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清晨其实很美,朝霞平铺于地平线,随着太阳染红云层。远处的高楼渐渐晕出金色,车鸣自街道另一头传来,叫嚣着新一天的轮回。

陈非寒坐在画室里,一宿都没合眼。

昨晚他抓到灵感,心血**多练了两幅画。等到全部改好逐一检查,却发觉画上多了阳光的颜色。抬头一看,窗外大亮,男生还以为是哪栋楼着了火。

低下头,时间显示六点四十。

……操。

此时正是集训生起床的时间,楼下有人赶作业,楼上还很安静。陈非寒木然地在坐在位子上,手里紧紧攒着两支铅笔。他一时间分不清早六还是晚六,脑子里琢磨半天才从“现在不是傍晚”的认知中清醒。

手腕的一小部分已经磨黑,颜料乱七八糟摆在一旁。调色板没洗,水桶浑浊不清,大白的盒盖临时用来调色,红的红绿的绿。

没有征兆,没有理由,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陈非寒的眼泪突然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他急急忙想擦,掏出口袋的纸巾一看,是尹知温一个月前写给他的破纸。尽管费尽心思小心保存,这张抽纸还是变得柔软易破了。

他写道:“给我一年时间吧。”

“什么一年啊?”陈非寒呜咽着说,“我他妈好累啊。”

男生低着头,手死死地捂住眼睛。一旦承认自己撑不下去了,封印在视觉神经上的“禁止疲劳”就被强制解除。酸疼随着走音的哭声加重,陈非寒断断续续地嘟囔,说两句打一个哭嗝,一直在怪远在仁礼的臭同桌。

“都是你害的,”他哭着念叨,“我本来,我本来才不会在这坐着。”

“知道每天多累吗!”

“我都好久……嗝!好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艺高那几个素描……嗝!牛逼就算了,还一直!一直打呼噜,尹知温你个傻逼!”陈非寒哭着拿起手机打电话,“骚扰死你,让你也睡不好觉……现在是早读还是睡觉?我管你的,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男生已经完全进入“怪天怪地就不怪自己”的状态,想到哪出咒哪出。哪料电话没响三声就被人接通,那人带着清晨微弱的鼻音,温柔地喂了一声。

“非寒?”

好不容易抑制的哭声,骤然提高了一整个八度。

尹知温当即站起身朝杂物间走去。

“你胆子还能再大点!”张先越赶紧看了眼窗外,“什么电话这么着急接?”

“陈非寒,”尹知温小声说,“找我急事。”

几个人一听是寒哥的电话,赶紧凑近耳朵听。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却仿若一年没见过面了。尹知温迅速拿到身后遮掩,嘴上赶鸭子似地,恼火地说:“去去去。”

“寒宝是什么宝贝吗,”胖子鄙夷道,“多金贵一样。”

“寒哥要是女的,他俩铁定在一起了,”老许插一嘴说,“红包我都能现在就准备,绝对不会分手你信不信。”

张先越简直瞳孔地震。他像发现了世界遗址一样,相当震惊地侧过头,喃喃道:“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啊?”

尹知温可没听见这些有的没的,他和一众朗读声背道而驰,窝在杂物间里听哭声。电话对面的人什么话也没说,就一个劲地哭,眼瞧着要没劲了又突然发力,哭得越来越凶,越来越不着调。

“人呢,”他哭到半路终于记起来在打电话,“尹知温你人呢!”

“在呢,”尹知温把玩着扫帚,一个一个弄倒,又一个一个拿起来,“喉咙哑了吧?稍微歇歇。”

他不会安慰人,因为有限的人生阅历里不曾得到安慰,也不曾需要安慰谁。陈非寒那好小子也是硬气,还真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下。他哭嗝打得满天飞,一看到自己的素描又开始哭:“画得好难看啊尹知温,我画了一个通宵都画不好……”

尹知温心疼极了,他抠着手,想起陈非寒在寝室里的起床气。以前睡眠好歹还是五小时起步,现在倒好,直接通宵了!仙女板着脸,不自觉冷了声音道:“通宵?”

“是啊通宵,”陈非寒下意识承认,转瞬又觉得委屈,“你他妈凶我?通宵累死人了还没时间补觉。”

“你还提,”尹知温斩钉截铁地说,“说了不能通宵,至少得保证睡眠。集训要半年时间,你没人管会一直通宵。”

“……”

死直男! 陈非寒气得跺脚,有你这样的吗!

也就我这种傻逼才喜欢你!

“你凶我!你他妈这种时候凶我!男生蚊子哼哼地打了三个哭嗝,嗝完自己都没忍住,稀稀拉拉笑了好几声才意识到自己要控诉,“我是让你凶我才打电话吗!”

“是是是,”尹知温老老实实地应着,本来有很多表达想念的骚话想说,这会儿也硬生生地全吞进肚子,“很累吧?”

“累死了……”陈非寒抠着手里的干颜料渣子,“你说点安慰人的。”

“啊……我想想,”尹知温笑起来,就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絮絮叨叨地讲着身边人的好笑趣事,“今天胖子穿了两种袜子,前天猴子在一楼厕所走了个滑铲,正好滑到文三的数学老师身上。”

“噗,”陈非寒喉咙痒,笑得嘎嘎嘎嘎的,“你呢?你有什么好笑的?”

“我没有好笑的,”尹知温看了眼窗外的阳光,“我只是想同桌了。”

电话里只剩一点呼吸声,他猜废猫在擦眼泪,只是擦着擦着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他清楚得很,陈非寒的执行力相当恐怖。自从去年脑子犯抽开始搞数学,这人起码做了三本试卷册,两本练习题。课间做,午休做,即使时间断续也要计时,睡觉前能多解决一个问题是一个。

他也清楚得很,越是有执行力的人,越希望回过头时还有人看着自己。

两人一直絮叨到七点多,陈非寒哭得面颊发酸。他骗仙女说吃了早饭,挂掉电话就去厕所清理工具。一上午,连严厉的徐老都看出来不对劲,指着陈非寒的作品不敢骂人。这小孩儿黑眼圈严重,衣服也是昨晚在教室里见过的,想来一晚上没睡,一直在画室坐到天亮。他赶紧招了助教过来,让她免去陈非寒今天的作业。

“该休息了,”徐老师说,“今天别来了还是,物极必反,下笔都不果断。”

好容易混到午休,窗外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太阳雨。陈非寒压根不清楚自己怎么走路的,也没心思吃饭,他吃不下,甚至把画笔带出门了都没反应。

到常来的小吃街看看,小小的蒸菜馆里坐满了同期,他盯着露天的现炒厨房,忽然实实在在地想起家来。

想胖子,想老许,想尹知温了。

……才不想尹知温,他嘟囔,这人今天早上还凶我。

这样想着,太阳雨忽然小了一些,陈非寒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忽然看到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那身影还穿着校服,衣服裤子都有些湿,手里拿着一把在商店十块钱能买到的透明雨伞。

“你真是,”那人的无奈藏在雀跃之中,慢慢发酵成宠溺的口吻,“我有时候真忍不住想抽你。”

陈非寒稀里糊涂地呆站着,就这么直视眼前的正脸。他知道这张脸,这张脸演过仁礼的宣传片,站过升旗仪式的颁奖台,贴在学科楼大大小小的奖杯旁,更巧的是,他还和这张脸同桌了近一年时间。

“看一眼手机吧宝,我给你打了八个电话,”尹知温扯过他,“别挡着后面的人点菜,吃了饭没有?”

“没吃,”干涩的视野变得模糊不清,哭了一早上的喉咙重新进入呜咽模式,“吃不下。”

颤抖的尾音和电话里的不同,透过实打实的真实空间传递而来。陈非寒低下头,不让尹知温看到自己的窝囊样子。他深吸口气,一边推着尹知温离开,一边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走吧。

尹知温牵着对方的衣袖:“去哪儿吃饭?”

“说了吃不下。”

果然看不了活的,仙女想,这看到活的就心疼到不行。

一个多月没见,陈非寒瘦得极其明显——搞什么,一个月怎么能瘦这么多?他仔细把对方压在怀里,盯着脸上的黑眼圈看了几个来回才道:“下午呢?休息?”

“你衣服是湿的,”陈非寒不答反问,“淋了雨来的?”

“没事,一点儿路,”尹知温拍了拍雨伞,“我跟刘姥爷请了假,来看看你。”

“好看吗?”陈非寒吸吸鼻子。

“好看个屁。”

男生稀稀拉拉地笑了起来,肩膀终于有了放松的迹象。他像是接受了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这里的事实,指着衣角埋怨道:“你看,我洗东西的时候蹭了一肚子的水。”

“没到需要换衣服的地步已经很不错了,”尹知温一边打字一边说,“废猫,一天到晚让别人担心你,废死算了。”

“说谁呢?!”陈非寒瞬间炸毛。

“说你,”尹知温笑道,“刘碧霞女士出差,家里没人,去我家?”

“怎么去?”

“你傻吗?”仙女忍不住敲打对方的脑袋,“地铁啊,你这儿到我家都不用转线,比出租都方便,七站直达。”

两人路过周黑鸭的店铺,买了好久没吃的鸭架和鸭脖。他们边走边聊,多半是尹知温问,陈非寒答,偶尔撒个慌说没有,一秒不到就被识破了。走到地铁口,废猫不经意地回过头,太阳雨正摇旗喊停,送给路过的人们一道彩虹作饯别礼。

看吧,其实只是高三平平无奇的一天。

非常痛苦,非常崩溃,但一想到人生可能有七八十年,又觉得痛苦一点没什么了。

吐槽水逆时这西巴日子怎么过啊,吐槽运气差的时候连包子都能掉水沟里,吐槽这吐槽那,反应过来时水逆都过了。

说不定这就是生活而已。

“彩虹,我操!”他刚哭过,声音里还有疙瘩,只好断断续续扯着尹知温看,“我好久没看到过了。”

“嗯……”

“嗯什么嗯,你倒是看啊!”陈非寒一用力,尹知温不得不回头敷衍。他可不想看,眼前这画面实在让人心生歹意,那动不动就哭的废猫站在彩虹之前,蒙着水汽的眼睛正毫无偏差地倒映着故乡的街道,以及贫瘠而任性的,一个叫“尹知温”的自己。

他的存在被证实,而岁月也终于被承认。

十七年的人生中,活着的定义忽然清晰可见。

“别扒拉我。”

仁礼中学高三文科一班的校草同学稍微偏了偏头,盯着非寒的唇缝说,“我可不想稀里糊涂地开始。”

这位校草同学实在是个恋爱脑,接完电话就跟刘姥爷告假,还满脑袋都是陈非寒痛哭流涕的样子。心脏明明抽痛到不行了,脑袋却一刻不停地传达着罪恶的雀跃之情。

你很想看废猫哭哭啼啼的样子吧?

寸头小脸,湿润的嘴唇和眼睛,边哭边……

“开始什么?”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陈非寒摆出听不懂的姿势:“你想开始什么?”

要知道再脆弱的窗户纸也好歹是窗户纸,“喜欢”这种感情一旦说出口,便意味着暧昧的莫比乌斯环会从中切断。

尹知温笑了一声,用手碰了碰陈非寒的嘴角,而后见好就收地退开了一步:“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知道,”岂料陈非寒直视了他,不容置疑地又重复一遍,“我当然知道。”

哪怕我们终究会在冲动下冷静,哪怕我永远不能带给你最想要的。

尹知温猛地看向他:“你真知道?”

“差不多吧,”陈非寒红着脸,率先下了电梯,“恋爱狗都不谈……谈恋爱怎么考大学,考不起的,一心二用,不成体统。”

“谁说的?”尹知温连忙问。

“我说的,”陈非寒简直没眼看,“你他妈还坐不坐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