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非寒刚剪完头,就感觉到一滴水珠落在自己毛毛的头上。

他转过身,正巧看见尹知温提着塑料袋走来。到了饭点,小区里处处能闻到爆油的香味。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和尹知温认识很久了。

“剪完了?”他俩都没有换校服,像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并肩走向单元楼,“老阿姨手艺不错吧?”

“寸头能看出来个啥,”陈非寒顺手接过一个塑料袋,“家里没油了?晚上吃什么?”

“开个汤,炒个绿叶菜,再炒个一碗香……噢,还蒸一个肉肠,”尹知温说,“那肠是真不错,我奶奶的朋友寄过来的,贵州人家自己做的肉肠。”

“啊,我吃过,”陈非寒笑起来,“都是肉,单蒸老干妈也好吃。”

欲拒还迎的晚霞露出一层淡色的横截面,两道身影在单元楼前配合着掏钥匙。“砰”的一道关门声,雨势大了起来,身影也不见了。

刘碧霞女士看着自家孙子长大,无法在短短一个下午就完成“一个小孩都不往家里带”到“看样子是要留宿”的思想递进。她神色复杂地收起相册,不可避免地想起陈非寒翻看时的认真。男生自始至终都没有提令人尴尬的问题,哪怕话到嘴边,也只是听自己这老婆子一个劲瞎扯。

你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知道尹知温的好,唯独做父母的不知道。

厨房里传来菜叶下锅的滋啦声,尹知温看了一眼抽油烟机,顺便问了陈非寒爱吃的咸淡。被问及的男生正在跟蒜较劲,他咬着牙扒拉两下,最后任命的拿菜刀拍,还幼稚地对稀烂的蒜头竖中指。

“得了得了,”尹知温无语地让他让一让,“别挡道,等会炒老了一碗香不好吃。”

“你这辣椒是本地的吧?”不甘示弱的陈非寒开始瞎甩锅,“不是本地的也不好吃!”

“啧,”尹知温拿着蒜,始终平和的表情终于炸了,“你搞实验呢?蒜皮飞得到处都是,收拾干净了再出去!”

十分委屈的猫老大可怜兮兮地蹲着,捻着蒜皮咕哝尹知温凶。尹奶奶看得想笑,招呼他来饭桌坐着等开饭。不一会儿,说好的家常菜端上饭桌,两个男生大快朵颐起来。硬要说尹知温哪个地方最平凡,那绝对是毫无章法的干饭技巧,没有体面,全是感情。

饭后,尹奶奶按习惯去洗碗。陈非寒想抢活儿,被尹家老小狠狠制止了。这周的作业少,两小孩在书桌前缝缝补补,一下子能把余留的题目搞定。尹知温百无聊赖地合上书,躺**看批判思维。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天黑了。陈非寒闻着尹知温家特有的香味,渐渐变得毫不客气。他在电脑上翻阅自己关注的画手,看到尺度较大的图就马上偷偷摸摸关掉。尹知温倒是随便废猫往哪儿挠,他专注看书,看累了才抬头问:“你啥时候睡觉?”

“十一点多吧。”陈非寒挠累了,打了个哈欠问:“我睡哪?”

“你还能睡哪?”尹知温面不改色地投下重弹,“我家就两个床。”

来之前,陈非寒一直以为同桌家很有钱,至少得是三层别墅的水平。尹知温戴上眼镜的时候非常贵公子,挥金如土,视钱如粪。现在看来尹家之所以如此洒脱,完全是因为除了书籍和电脑外毫无物质要求。

“你混蛋吧你,”陈非寒咬牙切齿,“知道两张床还喊我来?”

“两张床怎么了?”尹知温眨眨眼,“咱睡一张也没啥不妥啊?”

是是是,是没啥不妥!陈非寒简直没眼看,大兄弟我喜男啊!他别过脸,耳朵热得能蒸发半截。这少爷得空瞥了一眼沙发,又嫌弃那狭窄的面积太磕碜。尹奶奶在隔壁屋招呼洗澡,尹知温欸了一声,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催促道:“别墨迹,老小区水压小,再晚一点楼上几个小年轻就得洗了。”

“咱真睡一块啊?”陈非寒不甘心,又问一遍。

“……你想睡隔壁?”

卑鄙啊,太卑鄙了。陈非寒云里雾里地冲了个澡,沐浴露涂嘴里还砸吧两下。今晚的风很凉快,稍微缓解了省城的潮湿。他稀里糊涂地出来,刚好碰上尹知温拿睡衣。

尹知温问:“水温行吗?”

“行,”陈非寒说,“你家喷头好大,挺舒服的。”

话音刚落,嘴巴就赶上一个饱满的哈欠。他的声线有些粗,相处久了又爱嘟哝,着实像个给人伺候舒服的猫主子。尹知温摸了把他的头,不满地提要求道:“记得擦头!”

“不擦,”陈非寒习惯性拒绝,“不擦不擦不擦。”

“也行,”尹知温靠近了些,“我给你擦?”

窗外忽然一阵狂风,吹得哪家玻璃哐当地摇晃起来。陈非寒急忙倒退一步,盯着沙发,不自知地小声说:“滚你妈的。”

几乎是立刻,耳边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

越往冬季走,洗完澡就越容易犯困了。陈非寒本来还在看动漫,这会儿听着日语也觉得是催眠音符。他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仙女悠闲的坐姿,生怕自己扭两下就起反应。他的脑子里总在盘旋一些儿时的事,无厘头的,无意识的,每多想一些,身上的负担就沉重一些。

这个圈子是一座饱受折磨的城池,要用庞大的幸福去交换打开城门的钥匙。

但这也是生活。

他和两个妈妈,还有叶舟的日常生活。

七八岁时,家里会在鞋柜旁放一个小钱袋,里面存着零钱,要么用来坐公交要么用来买小菜。哥哥跟两个妈妈去菜市场了,只有年幼的陈非寒和寄住的阿姨守家。

阿姨长什么样他已经忘了,只知道对方没有地方住,身上只剩钱和身份证,明明一身上下都是名牌,她却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那天陈非寒倚在门边,看见这个阿姨从钱袋里把最后的两块钱拿走——最后两块钱呢!他还没说话,这阿姨却抢了先,抱着两块钱放声痛哭。

“欸欸欸!”他蹬着小拖鞋跑到玄关,“你哭啥呀?”

“阿姨没有家了。”她说。

为什么?

世界上好人那么多,哪怕被人卖了都能被二妈领走;世界上转机那么多,哪怕在深山老林都有机会来城市生活。

于是他托着脸,笑着安慰阿姨说:“总会有家的。”

现在想来,也不是所有人的勇敢都有退路。

用太多的力气追求幸福,可能就没有力气享受幸福了。

那自己和尹知温呢?

陈非寒突然觉得耳机里的声音很吵。他拿下来,听着窗外的雨声,终于回过头看了一眼同桌。对方摇着腿,四仰八叉地看课外书。仙女视力难怪差劲,要给个宇宙,四肢能和隔壁星系肩并肩。

“擦头发了没?”尹知温懒着声音问。

“没擦,”陈非寒老实承认,“忘了。”

“过来,”尹知温继续拖着尾音,“等着感冒呢。”

陈非寒还真老实过去了。他吸了吸鼻子,把被子摊开,甚至还给尹知温盖了一半!尹知温登时惊醒了,拿纸的手都吓得一哆嗦。他看向陈非寒,对方也好死不死地看向自己。陈非寒的眼周有些红,似乎是看久了动漫视觉疲劳。

“我说你,又不是夏天,怎么老不擦头?”尹知温边擦边说,“等着我给你擦?”

“是啊,”陈非寒哼哼唧唧,“我头发都干了,看你还擦个啥。”

“神经。”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渐渐地打了死结。尹知温可没心思解开,他还巴不得呢。很多时候他都想这么做,毛手毛脚一点,让对方生气一点,让自己更心动一点。奈何十六年来他毫无经验,人到面前了,脑子里却充斥着教养和克制。

其实真的没必要为了剪头来留宿。

说得好听点儿是拐弯抹角地帮了个忙,说得不好听点儿完全是坑蒙拐骗。

也只有同桌这种单细胞才上当。

尹知温的手臂结实有力,手心却温热而柔软。陈非寒仔细听着窗外的雨,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房间外正好有一棵樟树,和初见那般,树叶却早已枯黄了。他觉得好笑,一时竟想不到时间能过得这样快。

喜欢上一个人能这样快。

如果没有来省城读书,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陈非寒看着尹知温骨节分明的手,极其努力地窥探另一个未来。

他像是看电影似地,盯着同桌的手一起一落——这是一种手段,能够强迫自己的大脑停止运转。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也无法做到。

只是做到了也依旧无能为力。

初三那年参加仁礼省招,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林骁推进考场时,曾恼怒地质问即使考上了又能怎样。

即使离开了老城区,即使逃离了闲言碎语,即使摆脱了市井与庸俗,决定自己如何生活的关键因素会有丝毫的改变吗?

无能为力的事情,自始至终都无能为力。

“我关灯了啊。”尹知温说。

“嗯。”陈非寒很自觉地缩成小小的一团,靠着尹知温入睡了。

他没有余力关心好同桌突然变大的呼吸声,只来得及处理脑中重复播放的片段。这些片段莫名地开始,又笃定地结束,播放到最后,却落入同一个尾声中——那双来自相册的,落寞的眼睛。

打雷了,雨势渐凶。

仙女应该想不到吧?陈非寒模糊地想,好同桌居然喜欢自己什么的。

不过没关系。他偷偷地笑起来,等这场雨结束,无能为力的心动也会跟着结束。

如候鸟迁徙后重归平静的湖泊,一潭死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