散场了的时候,她紧紧抱着儿子又来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所有看电影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父母亲一块带着。幸福的孩子们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一只手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这情景对丽英又是一个刺激。

这时候,兵兵大概也受到了启发,突然对她喊叫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丽英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也不知该怎样乖哄孩子。

丽英又急又难受,赶快抱着他跑到副食品门市部给他买了许多零食,才把孩子的意识转移了。

她看了看表:下午六点三十五分。她吓了一跳!她知道她今天在外面的时间太晚了,别说做饭的时间误了,吃饭的时间也误了!

她赶忙抱着兵兵回到了家里。

卢若华正在厨房里切菜,见她回来了。也不对她说什么,只管切他的。

他显然是生气了。她让兵兵在地上玩小汽车,便过来怯生生地问:“若琴呢……我回来迟了,让你……”

“若琴给他们学校捎东西去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转过脸,阴沉沉地问,“玲玲饿得直喊叫!你自己看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他说完,刀子狠狠地在案板上剁起了菜。

丽英看着他这副模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正要从丈夫手里夺切菜刀,以便将功补过,不料卢若华的手指头一下被菜刀切破了。

他把刀子“啪”地往案板上一掼,一只手捉着另一只手,跑着去找纱布和胶布。他在那边把抽屉拉得哗哗价响,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

丽英第一次看见有涵养的丈夫这么粗暴。她惊得目瞪口呆,随后便忍不住一下子扑倒在床铺上哭了起来。

兵兵看见妈妈哭,知道是准让妈妈哭的。他挺着朐脯跑过去,举起那只小胖手,在包扎手指头的卢若华的腿上打了一巴掌,然后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也?哭起来。

卢若华捂着手指头,气愤地出了家门。

这时,刚从套间里跑出来的玲玲看见这情景,也哭着撵到门外对卢若华喊:“爸爸!我要吃饭!晚上学校演节目,我是第一个……”卢若华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国庆节夜晚,此刻千家万户大概都在欢宴,而这个家庭却是一片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