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阴历新年过得很早,文一一起在教室里过了小年。刘姥爷挂念学生,特意在食堂里煮了一大锅饺子,中午吃饭时大伙儿一起吃。高中的学生假期短,除夕前三天放假,初六就得返校。陈非寒不像尹知温,这么几天才懒得带被子回。

大学生的寒假肯定比高中牲长,叶舟很早就回来了。老弟的出柜宣言看得他抓耳挠腮,现在终于有机会质问活人。老城区冷,但不似北方冷得直接,这几天阴寒彻骨,冷得人肌肉酸痛,叶舟刚接到人就问:“咋?你还真出柜了?”

“你得了。”陈非寒穿着冬季校服,大号的,勒得书包带儿紧紧贴着背,怎么动都不舒服。他皮肤嫩,过不了几天就要长冻疮,这会儿一直无意识捏耳朵,缓解耳垂即将裂开的酸痒和疼痛。

“不是,这很重要啊,”叶舟掏出耳挂给弟弟戴上,“你出了柜,我以后怎么办?”

陈非寒见鬼似地看过来:“你也要出?”

叶舟举起双手自证清白:“万一呢?”

“我很受欢迎的,”这人不要脸地补充道,“总要给自己的爱情留点后路。”

“神经。”

两人路过油炸团子的小摊,要了两盒边走边吃。陈非寒一双小手冻得通红,明明冷得直嗦鼻涕也不减干饭速度,叶舟看得可怜,悄悄塞两粒进来,指着沿江风光带的方向说:“走走?咱俩没给妈带,不能被她们发现了。”

“这天气,”陈非寒抽空回复,“干不完给我,谁这种时候跑风光带上吹冷风?我还有几套卷子没改,约了人讲卷子,懂?”

叶舟以为自己听错了:“卷子?你????”

“是啊,”陈非寒吃得三下五除二,“我可是要考T大的,你懂吗?T大。”

我懂,叶舟想,我懂T大,但我不懂你考T大啊!

他惊得所有团子都往陈非寒碗里倒:“饿傻了啊?多吃点,孩子,多吃点。”

哪料吃得尖嘴猴腮的老弟无比认真地抬起头说:“我没傻,我说真的。”

“我要上T大的美院。”

如果追溯陈非寒的画画史,那大概要往前十二年。据说陈悦第一次看见这小孩儿时,他就拿着棍子在地上乱画——无从考证,也可能是在截断蚂蚁的行进路线。若是陈悦跟家里妥协,这位陈小朋友说不定能在大城市里拥有一个很好的私人美术老师。

但没有这些,陈非寒依旧拿起了画笔。

初中时,他没有放弃练习,每周周末去画室,哪怕逃课也去。老城区的画室老师惯着他,只当绘画是爱好,压根没把十一中的艺考生当回事。殊不知三年后,这小孩竟凭借每周的练习,一举考上仁礼的省艺考自招。

他其实一直在奔跑。哪怕找不到画画的意义,哪怕深陷瓶颈期的煎熬,哪怕高一再也画不下去,他也从没有放弃过拿起画笔。

现在这个人坚定地说:“我要去全国顶尖的美院。”

叶舟意识到,这是无比理所应当的答案,就好比前进过程中,理所应当地找到了更远的终点。要知道努力坚持的人,连世界都会为他铺平道路。

“那集训的地方也找好了?”叶舟丢掉空了的盒子,“既然目标是T大,那画室肯定不能含糊啊,至少初中那样的肯定不行。”

“找老师帮了忙,”陈非寒打了个饱嗝,“交几幅作品过去,通过了就行。”

“还要再找几个保底吗?”叶舟皱着眉,打开手机通讯录,“我听说过省城几家不错的画室,可以趁着假期咨询一下。”

“不用不用,”当弟弟的瞬间面部表情无比狰狞,“那些地方每年招太多人了,一大帮子聚在教室里,我看得难受。”

老教授的私人画室满打满算七个人,他是真不想带学生,大场地不租,收费标准还乱七八糟。老人家朴素一辈子,钱都花在画画上,压根就不懂市场行情。老人家自认为乱加一堆费用肯定没人来,哪知道加完了还没市面上的培训机构一半多。

除夕当晚,陈非寒狂赶素描。仁礼就放九天假,时间不多,假期结束康老师就要稿了。听说老教授已经拿定五六个名额,时间拖得越久,剩下的两个就越难争取。

富婆包养群除了在家赶稿的废猫,其他全都去了乡下。这仨的网络延迟到互相干杯得花八小时,督促姓陈的一起干杯更要花一天,伟岸的寝室长父亲终于耍脾气不干了。除夕夜,尹知温去信号最好的地方给陈非寒说新年快乐,哪料大年初二才显示发送成功。

过什么年啊,他想,炸地球还快些。

一到初六,陈非寒就开始闹别扭。他返个校还不消停,非说大过年的没人理他,一直强调张胖子没能保卫传统文化。几个男生给闹得头疼,一人包了一顿饭才消停。

“法定寒假要放到什么时候?”张先越拿出手机,“我们打电话举报,他奶奶的,压榨我!”

“要举报也得是俊逸,”老许叹口气,“我朋友初四就在学校自习,课都没有,非要学生去自习,什么毛病。”

“那他们举报了没?”

“没,”老许瘫痪地说,“你知道学习的最高境界吗?只要被别人带卷了,自己就会自愿开始卷。”

“然后全省的一本分数线提高,努力了等于没努力。”

仁礼对高一学生管得很松,该玩的活动一项都不含糊,到高二就开始渐渐收紧了。到了下学期,高二的学习任务和高三看齐,尤其是文一和理实,卷子的数量成倍激增。陈非寒不再练习市面上的模拟卷,而是在学校的卷子里挑拣,选合适的做。

文一人少,凝聚力又强,刘姥爷换座位干脆是前后排轮换,同桌就一直固定了。个高的男生从第五排开始换,后来猴子几个带头表示,女生在后面实在看不到,干脆让几个打申请的一直在后排算了。

陈非寒不占用学习资源,当即写了同意,尹知温从没坐过前排,更是无条件支持。结果三间寝室围成三个大组的后排方阵,每个月换一次组,一直到毕业都没变过。

“这张卷子全做了,”尹知温把其中一张卷子挑出来,“跟这张卷子一起的是不是还发了一张?那张卷子就做选择和填空,大题不用做。”

“但这张卷子不讲吧?”陈非寒转着笔,“那张要检查啊。”

尹知温撑着窗台,理所当然地说:“那是对全班而言的,难题不做过几天就手生,你以后哪来的时间练习难题?”

这话很有道理,陈非寒的确没必要和难题死磕。他咕哝着表示同意,刚要提笔,康老师直接站在窗外,敲窗喊人出来。

“啧,还有三分钟打上课铃,”他指着手机屏说,“你通过了,老教授说你先加他好友,然后和学生们一起进群,约时间到他家面谈。心里有什么目标就说什么目标,和你一起的都是相当优秀的人,不要担心说不出口。”

“好,”陈非寒不顾教室里的监控,直接拿出手机就扫,“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没?”

“跟家里人说清楚,”康老师皱眉,“这是私人画室,虽然老师很优秀,但同学少,很难评估自己在同龄人中的水平,学校这边的画室还是会对你们开放,我会给外出集训的学生拉个群,定期在里面发一些学生作品,一定要注意看。”

“老妈子吗?”

康老师瞪着眼:“你以为仁礼的升学率是开玩笑的?”

回到教室,陈非寒的小尾巴要翘天上去了。他嬉笑着回到座位,途中看了眼班长,骚扰了一下猴子,还激动地捏张胖子的脸。尹知温看得好笑,朝他招手,笑着问:“过了?”

“过了,”陈非寒比了个耶,“很有名的一个老师,我高一听过他一节课,印象很深。”

“好事啊,”尹知温拖长尾音,试探地说,“这么努力是想考哪里去啊?”

“……才不告诉你。”

进二月份,高三的学生逐渐出现在操场上,和高二年级一起上体育课。部分大学还没开学,学校各处拉起横幅,写着“欢迎各位学长学姐回母校宣讲”,为即将高考的学生提供择校帮助。

艺体馆前坪被学生会清空了,留给学长学姐搬桌子搭咨询台。放学后,张先越拉上寝室一伙人,非要和高三去凑热闹。

“那俩人呢?”胖子说,“我就看了眼中传,怎么就不见了?”

老许伸了个懒腰,还在回味食堂的米粉:“陪尹知温看P大去了吧。”

“嚯,P大,”胖子一脸严肃,“把我祖坟烧了我都考不起。”

今天P大和T大压根没来,尹知温本想看看陈非寒对哪所学校感兴趣,哪料对方一直兴致平平。走到咨询台尽头,陈非寒忽然指着学校的办公大厅,不容分说地要去一楼看看。

气温尚未回升,男生的耳垂仍然挂着冻疮。他脖子上搭了一个耳挂,嫌看上去不时尚,死活都不愿意戴。尹知温捂着对方的耳朵,有些心疼地问:“还没好吗?”

陈非寒缩了缩脖子:“手拿开,你手好凉。”

说完别扭地转过头,嘀咕道:“不知道塞口袋里吗?这么冷。”

尹知温大言不惭,居然义正言辞地控诉学校的制服设计:“加大码的冬服口袋太大了,塞进去也漏风。”

不等陈非寒反应,这人赶紧把手塞对方口袋里,低下头说:“不像大码,刚刚好。”

“别发神经!”废猫急急地扯开嗓门,“你冻着吧妈的!”

“真的?”尹知温问。

“……实在冷的话,”陈非寒支支吾吾,“就……就假的吧。”

两人摇头晃脑地走到办公厅一楼,迎面就看到一张大墙。那墙挂满了照片,国内名校一层,国外名校一层,全是金榜题名的荣誉学生。陈非寒来到一张照片面前,指着这一部分说:“看到没?这全是考上PT两大的。”

“嗯,”尹知温点点头,“我校友。”

仙女几乎从未如此直白过,陈非寒愣了一瞬,马上就笑了。他的手在照片墙的玻璃面儿上摩挲,过了一阵才问:“为什么转文?”

“想逼迫自己遵从本心,”尹知温老实说,“我想去考古系,其实不转也可以。”

但你转了,陈非寒想,我们相遇的功劳,你占一半。

办公厅的门口路过几位老师,好奇地看向这俩学生。陈非寒的眼睛有光,那光亮比冬日暖阳更给人精神,让人忍不住想悉心收藏。

虽然冷,但已经立春了。

“我本来,随便哪所学校都可以,”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但我想和你一起出现在下一张照片上。”

“我想和你去差不多的大学。”

我想让“我们”,一起被全世界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