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一过,转眼就到年末了。

尹知温的月考成绩已经稳定在年级前十五,进入游刃有余的应对阶段。陈非寒作为寝室里变化最大的——甚至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不仅每天认真听讲,还买了好几个笔记本总结错题。

天呐,室友看一次感叹一次,这得是受啥刺激。

文科的课程靠体悟,光背不行,但肯定有效。陈非寒耍小心机,趁着尹知温在身边,放弃政史地专攻语数英。他几乎从头学起,买了基础的数学试卷,重新扎实地打一遍地基。尽管月考成绩没提上去,对题的理解速度却大大加快了。

12月月考结束,正巧赶上元旦节。陈非寒歪着头,享受尹知温无意识的摸头行为。他知道仙女思考时喜欢摸小疙瘩,自己常年寸头,呲呲啦啦的正中下怀。前排两个男生早已习惯,胖子反过身,假模假式道:“这周新年啊,各位辛苦了。”

“神经,”陈非寒趴着说,“以为自己多大领导?”

“你才神经,”张先越啐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尹知温长尹知温短,知道咱们寝室扣分都是我在背锅吗?”

“别摸了!”他突然烦躁起来,“你俩一天到晚的,有完没完!”

尹知温正在看今年的奥赛题——小班开课了,多少看点儿。这周星期四晚上还有一节奥赛课,文科年级组出于冲状元的考虑,愣是让年级前二十做理科班的题。他看了两眼觉得一般,有余力跟同桌聊天。自家的废猫从几个星期前就大变活人,数学试卷一连做了小十套,尹知温随手拿过一张,问:“这张改了没?”

“还没改完,”陈非寒说,“这张开始有点难了,不想改。”

噢,尹知温点点头,意思是受打击了。

他粗略看了两眼,选择题旁全是红笔印,想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尹老师干脆放下手中的事,拿起答案替陈非寒改了。这不改不知道,一改吓一跳,尽管错误量大得出奇,但对的题都是以前不会做的。

“不挺好?”尹知温强行把陈非寒掰正,“这题你以前不会啊,这不会了吗?还做对了。”

“那还有这么多!”

陈非寒抢过试卷,声音干干瘪瘪的,一听就知道在闹别扭:“妈的十张卷子有啥用,不会的还是不会!”

“那怎么办?咱不学了?”尹知温忍住笑意,“乖宝不干了?”

“谁是你乖宝!”

陈非寒撅着嘴,强忍着憋屈看卷子。尹知温一道一道开始讲,这儿要画辅助线,那儿要算余弦定理,清清楚楚,简单明了。废猫的耳根有些生理性泛红,到了冬天,皮肤容易起皮,空气黏糊也起。他转着笔,含糊地跟上尹知温的思路:“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画错了线?”

“也不是,”尹知温指着三角形,“你的方法也可以,就是要连算三次余弦,容易错,还浪费时间。”

“这儿不就错了?”

陈非寒定睛一看,根号六翻脸不认人,自己变成了根号三——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不相干的数字也能抄错。这白痴算不了长式,符号跳着跳着就自动变形,还压根搞不清自己算哪儿来了。

“这周什么安排?”尹知温看着陈非寒重新更正,懒洋洋地问。

“别打岔!”陈非寒吼回去,“算着呢你吵什么。”

“卧槽!”尹知温大惊失色,“题目重要还是我重要?”

陈非寒摸了摸耳垂,咕哝道:“你谁呀你。”

这周陈非寒必须得回去,二妈勒令的。他要再不回去,叶晴那毛脾气能驱车来校大抓活人。放假前一晚,寝室里灯火通明,男生们赶紧洗了个轮流澡,坐在地上煮自热火锅。张先越在煮,许正杰放料,其他两个坐着,没啥想吃的欲望。

“待会儿你俩不准动筷子啊,”胖子警告道,“惯得你们。”

“可我开了两盒,”许正杰指了指屁股后面,“那盒不辣的我也开了。”

胖子抄起盒盖就打:“就你惯的!就你惯的!”

陈非寒说好不吃,闻到味就不认账了。尹知温还真没吃的打算,他斜躺在床,看着地上几个吃火锅——这围一圈的姿势,没个十年的狱友交情还真演不出来。胖子和许正杰越吃越香,两张大嘴巴巴个不停,废猫夹了几筷子就犯懒病,吃着吃着拿纸一擦,四仰八叉地坐躺在尹知温**。

“你这会儿又不嫌满嘴油味了是吧?”张先越鄙夷道,“上次吃夜宵的时候还狗鼻子似地搁那闻,这下倒好,直接躺人身上了。”

“哪次?”

尹知温下意识坐起来,虚抱着陈非寒,一边打哈欠一边问:“我怎么不知道?”

“就吵架那次,”陈非寒小声说,“咱们在画室打架,昏天黑地,武动乾坤……”

“那晚不是宿管来了吗?”他老实交代,声音懊恼极了,“我来不及,就躲你**了。”

夜色沿着窗,伴着树叶的沙沙声响鱼贯而入。南方的秋冬,树上总归是有叶的。这儿的植被总是开的果断,败的挣扎,连带着风土人情也藕断丝连,难以割舍。陈非寒每天起床都会告诉自己,你不能再喜欢下铺了,今天必须全都断掉!可只要看到对方的脸,这些话就比随风的屁还虚无。

好比现在——

尹知温斜靠着墙,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的眼里少有揶揄,多的是一些纵容的无奈。有一瞬间,陈非寒觉得自己可以说出口,可以说喜欢你,可以说我们要不谈个恋爱。可话到嘴边,脑内却一片狼藉,每个字节都如有千斤重量。

他说不出口。

他舍不得说。

隔天,胖子依旧在等校车,陈非寒和林骁则踏上了回家的城际。谭琛尧一直在手机里监工,嘟嘟嘟的满嘴放炮。陈非寒好容易忍到回家,还要看大妈和二妈在厨房里秀,他叹口气,拿了钥匙去小广场坐着了。

男生漫无目的地看向人群,每路过一人就往前多回忆一年,断断续续回忆到四岁。那年他从至今不知道在哪的山村辗转到另一个至今不知道在哪的山村,隐约听到自己值两头牛的价钱。紧接着,二妈便出现了。

她看上去就像年画上的仙子,皮肤白嫩,手如玉脂。这奇女子不仅花五头牛的价钱买下了两头牛,甚至牵起了自己一文不值的手——这手既干不了活,也承担不了任何责任。

然后她养大了他,像正常孩子那样。

陈非寒五岁时,陈悦带他见了叶晴,认了叶舟。过了一年,她被家族除名,永远地离开了江南水乡,离开了名门的宠爱与关照。

她是为了爱情吗?

教导两个孩子叫自己二妈,教导他们接纳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教导他们坦然接受世人的不接受,她是为了爱情吗?

时至今日,陈非寒突然明白了陈悦的坚定。

她不过是为了认可。

认可自己的内心,认可同性相爱的感情,认可自己普通人的身份。

她要用行动告诉别人,她们在相爱,并且和世界上每一个正常人一样,拥有捍卫相爱的权利。

“臭崽子,死哪了?”叶晴的电话来得正正好,“到晚饭时间了!别在外面墨迹,手机带了干嘛的?”

陈非寒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市政府。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剪影,从四岁到十六岁,一步一步沿着这条路长大,上小学,上初中,提着行李箱离开老城区……他看见自己来来去去,最后和尹知温在政教处撞了个正着。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傍晚,余晖落尽。陈非寒找准声音,用宣告全世界的语气说:“妈,我喜欢男的,我确信。”

风暴几乎瞬间席卷了陈非寒家。打开家门,叶晴就抓着陈非寒的胳膊,用尽力气,咬牙切齿地问:“你刚才电话里是什么意思?喜欢男的?为什么?”

陈悦从后面拉住她,劝道:“先冷静,先……”

“我问你为什么?!”叶晴不顾恋人的宽慰,盛怒之下给了陈非寒一巴掌:“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的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

陈非寒捂着自己嗡嗡作响的脑袋,半天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料到家里人会有反应,但没想到反应这么大。眼前的叶晴自己压根没见过——面部表情扭曲至极,显然在极力忍耐暴力冲动。她歇斯底里,怒极反笑,到最后竟隐隐有些站不稳了,含糊不清地说:“你表白了?跟男的?”

“没有!”陈非寒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没有的话你怎么就知道了?”

悲怆之下,叶晴克制地挥舞双手,声嘶力竭地说:“我和陈悦那么努力,那么努力!为什么你会重蹈覆辙?”

她简直难以置信,像是陈年的伤疤被人再捅一刀,喃喃地又问一遍:“为什么你要重蹈覆辙?!”

那双眼睛死死瞪着,没有看向家里的任何人。她的表情痛苦而煎熬,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呼吸困难。陈非寒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又在做什么,他看见二妈捧着对方的头,强行让她看一眼这个家。如催眠一般,陈悦一字一句地说:“叶晴,没人会像我们那样,没有!”

“我们过得很好,你明白吗,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一瞬间,叶晴的眼泪夺眶而出。

陈非寒空洞地站在家门前,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他的脚忽然没有力气,以往的记忆贯穿大脑皮层,拉拽着他疯狂下落。

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