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鹤宫。

侧殿书房木窗推开,书桌前偏偏头就能看到窗外庭院的景致。冻了一冬的树木枯草,石板路的缝隙长出了一点点的嫩芽来,有了绿意。

冬天过去了,春寒好像也开始回暖。

不过今日天气有些不好,阴阴沉沉的。

历延年看了许久,直到大嬷嬷进来想要关窗,说:“皇孙,天还太早寒气重,奴婢关小一些,您别冻着了。”

“今天天有些阴沉。”历延年道。

大嬷嬷关了一半窗,抬头看远处的天,笑说:“皇孙,这是您起的太早,天是灰蒙蒙的,奴婢瞧等个半个时辰,日头出来了,雾气散了,是个晴朗的天。”

历延年站起走到了窗边。

大嬷嬷关窗手停了,退到一旁。

皇孙自昨晚就早早歇息,早上又比寻常早起了半个时辰,用了碗热茶,就到了书房,她原以为是看书,不过现在看,皇孙心思没在书房,倒像是早早飞到天边去了。

大嬷嬷知道为何,前天黎郡王临走时特意叮嘱了皇孙,说今个要带皇孙出去玩。因这个缘故,皇孙面上冷冷清清的看不出喜欢来,可昨个下午到如今都跟往常不一样。

多好啊,总算是有点孩子气了。

“皇孙放心吧,郡王说来今日一定回来接您的。”大嬷嬷笑说。

历延年被戳中了心思,稳重自持的脸上浮起点的不自然。

大嬷嬷瞧着多稀奇,这样鲜活的皇孙好久不曾见了,声音也软和几分,跟看皇孙小时候一般,说:“郡王说让皇孙穿厚点,奴婢给皇孙再收拾几件厚衣裳。”

“麻烦嬷嬷了。”历延年声还是冷冷闷闷的。

大嬷嬷不怕麻烦,只盼着皇孙千好万好,当即松快出了门。

历延年把剩下的半扇窗也虚虚合了起来,早起窗口风寒,不能吹的太久了,要是病了就不好了……

元和二十一年入冬,昭州城黎王府。

小皇孙被一块辣子鸡丁辣倒了身体,这次病发的厉害,断断续续的低热,一直养了有大半个月才堪堪好了些,只是身体更是羸弱了。

这大半个月,黎南珠为了赔罪,是陪吃陪睡陪玩哄着小孩,就连他自己无辣不欢的饮食,在这期间也清淡养生起来——陪着小年一起‘受罪’。

小皇孙要补,但不能太猛,年龄太小身体先天不足,太过急躁的话,虚不受补更会坏身体,只能温和的慢慢来,因此多是食补、药膳。

年年吃啥,小郡王吃啥。

那会黎南珠十四、五,原本是青春期中二躁动的年纪,愣是给吃的清心寡欲。那些日子,黎王爷见了都要说声弟弟文静了,“看着怪吓人的。”

邹氏嘴上说:“你之前还嫌南珠捉鸡撵狗的上蹿下跳,现在安静了你又说。”

“我那就是说说,他现在静悄悄的我倒是不习惯了。”

其实夫妻俩一样,对着南珠这样更是愁,宁愿孩子活泼乐淘淘的上蹿下跳。

为此黎王爷逮住了弟弟说,你好久没出门玩了,最近天气不错,不然出去打马球去?大哥给你们出奖励,要是不爱玩马球,去吉汀海边玩那个什么沙滩排球也成,再不济出海去?

黎南珠抬头看了眼天,“哥,你说天气好是真的吗。”

昭州入冬这几天天气阴沉沉的,应该是要下雨,这会出海,他哥不嫌危险了?

黎王爷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沉默了会,当没说过出海的话,改口说:“打马球吧,这个不碍事,你多久没骑马了,小黑都想你了。”

小黑就是黎王爷送给弟弟十四岁生日礼物的小马。

黎南珠从小到大都是爱玩坐不住的性子,这次主动在家呆了大半个月确实是稀罕事,这会他哥一说,也勾起了玩兴,确实是想小黑了。

一口答应了痛快。

黎南珠出去撒疯玩了一天,回来就往年年院子去,看到年年一如既往坐在屋里,门窗关着只露出个缝透透风,因为天黑,点着蜡烛油灯,看着灯火通明,实际上怪闷人的。

他嫌闷出去玩,年年才十岁大,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却一坐就是一整天。

顿时黎南珠就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他看着陪年年大半个月,可想玩了想放放风,分分钟就能出门,但年年不行,想出去身体不行。

“南珠阿叔?!”小历延年看到人,眼睛都亮了。

声音不同刚来时客气规矩,带着点小孩子稚气和惊喜。

黎南珠没忍住就上手揉了一把年年的脑袋,笑说:“怎么?见到我还意外了?”

小皇孙没说话。

黎南珠望着小孩一脸病容,有些心疼,打起了笑脸说:“等你身体再好一些,天气晴朗暖和了,阿叔教你骑马打马球。”

小历延年嗯了声,还点了下脑袋。

后来这个冬天小皇孙一直盼着,乖乖养病乖乖吃药膳,衣服厚厚的不敢见风,捂了一个冬天和整个过年,到了开春,身体好了些,天气也晴朗了,黎南珠约了场子打马球去,可一连几天晴朗,唯独那日早起朦朦胧胧下着小雨。

昭州倒春寒,春寒料峭的。

这样濛濛细雨,黎南珠半点不怕,照旧玩自己的,身体特别健康,可到了小历延年就不行,黎南珠想到那块辣子鸡丁就让年年病了大半个月,确实是不敢冒雨出去玩。

于是便哄着小孩说:“今日就不出去了,阿叔教你画画和刻章子,这个也好玩,还有打弹珠、飞行棋……”

举了许多在家能玩的消遣项目。

黎南珠说的时候都不敢看小孩目光,他知道年年想出去玩有多乖,就怕年年失望,前期吊的那么高。

“好,听南珠阿叔的。”小皇孙乖乖应是,半分失落也无,也没寻常孩子失落时的闹人不快。

可就是这样,才让黎南珠难受。

殊不知,小皇孙也怕南珠阿叔因为他身体不能出门玩不高兴。

……

长鹤宫偏殿。

历延年一直等日头出来了,破了早上朦朦胧胧的云,洒了一台阶的阳光,这下才真正平静起来,用起了早膳。

天晴着,南珠阿叔可以出门玩了。

比起飞行棋、刻章子、画画,南珠阿叔其实更喜欢外头跑着玩。

历延年想。

只是南珠阿叔因为他才……

“皇孙,黎郡王到了。”小太监面上喜色来通传。

这么快?

历延年闻言先是看自己衣着,手上平了平衣服,面上冷冷清清说:“请郡王坐,茶别上了,煮一杯奶茶送过去。”

“喏。”

小太监应是正要离开,又被皇孙叫住了。

“请大嬷嬷亲自煮。”大嬷嬷煮的好喝。

“喏。”

历延年望着窗外暖暖的阳光,此时还不到辰时末,今日南珠阿叔肯定早起了,他想到这里,低头看着自己身着的单衣,略显单薄了些,起身去换衣服。

正殿中。

“郡王安。”大嬷嬷端着奶茶上来,笑说:“皇孙特意叫奴婢煮的,不知道合不合皇孙胃口。”

黎南珠接了奶茶碗,一看里头有蜜红豆、芋圆,吹着气喝了口,红豆甜甜软软糯糯的,但又不是特别甜腻,“好喝。”

“奴婢照着皇孙口味多放了一些糖。”大嬷嬷也高兴,眼角皱纹更添随和,“奴婢记得,郡王比皇孙更偏甜几分。”

黎南珠吹着气小口小口喝奶茶,他早上为了接年年,出门急,吃的早饭随便对付了口,这会还真的有点饿。

“他小孩家家的吃糖坏牙,少来点好。”

小朋友不合适吃太多糖,像他这种二十岁的大人吃多点正合适!

黎南珠美滋滋,大嬷嬷搓的芋圆特别Q弹,他就用勺子一勺挖着吃,没一会,西里咕噜的一碗奶茶下肚,嬷嬷还给他送上点心。

枣泥山药糕。

“平日里皇孙看书时会用半盘。”大嬷嬷说。

黎南珠好奇,捡了一块尝——那糕点比麻将还要薄一点,他一口一个,跟吃松糕一样,不甜,枣泥味淡淡的。

嗯,不适合他这种大人。

黎南珠不吃了,见大嬷嬷热情的还要给他端别的小零食,忙打住了,说:“嬷嬷不忙了,我留着肚子一会出去吃,对了年年这次和我出门玩,您也一道去吧?”

“郡王折煞奴婢了。”大嬷嬷听郡王喊‘您’就哆嗦,想请罪,但想起郡王不爱下人动辄请罪,便只忍着,说:“奴婢也能出宫吗?”

她十七岁进的宫,熬了十年成了姑姑,后来有幸到东宫伺候太子,可惜——

唯一一次出宫还是那次,至此后再也没出去过。

黎南珠看出嬷嬷战战兢兢来,在宫里不是在他地盘,便点点头,“对啊,难得出去玩,我想好了,这次在外头多住几天,嬷嬷照顾年年多年,没你跟着一道,我有点不放心。”

大嬷嬷听郡王不称‘您’了先是松口气,慢了下,才明白过来。

“这次出宫郡王和皇孙还要外头住几天?”

“圣上许吗?”

黎南珠自然道:“当然,皇伯伯那我说好了。”他听大嬷嬷话里意思是不知道这次出门要待几天,也怪他没说清楚,“是不是年年衣裳东西没收拾好?那慢慢的不急。”

“奴婢以为是当天宫门落钥就回来,只收拾了几件外衣。”大嬷嬷告罪。

黎南珠挥挥手让嬷嬷去收拾不必招待他了。

“都是自己人,嬷嬷别多礼见外了。”

历延年进来时就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顿,面上神色缓了缓,看不出什么来,才抬脚出去了。

黎南珠见小孩出来,怎么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啊,不过想到他自己说的,再多相处相处,那指定不疏离客气,便热情说:“年年早上好啊。”

“阿叔早上好。”历延年作揖行礼。

其实按照爵位来说,黎郡王是大点,但也不能这么算,天潢贵胄皇子皇孙总是不一般的,车辇仪仗这些,那是历朝历代有规制的,大多数臣子受封的爵位,那是绝不会跟黎南珠一样,要命拿皇子摆架子,让皇子给他让路。

这就不说,单说见礼上,黎南珠就是再横,也不会说让六皇子见了他给他作揖——这横的有点二百五了。

不管是几皇子,见了他拱拱手叫声黎郡王都算给面子了。

唯独年年,每次见他都规规矩矩行作揖大礼——很诚恳的。

黎南珠顿时是‘老叔叔’的感动,自家孩子就是乖,不管是在圣上跟前还是私下里,对他一如既往的敬重。

呜呜呜呜。

黎暮珂黎大郎都给他学着点!

黎南珠心里拉踩完亲侄子亲孙子后,是热情感动让年年坐,没客气寒暄什么,直奔主题说:“我忘了跟你说,这次出去玩在外头多住几天,大嬷嬷刚去收拾了。”

“你看看有什么要带的都带上,不然出去方便,要人来捎东西肯定麻烦。”

宫里不是好进的,不像在他府邸,忘了什么派人进进出出找了送过去。

历延年听要出去住也是一怔,“南珠阿叔,就你我吗?”语气都没刚才进来缓和过的平稳冷清了。

“不是。”黎南珠果断。

历延年松了口气,却又有点失落。

之前七叔、十二叔几人都说了要陪着南珠阿叔一道玩的,想必这次也是。

“一大群侍卫伺候的,你放心,安安全全的。”黎南珠说到一半卡了壳,他这不算奶了这次行程吧?赶紧换话题,“我看你惯用的衣物什么的,到时候备一份放我那儿,以后出去玩也方便,或是去我那儿小住几日也行。”

历延年茫茫然然的,脑子还想着‘一道住’,嘴上先答应了下来。

“乖。”南珠阿叔长辈架子到位了。

古代出一趟门不容易,天潢贵胄出门游玩那更是精细大动干戈,要带的东西可多了,还是历延年吩咐下去要一切从简收拾,就是这样也准备了两辆车。

之前黎南珠嫌不是很甜的枣泥糕,不知不觉也吃的干净,说什么都不让备午膳,“吃完午膳不得拖到下午去,现在几点了?”

他从怀里掏出怀表一看,才十点半。

“路上吃吧。”

“年年,你现在吃食上有什么忌口吗?我记得你从昭州回京的时候,也能吃肉了,除了太刺激的不行——”要不还是让御膳房准备便当算了。

历延年垂目看着阿叔握着他手腕的手,尽力敛去脸上热意,声音镇定如常说:“现在好多了,也可用一些辣。”

“……”黎南珠想到年年夹菜他空盘,尴尬。

然后黎小郡王生硬的秒切上个话题:“那太好了了,咱们出去能吃一路,什么烤红薯、炸圈圈、肉包子肉饼……”

好在大嬷嬷来了,说一切都装车妥了。

黎南珠坐了一早上,痛快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刀阔斧的伸了个懒腰,“出发!去郊游咯~”

从丹阳门凭着腰牌一路出了皇宫到了定门。

黎郡王说要带皇孙出宫郊游,圣上放心,可也不会不带宫里侍卫,全由郡王侍卫负责,因此郡王仪仗车辇前后,一排是羽林侍卫,一排是黎王府的人。

侍卫队伍齐刷刷的几百人,可出行车辇就一辆——拉行李、嬷嬷丫鬟坐的普通车辆不算。

“上车年年。”黎南珠招呼小孩上他的车,愣着干啥。

历延年望着唯一的车架,宫里不可能会忘了给他准备出行车仗,除非有吩咐。

皇爷爷的心思——

他望着南珠阿叔没防备爱护他的笑,宽大衣袖下,手掌紧紧攥着,郑重道:“阿叔,你我同乘一架马车,与阿叔名声有碍,我是男子。”

黎南珠:……臭年年咋还骂人呢。

说谁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