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亲先后去世了,大学又没考上,生性倔强的卢若琴只好把关中平原小镇上那座老宅院用大铁锁锁住,跟哥哥到黄土高原的大山深沟里来了。

老家那十九年一贯制的生活结束了,她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她有些伤感,但又有点新奇。

这个女孩子身上有点男孩子的气质,看来对什么事也不胆怯。何况她已经读过《居里夫人传》一类的课外书,自以为对于生活已经有了一些坚定的认识。

她对于自己从富饶繁华的平原来到这贫瘠荒凉的山沟满不在乎。当然,这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亲爱的哥哥在她身边。

哥哥是有出息的。虽然不到四十岁,就是这个县的教育局副局长。她尽管基本上没和哥哥一块生活过,但知道他是一个出色的人。她从哥哥每次探亲回去的短暂相处中,就感到他既有学问,又有涵养,不能不叫人前然起敬。她经常为有这样一个好哥哥而感到骄傲。现在她来到了他的身边,就像风浪中的船儿驶进了平静的港口。

当然,出众的人往往遭遇不幸的命运。哥哥正是这样。两年前,嫂子病故了,他一个人带着五岁的玲玲过日子。这两年,他又当爹,又当娘,还要当局长。她现在心疼地看见,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一下子就好像衰老了许多。

她来到这里并不是要扎根于此地。她要安心复习功课,准备再一次高考。哥哥让她就呆在家里学习,家务事什么也不用管。玲玲已经上学,没什么干扰;又有电视机,可以学英语。

但她不。她提出让哥哥给她在附近农村找个民办教师的职务,她可以一边教学,一边复习功课。

“为什么?”哥哥问她。

“不愿让你养活我。”她回答。

进一步的谈判显然是没有余地的。哥哥似乎也隐约地认识到他的妹妹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大人了,只好依从了她的愿望。于是,卢若琴就来到了高庙小学。

高庙离县城只有十华里路。这所学校并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娃娃,是高庙和附近一个叫舍科村联合办的。学校在两个树之间的一个小山湾里,一溜排石头窑洞和一个没有围墙的大院子。院畔下面是一条简易公路;公路下面是一条小河;小河九曲八拐,给两岸留下了一些川台地。

起初来到这里,一切都还很不习惯。视野再不像平原上那般开阔了,抬头就是大山。晚上睡在窑里,就像睡在传说中的一个什么洞里似的。她有一种孤寂的感觉。白天还好一点,孩子们会把这个小山湾弄成—个闹哄哄的世界。一旦放了学,这里便静悄悄地没有了什么声息。学校下面虽然有一条公路,除过县城遇集热闹一番,平时过往的人并不多。至于汽车,几天才驶过一辆,常惹得前后村里的狗在这个怪物扬起的黄尘后面撵上好一阵子。

除过教学,她就把她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复习功课中去了。有时,她很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唱唱歌,就到简易公路或小河岸边去溜达溜达。因为人生地疏,也不敢远行。

好在哥哥时不时来看望她,给她各种有言或无言的安慰。她在星期六也回县城去,与哥哥和玲玲共同度过愉快的一天,然后在星期天下午又回到这今天地来。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除过她,这学校的另一个教师就是高广厚。他前几年在地区的师范学校毕业,已经转为正式的公派教师,也是这个学校的当然领导。

老高三十出头,粗胳膊壮腿,像一个地道的山民。他个子不算矮,背微微地有些鸵,苍黑的脸上,已经留下岁月刻出的纹路。他平时言语不多,总给人一种愁眉苦脸的感觉。

但他的爱人却是个极标致的女人。她穿着入时,苗条的身材像个舞蹈演员。这地方虽然是穷乡僻壤,但漂亮的女人随处可见。这一点卢若琴很早就听过许多传闻,据说古代美人貂蝉出生地就离这地方不远。相比之下,卢若琴却不能算漂亮了。可她也并不难看,身干笔直,椭圆形的脸盘,皮肤洁白而富有光泽,两只黑眼睛明亮而深邃,给人一种很不俗气的感觉。

高广厚已经有一个四岁的小男孩,漂亮而伶俐,两口子看来都很娇惯这个小宝贝。卢若琴不久便知道,刘丽英初中毕业,但没有工作,娘家和高广厚一样,也就是这本地的农民。

卢若琴刚来时,经常看见刘丽英郁郁寡欢,对待新来的她不冷也不热。若琴是个敏感的姑娘,她猜想丽英一定在心里说:“哼!你有个当官哥哥,叫你能混一碗公家饭吃!我也中学毕业,可是……”

若琴完全能体谅她的心情,尽量地亲近这个美人。她很喜欢四岁的兵兵,每次从县城回来,总要给这个孩子买一点吃的。兵兵马上和她成了好朋友,常往她窑里跑。这样,丽英也就借找兵兵,常来她宿舍。通过一些交谈,若琴知道丽英爱看小说,学校订那么几本文学刊物,每期她都从头看到尾,并且还给她津津有味地转述一些瞎编乱造的爱情故事。卢若琴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而丽英竟然能说得泪水汪汪。

看来这女人外冷内热。卢若琴发现,她对她的儿子极其疼爱,尽管孩子已经能走能跑了,但她还是经常把他抱在怀里,像个袋鼠一样。她那两片好看的嘴唇不时在儿子的脸蛋上亲吻着,有时还在孩子的屁股蛋和脏脚丫子上亲。即使孩子学一些难听的骂人话,她也不教育孩子改正,还笑有喀地夸赞儿子竟然能学着骂人了。

她对丈夫却很厉害,经常挖苦和骂他,有时甚至不避生人。卢若琴很反感这一点,觉得她缺少起码的教养。那位老高可是老态度,遇上这种情况,总是一声不吭。卢若琴也反感高广厚这一点儿,觉得他缺少男子汉起码的气质。可是她看得出来,高广厚对刘丽英爱得很深切。

不知谁说过,老实巴交、性格内向的男人,往往喜欢和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女人结交。哥哥就是这样,一个老成持重的人,当年偏偏娶了县剧团一个爱说爱笑的演员。女人大概也一样。她将来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呢?想到这一点,她就偷偷害臊半天。

现在这一切还为时过早,她应该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并且好好复习功课才对。是的,她应该再碰一次命运。按她平时的学习,她上一次本来是可以考上大学的。叫她痛心的是,母亲正是在她高考前两个月去世的。她还不到二十岁,基本上是个娃娃,不能控制住自己失去母亲的悲痛,无法集中精力投入那场可怕的竞争,很自然地被高考的大筛子筛下来了。

哥哥时不时给她送来各种各样的复习提纲。大概因为哥哥是顶头上司吧,他每次来的时候,广厚一家人对他极其热情。她和高广厚上课的时候,丽英就帮她给哥哥做饭。她下课回来,丽英已经招呼着哥哥吃饭了。她是一个麻利的女人,并且在有点身份的人面前,谈吐文雅,彬彬有礼。这使卢若琴很惊讶,她想不到丽英还有这样的一面。不过,她猜想丽英是不是想让哥哥也给她安排个民办教师职务,因此对哥哥才这么热情?她倒是希望哥哥确实能把丽英安排了,因为老高就那么点工资,日子过得相当紧巴。

她极其同情高广厚。这个厚道人整天埋头为学校的事操劳,还得要做家务,听丽英的奚落和咒骂。老高对她是很关心的,经常把劈好的柴摞在她门前;帮助她买粮,磨面,担水……这一切都使她在心里很受感动。他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她已经听哥哥说过,高老师教学在县上是呱呱叫的,高庙每年在全县升初中的考试中都名列第一。在工作中他也从不为难她。这几个月里,她的一切困难他都会细心地考虑到,重担子都由他一人挑了。她看得出来,他这样关怀她,倒不是因为她是教育局长的妹妹,而是他本质上就属于一个好人。

不知为什么,最近以来,美人儿丽英对她的丈夫越来越凶狠了。她整天摔盆子掼碗,骂骂咧咧。可怜的老高把头埋得更低了,似乎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妻子在窑里骂,他就拉着兵兵来到院子里。他也不和儿子说话,只是抱着他,呆呆地看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或者重重地在他红苹果似的脸蛋上亲吻着,直到儿子说“亲疼了”才住气。

有时候,他正亲孩子,丽英一下子又骂到院子里来了,并且一把从他手里夺过孩子,骂骂咧咧地回窑去了,似乎表示这孩子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高广厚没权利亲他。

高广厚这时两片厚嘴唇哆嗦着,每着两条长胳膊站在院子里,难受得就像手里的糖被鸡叼走的孩子一样。他仍然不吭一声,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他显然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也就麻木了。可是窑里老婆的咒骂却越来越猛烈了,又夹杂着孩子的尖锐的哭叫声,就像这小山湾里发生了什么祸事似的。

丽英的咒骂总就那么些内容,无非是抱怨她“鲜花插在了狗屎堆上”,说她命薄,寻了一个“狼不吃狗不闻的男人”。

每当这样的时候,卢若琴心里感到很不是味儿。她深深感到,这是—个没有幸福的家庭。她同情可怜老高。但她自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没勇气去安慰一个大人。她就只好离开这令人心烦的地方,从学校的院子出来,下了小坡,来到简易公路上。她怀着一种极其郁闷的心情,在简易公路上漫无目的地溜达着。

有时,这样溜达着的时候,她就会看见前面的公路上慢悠悠地过来—辆自行车,上面骑着一个老成持重、穿一身黑粗呢料的人。这是亲爱的哥哥。他最近越来越多地到高庙来看望她。她很过意不去,几次给哥哥说,她已经在这里习惯了,要他不必经常来。哥哥总是微笑着说:“我最近工作也不忙,路又不远,出来散散心……”

九月下旬,连绵的阴雨开始下个不停。白天,雨有时停一段时间,但天气从来没有晴的意思。大地和人的心都泡在湿淋淋的雨水里,显得很沉重。学校的院子里积满了水;院子下面的公路变成了稀泥浆,被行人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

这样的天气是最令人烦躁的,听听丽英对高广厚不断加骤的咒骂声就知道了。

但老高这几天可顾不上听这个老节目。因为学校窑洞旁边被雨水泡得塌了一批土,家长都吓得不敢让孩子们上学来了。高广厚怕耽误娃娃们的功课,急得白天黑夜跑个不停。他安排让她在离学校较近的生产队—孔闲窑里给娃娃们上课,他自己跑看到舍科村去。

他一早在丽英的咒骂声中走出去,晚上又在她的咒骂声中走回来。回来的时候,丽英竟然不给他留饭。他就一个人蹲在灶火圪铹里拉起了风箱。

卢若琴这时到他家去汇报这一天的情况,看见他这副样子,总想给他帮点忙,又不好意思。

她是个机灵的姑娘,这时她就借机把兵兵抱到她窑里,拿出哥哥给她送来的点心塞到孩子的手里,教他说:“你吃,也给爸爸吃,好吗?”兵兵答应后,她就把兵兵又抱回到他家里。她希望老高能吃她的几块点心先填填肚子。可怜的人!他大概已经十来个小时没吃一口东西了吧?她知道自尊的老高是不会在学生家里吃饭的。

兵兵真是个乖孩子,他把点心硬往高广厚手里塞,小嘴伶俐地喊叫说:“姑姑的点心,咱们两个吃!”

高广厚这时便停止了拉风箱,在兵兵的红脸蛋上亲一口,咧嘴一笑,说:“谢谢你姑姑了没有?啊?爸爸不饿,你和妈妈吃。”他接着便会讨好地瞥一眼躺在炕上看小说的丽英。

丽英对于丈夫这近似下贱的温存不屑一顾,甚至厌烦地翻过身,把她那漂亮的后脑勺对着灶火圪铹。

卢若琴这时就忍不住鼻子一酸,低头匆匆地走出了这个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窑洞。

又是一个雨夜。

卢若琴躺在土炕上睡不着。哥哥以前还说这山区的主要特点是干旱,雨比油还金贵呢,可这讨厌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十三天还没个停的意思。

雨夜是这么宁静,静得叫人感到荒寂孤单。雨夜又是这么的乱,乱得叫人有点心神不安。

她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闭住眼,设法想别的亊:烫热的阳光,缤纷的花朵,湖绿的草坪;大道上扬起的黄尘,满脸淌汗的马车夫,金黄的干草堆,蓝天上掠过的灰白的鸽群……她想用幻觉使自己的耳朵丧失功能,不要再听窗外秋雨拍打大地的声音,好让自己迷糊着进入梦乡。

但不能。耳朵在淘气地逗弄着她,偏偏把她的神经拉回来,让她专心谪听外面雨点的各种奇妙的声音。雨点的声音像一个哼哼惑力的魔鬼发出的声响,紧紧地抓住她的听觉和注意力不放。

她索性以身攻身,干脆用欣赏的态度来感受她所讨厌的风雨声。她把它想象成那些迷人的小夜曲,或者庞大的层次复杂的交响乐,企图在这种“陶醉”中入睡。

但她仍然睁大着眼睛睡不着。

“唉,这也许不能怪雨……”她想。

她从小土炕上爬起来,摸索着点亮炕头上的煤油灯,拿起一本高中化学课本。

她什么也没看进去。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该死的耳朵!

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扑哒、扑哒的脚步声。他!他回来了!隔壁传来了敲门声。

是他。老高。

又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后,是长长的寂静。

卢若琴静静地听着。她焦灼地等待着那“吱呀”的一声。

这声音终于没有传来。卢若琴听见的只是自己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的跳动声。

又一阵敲门声。

仍然是长长的寂静。

该死的女人!她在装死!唉,可怜的老高奔波一天给娃娃们上课,现在一定浑身透湿,垂头丧气地站在自己门外而进不了家。

卢若琴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女人会狠心到这种地步。她听人说过,丽英原来是对丈夫有点不满意,但一般说来还能过得去。鬼知道她为了什么,最近对老高越来越不像话了。丽英她逞什么能哩?除过脸蛋子好看外,再还有什么值得逞能的资本呢?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那个饥寒交迫的人这次稍微用了点劲——大概是用拳头在往门板上捣。

“哪个龟孙子?”丽英在窑里出口了。

“开开……门……”

他牙关子一定在上下磕着。

“你还知道回来哩?”

“我头疼!下不了炕!”

“好你哩……开门……我的脚……碰烂了……”卢若琴一直紧张地坐在炕上听旁边的动静。当她听见高广厚刚才那句悲哀的话,心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门终于还是没有开。

听见外面一声沉重的叹息,就像犁地的牛被打了一鞭所发出的那种声音。然后就响起了那扑哒扑哒的脚步声。每一脚都好像是从卢若琴的心上踩过去。他大概离开了自己的门前。

脚步声没有了。可怜的人!在这黑洞洞的雨夜里,你到哪里去安身呢?

卢若琴怔怔地坐在炕上。一种正义感像潮水一般在她胸脯里升腾起来。对丽英的愤怒和对老高的同情,使她鼻子口里热气直冒!

她什么也不顾忌了,三把两把穿好衣服,跳下炕,从枕头边摸出手电筒,风风火火打开了门,来到了院子里。

冷风冷雨扑面打来,她浑身一阵哆嗦。

外面漆黑一片。她用手电筒从院子里依次照过去。

看见了。可怜的人,他正抱住头蹲在院畔的那棵老槐树下,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任凭风雨吹打着。

手电的光亮使他惊骇地回过头来。

她走到他跟前,说:“到我窑里先暧和一下,外面雨这么大……”他犹豫了一会儿,就困难地站起来,也不说话,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进了窑。

灯光立刻照出了一张苍白的脸。他难为情地看了一眼卢若琴,叹了—口气,坐在了桌旁的凳子上,两只粗糙的手有点局促地互相搓着。

卢若琴用很快的速度给他冲了一杯滚烫的麦乳精,加了两大勺白糖,然后又取出一包蛋糕,—起给他放在面前,说:“先吃一点儿……”高广厚看看这些食品,微微摇了一下头。这不是拒绝,而是一种痛苦的感激。他很快低下头,两口一块蛋糕;拼命吹烫热的麦乳精,嘴唇在玻璃杯的边上飞快地转动着。

卢若琴乘机迅速地在他脚上瞥了一眼,发现伤在左脚上,血把袜子都染红了。

她过去从抽屉里拿出纱布和一些白色的药粉,又打了一盆热水,说:“你一会儿包扎一下,小心感染了。怎碰破的?”

高广厚抬起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说:你怎知道我的脚破了?“摔了一跤。”他只简单地说。

他吃完后,看看地上的那盆热水,又看看自己的脏脚,难为情地说:“不洗了。”他脱下鞋袜,马马虎虎包扎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卢若琴问他。

“舍科村六娃发高烧,他爸外出做木活去了,家里没个人,我到城里给他买了一回药。”

卢若琴又要给他冲麦乳精,他摆摆手拒绝了,并且很快站起来,准备起身。

“让我给你叫门去!”她突然勇敢地说。

他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说:“不要。我带着小刀,可以把门栓拨开……”

他在出门的时候,回过头和善地对她笑了笑——这是比语言更深沉的一种感激。

最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刘丽英闹着要和高广厚离婚。卢若琴没想到,平时看来窝窝囊襄的老高竟然果断地同意了。

法律机关先是照例做了一番规劝双方和解的工作。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因为双方都同意,所以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一张纸片宣告了一个家庭的解体。慷慨的刘丽英竟然什么也没要,连同她的**兵兵一起留给了她原来的男人。

她一个人毅然地回到山背后娘家的村里去了。

高广厚离完婚回到学校的时候,表情和平时一样一永远是那副愁眉苦脸。只是在傍晚,兵兵哭喊着要妈妈时,这个男人的眼里才涌满了泪水。

卢若琴看见这悲惨的一幕,关住自己的门在炕上哭了一个下午。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第一次看到,人不仅能创造幸福,也能制造不幸。她现在主要可怜兵兵。她知道失去母亲是什么滋味。但是,兵兵的母亲并不像她的母亲一样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还活着。生活啊,你竟然有着比死亡还要不幸的大悲大痛!

第二天早晨,高广厚对卢若琴说,他要把兵兵先送回到他母亲那里,大约两天以后才能回来。他让卢若琴先照料一下学生娃娃们。他甚至抱歉地对她说:“你得辛苦几天……”

卢若琴面对着这个好人和他的不幸,心里难过极了。

她让他放心去,说学校的事她一定会照料好的。

父子俩走的时候,卢若琴帮助他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她把她的全部吃的点心都拿了出来,给兵兵包在包袱里,并且把她心爱的那条红纱巾给孩子围在脖子里。

高广厚一条胳膊拎着那个粗布包楸,一条胳膊抱着孩子起身了。她亲了兵兵的脸蛋。兵兵也亲了她的脸蛋。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了。可怜的孩子并不知道这世界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不幸,还笑哈哈地说:“卢姑姑,爸爸带我找妈妈去!”

他们走了,踏着那条泥泞的简易公路走了。卢若琴站在学校院子的边畔上,用泪水模糊了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她突然隐约地感到:对这不幸的父子俩,她将要负起某种责任来。是的,—个善良而正直的人,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事,就会唤起一种责任感来。

她当天就在高庙村叫了几个年龄大点的女生,帮助她把高老师的宿舍收拾了一番。打扫了地上的灰尘,用白麻纸裱糊了窗户,把家具摆得整整齐齐。她还拼了她心爱的一本《人民画报》,把墙壁贴得五颜六色。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让不幸的高老师回来的时候,在他那孔晦暗的窑洞里,多少能添上一点另外的什么。

做完这一切后,她穿上高筒雨鞋,把教科书用塑料纸包好,挟在胳肢窝里,撑着那把从老家带来的湖蓝色的自动伞,到舍科村给学生上课去了。她临走时嘱咐高庙的学生:她下午回来再给他们上课。

中午,当卢若琴拖着两条泥腿回到学校的时候,惊讶地看见高广厚和兵兵在学校院子的水洼里玩纸船。她一下难受而兴奋地跑过去,一把抱起小兵兵,在他的红脸蛋上拼命地亲吻起来。

她问高广厚:“你们怎又回来了?”

“半路上,兵兵哭着不走了,硬要回来……”他沮丧地摇了摇头,“唉,这可怎办呀?”

“你别熬煎!”卢若琴不假思索地说,“晚上让兵兵跟我睡!白天你上课时,先叫高年级几个女生看着,罢了再给她们补课。”

“那怎行呢!”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不能连累学生……”

卢若琴看了看他那张粗糙而憔悴的脸,不言语了。

“哎呀,是你帮我收拾的房子吧?兵兵高兴得在窑里又跳又叫!”他感激地说。

卢若琴微微一笑,拉起兵兵的手,说:“我帮你们做点饭吧,兵兵一定饿了……”

密布的乌云终于在秋风中消散了。连绵的阴雨停了;久已不见的太阳亲切地在蓝天上露出了笑脸,把那灿烂的阳光洒在了泥泞的大地上。远方的山峦,蒸腾起一片蔚蓝色的雾霭。鸟群舒展开翅膀,在秋天的田野上欢悦地飞翔着。庄稼地里,竖起了一些丑陋不堪的“稻草人”,在秋风中摇摇晃晃,吓唬那些贪嘴的麻雀。

不论怎样,生活的节奏永远不会中断。地里的庄稼在成熟,学生娃的课本又翻过了几页;高广厚依然是满身的粉笔末,站在石头块垒起的讲台上,像往常一样,抑扬顿挫地领着高年级的孩子们念课文;卢若琴用她唱歌般的音调,给那些吸着鼻涕的猴娃娃教前音。

有时候,在这些声音中,院子里突然传来兵兵尖锐的哭喊声——大概是摔跤了。

高广厚仍然在抑扬顿挫地念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那神态就像一个艺术家沉醉在他的创造中。其实他听见了那尖锐的哭喊声。但他忍着。在忍受痛苦方面,生活已经把他磨炼得够强大了。或者说,生活已经使他对痛苦有点麻木了。

但卢若琴念不下去了。她会马上跑出来,从地上抱起兵兵,揩干净他脸上的泪水,给他手里塞两块糖,然后抱到她宿舍里,拿几本小人书让他翻,让他撕。等他安静下来,她才又回到教室继续上课。后来,她干脆把兵兵带到教室里,让他坐在小板凳上,和学生娃们一起念前音。尽管他成了班上一个最捣乱的“学生”,但还是可以控制到一定程度的。小家伙真聪明,学前音竟然比一些大的学生还快。这个办法使高广厚和卢若琴都很高兴。

下午放学后,她先帮老高和兵兵做饭,然后再做自己的。有时候他们三个人索性在一块做着吃。晚上,在兵兵愿意的情况下,她就把他抱在自己的宿舍里,给他洗脸洗脚,晚上也就睡在她的身边。渐渐地,这小东西有时瞌睡来了,自己就跑到她的被窝里睡着了,泥脚和泥手把她的被祷弄得一塌糊涂。尽管老高非常抱歉,但她不计较这些。她怀着一种喜爱的感情搂着这个脏东西睡了。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进行着。作者提醒某些读者先不要瞎猜想什么一这一点也许是必要的。

过了好一段日子,卢若琴才发现她好几个星期天没有回县城了。不知为什么,哥哥最近也再没来她这里。她心里猛一紧:是不是哥哥或者玲玲出了什么事?

她突然惦记起她的这两个亲人来了,觉得她应该很快回县城去看一看。她感到她在生活中猛然变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以前她老感到需要别人来关心自己,而现在她觉得她需要关怀别人了。这个心理上的巨大变化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惊喜的意识到,生活使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

这个星期六,卢若琴回到了县城。

玲玲出去玩了,屋里就哥哥一人。

他照例爱抚地对她微笑着,欢迎她回到家里来。卢若琴先急着问:“家里出什么事没?”

哥哥笑了:“应该忌讳这样的问候!”他给她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说:“可能要出一点事,但肯定不是坏事。罢了再说。你先喝茶!”他看来兴致很不错。

卢若琴心里很高兴。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用眼睛打量着这间她熟悉的屋子。她觉得这屋里似乎有了某种变化。是什么呢?她一下也说不清楚。屋里的东西看来没什么变化,没增也没减,都在老地方。—套崭新的沙发,大立推,半截推,双人床,电视机,垒起的四只大木箱;套间的门上,还挂着她买的碎花布门帘……

半天她才发现,是哥哥的身上有了某种变化。不是衣着装束,也不是其他,而是精神状态。这种极微妙的变化,只有极亲近的人之间才能觉察到。她看见哥哥脸上忧郁的愁云消失了,苍白的长脸盘上透出了淡淡的红润,腰板也挺直了,走路带着某种矫健,似乎有什么东西(激情?)从心灵的深处往外溢。她记起了哥哥刚才说的话。

亲爱的哥哥倒究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呢?

吃罢下午饭,玲玲和她的一群小朋友在看电视。哥哥对她说:“咱们到后边体育场转一转。”她乐意地答应了。

他们慢慢地踱着碎步,来到了体育场。刚吃完饭,现在这里还没什么人。

他们在跑道上走着,先谈论了最近报纸上的几条重要新闻。谈完这些后,哥哥突然开口说:“给你换个学校行不行?”

“为什么?”她有点奇怪地问。

他沉默了一下。点着一支烟后,他说:“我可能最近要……结婚了。”

卢若琴不由一愣。她很快把哥哥这句令她震惊的话和他的前一句话联系起来想一下。突然,颤栗像一道闪电似的掠过了她的周身。她哆嗦着问:“你和准结婚?”

他仍然沉默了一下,说:“你大概能猜得着。”

猜着了!她眼前立刻闪现出高广厚痛苦的脸和小兵兵流泪的脸——她的脊背上有一种患重感冒的感觉。

“你和刘丽英结婚?”她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哥哥点了点头。

“我这几年苦哇……现在玲玲也大一点了,所以……”他望着妹妹,脸上显出一副要求她谅解的表情。

卢若琴一下不知该说什么。“真没想到……”她说不下去了。

“我也没想到……”哥哥也说不下去了。

“你难道没想到高老师他有多么……”她难受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正因为有这么个情况,我才想叫你换个学校……”

“不!”她有点恼怒地转过脸说,嘴唇急剧地颤动了一会儿,说,“你不道德!你诱惑了丽英!”

对!是诱惑!她感到这个词用得相当准确,尽管这是在一本小说里看到的。

副局长身子不由一挺,惊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

“哥哥,你结婚,这是我早盼望的。以前我小,不好意思给你说这话。但是你不应该和丽英结婚。你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话是书上说的,我自己再说不出更深刻的话来,但我的意思是很清楚的。高老师太可怜了,还有孩子……”她第一次用平等的、一个大人对另一个大人那样的口气和哥哥说话。

哥哥不言语了,独自一个人慢慢向前走去。她跟他走,从后边看见他的脖颈都是红的。

他仍然没有回过头,说:“我想我没有违什么法……”语调显然充满了不愉快。

“是的,你没违法。但不道德!”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开始在她的胸膛里膨胀起来。

他猛地停住脚步,一下子转过身来,悲哀地看着她。

卢若琴看见哥哥眼里泪花子直转——她第一次看见哥哥的眼泪(不算小时候)。

她一下子惊呆了。她的心软了。她知道她的话严重地刺伤了哥哥的心。但她考虑了一下,觉得她没有必要修改她刚才说的话,而且又一次很冲动地说:“这样做确实有些不道德……”

哥哥摇摇晃晃地,靠在单杠的铁柱子上,突然埋下头,轻轻地吸着鼻子,抽泣起来了!

卢若琴的眼泪也在脸颊上刷刷地淌着。她为哥哥难过:为他的不幸!为他的“不道德”!

她想她刚才的话是有些重。但她完全是为了他好。伹愿哥哥能认识到她的话是对的就好了。她爱哥哥,她愿意哥哥永远是一个正确的人!

她走过去,在哥哥的胳膊上拉了拉,温柔地说:“哥哥,你别计较我的话。只要你现在想通了,事情还来得及挽救。你找丽英谈一谈,看能不能叫她和高老师复婚。”

哥哥抬起头来,掏出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说:“我感到伤心的是,你竟然这样不理解我!我从小疼你,但你现在却一点也不体谅我!还给我心上扎刀子……我知道高广厚是个好人,但他的不幸不是我造成的。我现在是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结婚,这有什么不道德!我求求你,好妹妹,你再不要说那些叫我难受的话了。我现在主要考虑,我和丽英结婚后,你在高庙怕有压力,是不是换个地方去教书……我求求你能理解我,我这也是为你好……”

“不!”她愤怒地打断他的话,“我就要在那里!”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体育场。

还没等卢若华回到家里,他的妹妹卢若琴就拿起了她的挂包,回高庙小学去了。

卢若琴在那条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

傍晚的山野格外宁静。田野里一片碧绿,一片斑黄。乌黑的鸦群在收获过的豆田里来回觅食。公路边的崖畔上,淡蓝的野菊花正在蓬勃地开放着。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的气息和雨后的腐霉味。风从大川道里吹过来,已经叫人感到凉丝丝的了。

卢若琴带着孩子气的圆脸上布满了阴云,眼角里时不时像豆子似的滚出一颗又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来。

她走在这异乡的黄土路上,胸口像火烧般地烫热,鼻子一阵又一阵发酸,她现在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一切依托都没有了,只留下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

当人们看见自己所崇敬的人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完美,尤其是当一个孩子看见自己所崇拜的大人暴露出可怕的缺陷时,那痛苦和伤心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

可是,人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

生活的教科书绝不像学校的课本那样单纯,它教人成长的方式往往是严酷的。

卢若琴在半路上揩干了眼泪。她决定不哭了。是的,哭又有什么用呢?爸爸妈妈死后,她都哭得死去活来,但他们还是死了。高考落榜后,她也哭了,但还走进不了大学门。眼泪改变不了现实。是的,她不应该再哭了。

不过,一切仍然是那么叫人痛苦。她感到她实际上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眼前这不幸的事虽然不是直接发生在她身上,却是她有生以来承受的最大的一次打击。

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她亲爱的哥哥把高老师一家人弄得这么惨。

使她更难受的是,她觉得这里面也有她的因素:要不是她在高庙教书,哥哥也没理由经常来这里啊!

她现在才慢慢回想起哥哥每次到高庙小学的情景:他总是设法和丽英在一块说活;而且丽英每次见到哥哥的那种表情和眼神……可是,她当时怎么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些事呢?(唉!你怎么能想到呢?你那纯净的心灵怎么可能朝这些地方想呢?再说,你对哥哥太信任了,几乎到了—种迷信的程度。)

是的,怎么能不信任他呢?他,那么老成持重,三十多岁,就当了县教育局副局长。就连县上的领导都那么喜欢和信任他,她怎么能不信任他呢?每次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是那么有教养,那么有学问,那么入情入理……

现在,她心中的偶像一下子被打碎了!

快到学校的时候,她的腿软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一次巨大的感情激荡,比扛一天麻袋还消耗人的体力。

她坐在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抱住膝盖,傻乎乎地望着黄昏中的远山,像一只迷了路的小山羊。

她闭住眼,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又想起了老家那无边无际的平原,平原上他们的镇子;想起了阳光下亮晶晶的铁路和月光下他们家那座油漆剥落的门……别了,亲爱的故乡!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坐了好一会,才站起来往前走。不远的地方就是她的学校:一长溜窑洞坐落在静悄悄的小山湾里,院畔上那棵岁月经久的老槐树,在黄昏中像一把巨伞似的耸立着。她望了一眼这亲切的地方,胸口不由一热。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想:兵兵最好没睡着!她现在特别想在他的红脸蛋上亲一亲。

在上学校那个小土坡时,她突然想:她对高老师说不说丽英和哥哥结婚的事?她甚至专门站住想了一下。最后,她还是决定先不说。

她进了学校的院子,听见兵兵在没命地哭着。

她几乎是跑着向那孔亮着灯火的窑洞走去。

她猛地推开门,见老高正蹲在灶火圪铹里,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抱着兵兵,嘴里近乎是央告着一些哄乖话。兵兵的小手揪着他的头发,连哭带叫:“我要妈妈!你把妈妈藏到哪儿了?”

卢若琴的出现,显然使得这父子俩都感到惊讶。兵兵马上不哭了,瞪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高广厚停止了拉风箱,问:“你中午刚回家去,怎么又回来了?”

卢若琴惨淡地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索性不回答,先过去从老高的怀里接过兵兵,在他的沾满泪水的红脸蛋上亲了亲,然后把他放在炕上。

她从自己随身带的挂包里,先拿出一些糕点和一包酥炸花生豆(兵兵最爱吃的)让他吃,然后又拿出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上紧发条,让汽车在炕上突突地跑起来。这些都是她在县城里匆匆忙忙给兵兵买的。

兵兵立刻又笑又叫地和汽车玩起来。

高广厚站起来,搓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这些。他厚嘴唇颤动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半天,他才又一次问:“你怎刚回去又返回来了?你哥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他工作又忙,还拉扯着孩子,你应该好好帮助他—下。唉,天下难不过我和你哥这号人……”他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卢若琴的眼睛。她低下头,竟然忍不住哭出声来。

高广厚一下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得两只手互相搓着,说:“卢老师,怎么啦?你怎么啦?是不是你哥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有什么事?”他一边紧张地问着,一边用袖口揩着头上冒出的汗水。

卢若琴克制不住了,哭着说:“高老师,丽英要和我哥结婚……我……都觉得没脸见你了……”

高广厚一下子呆了。

他麻木而痛苦地站着,两只眼睛像放大了瞳孔似的,看上去像个僵立的死人。

卢若琴一下伏在炕栏石上,哭得更厉害了。小兵兵却不管这些,在炕上拍着两只小胖手,高兴地喊叫着:“嘟嘟嘟,汽车开过来了……”

高广厚一屁股坐在灶火圪铹的那个树根墩上,双手抱住脑袋,出气粗得像拉犁的牛一般。

他听见卢若琴止不住的哭声,又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沉重而缓慢地说:“小卢,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长一颗好心。我虽然是个没本事人,但心眼还不是那么窄的。丽英既然和我离了婚,她总要寻男人的。你哥哥我知道,他是个有才能的人。只要丽英她跟着你哥过得畅快,我……”他哽咽了一下,“她可以忘了,只要她还记着兵兵……”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只听见喉咙里“咯咯”地响着。

卢若琴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望着这个结实得像庄稼人一样的男人,说:“高老师,你相信我,我以后在各方面前一定尽力帮助你……”

她回过头来,看见兵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两只小胖手还抱着那辆红色的小汽车。

她用手绢揩了揩自己脸上的泪痕,走过去拉了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

高广厚两只粗大的手在自己的胸脯上揉了揉,然后重新又坐在了炕火圪铹里,说:“让我做饭,你可能也没吃饭哩!”

卢若琴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的……我来和面,我那边还有些酱肉,我去拿……”

炭火在炉灶里燃起来了,乒乒乓乓的风箱声在静悄悄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