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陈非寒刚成为仁礼中学的高一新生时,其实谁都不想认识。

他不懂该如何在人畜无害的环境里生活,不懂该怎样抑制初中时就形成的脏话习惯,不懂怎样做才能融入哪怕一点点。

第一次跟张先越说话,是因为两人拥有共同的好友。一个肚量跟肥肉成正比的胖子特意走到教室最后面笑着说:“你是陈非寒吧?我们认识一下?”

陈非寒没交朋友,反正寝室里也只有一个人,不会给班上的任何一个同学添麻烦。他保留着初中的习惯,用滑腔滑调的家乡话问:“你谁啊?”

“我是张先越,林骁的发小,”胖子说,“他说你屁事多,让我照顾一下。”

回想起来,高中生活稀烂无比绝对跟第一天就吵架有关,搅坏了风水。

“你他妈……是真的屁事多。”

张先越跑了大半个仁礼,终于在横肉甩烂之前找到了陈非寒。他揣着一兜的固体脂肪在男生面前急急刹车,气喘吁吁地说:“还……还他妈气啊?”

“没,”陈非寒坐在操场上,只觉得特别好笑,“你怎么老说脏话?”

“还不是你带的,”张先越一屁股坐下来,小胖手疯狂给自己扇风,“我发小说了,搞艺术的就容易想太多。”

“放屁,林骁的鬼话你也信。”

两人互相瞪了好一阵,最后谁也不妥协,往对方身上丢了一大堆拔下来的假草。

操场上到处是学生,随便抓一个问,基本是从小优秀到大。不仅拥有为孩子提供丰厚教育资源的三口之家,还拥有小城中学难以想象的生活圈子。

陈非寒和张先越忽然不想说话了。他们在一旁坐着,大概在找这些吵闹的缝隙中,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你初中跟林骁一间寝室吧?”张先越想起儿时的事,在黑夜里好奇地问,“你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是个神经病,”陈非寒甩开裤子上的假草,“我觉得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能像他那样勇敢。”

“笑死,”张先越早有预料似地,一抽一抽地笑起来,“他跟你说了吗,那个神经到家的决定。”

陈非寒很茫然地问:“什么?”

张先越说:“他说难得考上了俊逸,要放弃体考当文化生。”

省城有两所百年名校,一所仁礼,一所俊逸,两校一南一北,竞争意识激烈到互不参加对方组织的大型联考。

事实上这攀比心理来的十分无厘头,毕竟两校走的完全不是一个路子。俊逸学业扎实,比的是顶尖高校的入招率,而仁礼学风开放,部分学生更偏向于争取国外offer。

“为……为什么?”陈非寒疯狂抑制脑子里的无名火,“受伤了?”

“不是,”张先越看向远处的高楼,“是想当医生。”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陈非寒被炸得脑袋瓜子冒火星。

他最讨厌的词出现了。

“想要”,“想当”,“想成为。”你他妈哪这么能想啊?!

明明可以靠现有的一切获得想要的结果,却非要为了所谓的“想成为”而换道。十六年来除了吃饭就是学习,除了学习就是睡觉的生活中,为什么总有人能找到自己的“想成为”?

为什么总是在做一些不自量力的决定,为什么总以为自己有完成的可能?

凭什么啊?!

张先越还有话想说,因为上课铃而不得不暂停。陈非寒怒火中烧,刚想骂娘,画室老师却来了电话。对方看样子在忙,周围稀稀拉拉的一阵杂音:“小陈吗?在没在画室里啊?”

在你妈呢。

没听到答复,老师只好自顾自补充道:“别翘二郎腿听见没?你身子一歪,脸就不对称。”

“没有,”男生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我今晚没在画室。”

“没在?”老师一愣,“你五张素描都练完了?”

练你妈个蛋呢练练练。陈非寒的声音逐渐开始转冷:“没有。”

“赶紧的吧,后天请了机构那边的老师,正好给你的素描指点一下,你的速写好像也没有系统地学过吧?”

“啊……嗯。”

“那就找课余时间去画,”老师也来了点脾气,“和隔壁班的那个小胡……是不是姓胡?和他互相学习,你教教他上色,哎哟,那个层次跟抹布沾灰似地,脏得很。”

“……我知道了。老师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好——欸!等等!”

老师突然踩了个急刹,恨铁不成钢地提高了音量:“文化课也很要紧!现在既然有老师指点,你们几个就不要画别的,先把这些完成了再说……还有你那个果熟来禽图,何必呢,大费周章也没在点子上,又不考国画……”

“挂了。”

烦不烦啊一天到晚的。

陈非寒郁闷地扯了扯夏季校服,顺脚把飞过来的足球踢出去老远。

“欸,同学,”足球队的男生穿着训练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有没有看见飞来的足球?”

陈非寒臭着一张脸:“没有。”

刚那球外太空来的。

张先越叹口气,替男生指了指球飞出去的方向。陈非寒已经油盐不进了,黑着脸告别后,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跑到画室里完成任务。

胖子在身后喊:“晚自习真不去了啊?”

“去个鸡!”陈非寒也喊,“没空!”

艺体馆的画室无时不刻都亮着灯,毕竟人类的灵感总是源源不断的。当然也有人来摸鱼,只要其他人不介意且本人也好意思。是啊,陈非寒讥讽地想,只有我好意思摸鱼,只有我脑子里没目标,合着只有我是个废物呗。

刚要开门,这隔壁班的小胡提着颜料桶,好死不死地抢先一步,把画室门敞了个大开。

陈非寒的脚无处安放,赶紧往旁边一歪,来了个十分正统的胯骨开裂式劈叉。

“哎哟他妈的!”

小胡一声惊呼,差点儿走了一个水桶倒翻。他高一没进画室,高二才正式做了艺考生,一张脸写满了“这是哪位英雄”的懵逼:“陈……是陈非寒吗?文一的那个陈非寒?”

“你搁这儿认亲呢?”男生咬牙切齿地往旁边一倒,“能不能先扶我起来?”

“哦……啊,不好意思,我太震撼了。”

震撼你妈啊!陈非寒两眼一翻,老子屁股缝都要叉开了!

他在画室不爱说话,同级的美术生也不认得几个。这下可能是糟了天谴,被新来的打了个猿形毕露。

“你素描学很久了吧?”陈非寒瞟了一眼对方的画纸,“这线条很好看。”

“那你是没看我这上色,”小胡愁眉苦脸地说,“画室的画笔几毛钱一根啊?你看这只三号,我画了没两笔,笔断了你敢信!”

陈非寒盯着眼前这只断笔,一张嘴半张着,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别画了吧,他想,我不想用这样的心情画画。

我不想在唯一擅长的事上,还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如果连这点可怜的自尊都失去了,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打响之前,陈非寒看了眼手机,正巧看见林骁发来的新消息。如果不是这个足够无聊的人非管闲事,把自己拉出初中的泥潭,替自己填报了仁礼高中的艺考自招,他陈非寒压根不可能在这间高大上的学校里坐着。

林:胖子告诉你了?

林:你别管我,管好你自己

林:初中这群人里,就你没有逼数

“你画吧,”陈非寒撕掉画纸,尽量和气地说,“我现在有点卡壳。”

“那作业……”小胡迟疑地说。

“我不交了,”陈非寒深吸口气,无力地放下画笔,“我交不上来。”

他的高一就像站在了公交车的前门上,前脚还在破败不堪的初中生活里,后脚却被逼进了毫无准备的优等生行列。

这趟公交好几次叫嚣着发车,却因为他的懦弱被迫踩空了油门。

小的时候楼下的老头会吹一种形状很漂亮的乐器,金色的,老妈管它叫萨克斯。自家住的小区很老旧,夏天的时候老楼前挂着很多晒洗的衣物,偶尔有些床单飞得特别高,像迪士尼里的飞天魔毯。

老头就站在魔毯下面吹,浑厚的声音甚至能穿过早餐店的油炸味。

他记得年幼的自己还挺想学,于是对着嘴儿吹了老半天,越吹越像有节奏的放屁。他哥明明不喜欢,却一下子吹出了萨克斯的本音。陈非寒练了一个月没练出个响儿,很不高兴地揪住老头问:“为什么我就是不行呢?”

“我明明比我哥吹得更久啊?”

老头摇头晃脑地回答:“因为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努力了就有回报啊。”

费尽千辛万苦,拿出自己所有的休息时间,满心欢喜地想总有一天会学会它。

就像当初的自己,即使好不容易地能吹好萨克斯的第一个音,之后却再也没有底气把第二个音,第三个音,乃至整首曲子吹得像最开始一样好。

不敢面对技不如人的过程,不敢面对毫无目的的结果,如果所有努力只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那和恶性循环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