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陈非寒是如何考入仁礼的,有很长很长的一大段故事。

这些事张先越并没有听谁说过,而是从闭口不谈的林骁身上感知到的。老城区的十一中是一所试点初中,在经历校长贪污,废校合并之前,甚至还有命案缠身。它之所以还有生源,完全是因为居高不下的离婚率以及全国有名的定向越野队教练。

在那里,所有人会变得很不一样。

比如心狠手辣的林骁,比如面若冰霜的陈非寒。

凌厉的打击动作快速而精准,张先越目睹了后桌在别人肚子上开花的全过程。陈非寒的长相实在算秀气,哪怕剃寸头也挡不住小白脸的软饭气质。他这会儿简直跟面部长相判若两人——嘴边笑着,眼睛却充满格式化的狠戾。

这个时间段,小巷子除了潮湿的苔藓都看不到活玩意儿。男生手里的太极棍实在质量差,裂开的棍头膈应人不说,那吴斌看一次还哭一次。眼瞧着下一拳又要来了,张胖子一把扯过陈非寒的手,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喊道:“收手!白痴!再打要出人命了!”

人人人人……人命!

许正杰和范小烨吓得不轻,他俩没见过这世面,互相苟着往后退。倒是尹知温蹲下身,粗略地扫了一眼对面的伤势。楼上的空调机渗着水,滴落在邻家的顶棚边缘,溅起恼人的细小水珠。咔哒咔哒的声响挤进这片空间,像一把锁住过去的枷锁。

陈非寒的手被单方面抓着,只得强忍怒气,一字一句地吼道:“吴斌,你他妈就算要混日子,就算不珍惜钱,也稍微珍惜一下给你塞钱进仁礼的人!”

“你知道这些人什么来头吗你他妈!你知道人的生命一刀子就能结束吗!”

说到这,男生仿佛吃了十吨菠菜,力大无穷地挣脱张先越的拉扯。他一步一步走到起不来的打手面前,极其克制地又来一脚:“你他妈几总的啊?知道老子家里什么人吗敢这样搞?看在老乡的份上今天拿钱赶紧滚,老子上个学还安生不了,有病?”

张先越懵懵懂懂地想,这台词怎么回事啊,咱们不就是老普通百姓吗。

哪料陈非寒说完了还不解气,又再来一脚道:“那钱你们也收?!脑子废了?!”

久违地听到家乡方言,张先越却没有余裕想家。这些话在他的读书生涯里从未出现过,但对于老家的街溜子而言估计是家常便饭。如此神奇的术语还是少听几句为好,给人的感觉就像“听到这话的人必活不过明天的太阳”。

“吴斌,老子打你没多重,赶紧滚过来!”

陈非寒几乎是把人踹起来的。张先越还要去拦,被尹知温拽住了。他大抵是明白了好同桌的操作,留意着巷子口不让大伙儿被发现。又交谈了一阵,吴斌不情不愿地甩出一点钱,被陈非寒拖拽着回到了学校旧墙的墙缝。

“地上的人呢,不管了吗?”范小烨颤颤巍巍地问,“他们好像……”

“钱给到位了,拿去治病还是上网我们管不了,”陈非寒停了下来,“你们先走,我回头看看。”

“啊……好,”几个人也不敢多说,“他们不会再……”

“不会。”陈非寒转身要走,身旁突然多了其他人的呼吸。尹知温好言好语地拿出请假条,指着上面的时间,笑眯眯道:“老大,我们请假了一个小时。”

“这才过了十分钟,咱不能浪费啊。”

张先越:……

许正杰:……

范小烨:……

果然,这治猫还得看狗的。

虽说是回去看看,但陈非寒走得漫无目的。学校隔壁有家卫生院,两人进去买了瓶碘酒就出来了。为防保安抓人,尹知温还煞有介事地买两瓶红墨水装样子。陈非寒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他刚才打人太狠,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是他打的。这会儿组织好半天语言,终于憋出两个字来:“要不……”

尹知温说:“好。”

陈非寒瞪大眼睛:“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好什么好?”

“不想说的话我还能逼你说?”仙女也瞪大眼睛,“我可不敢多说话啊,你上回跟我打架还算手下留情呢老大。”

“少来。”陈非寒难得没生气。他现在的智商像换了个人,勉强跟上好同桌耍心眼的水平。不用猜,自己看上去一定余气未消,手痒难耐,而身边的尹老狗不仅乐意奉陪到底,还走哪跟哪,比七仙女谈恋爱还尽职。

唉,狗这物种。陈非寒大摇大摆地往巷子里一瞅,没看见人影,倒记起来捡太极棍。猫爪子刚要伸出去,一双结实的手臂抢先捞起来,咔擦一声崩成两段——匀称优美,裂了个对半开。

“你干嘛啊?”他的火气滋滋往上冒,“搞断是什么意思啊?”

“这东西,”尹知温冷淡地瞥了一眼,“断了才好。”

“你说说看,”他转过身,拿着半截棍子问得认真,“棍头裂成这样还还毛钱啊?等着被体育器材室的老师骂死吗?”

嚯。

“你丢东西都这么豪爽的?”陈非寒看着尹知温给保安递假条,突然意识到什么似地问,“你手里的太极棍子呢?”

“扔了,早扔了,”尹知温说得大言不惭,“翻旧墙的时候我就叫他们都扔了,以为自己多迅捷啊拿根棍子就钻洞,学校这一次性竹竿儿多大排面吗?风一吹裂八个,实在要清点数量赔就行了。”

我的天,猫老大踱着步子后退几步,什么人啊,恶习啊这是。

尹知温看东西很准,一次性竹竿儿经历了三节体育课就被老师们嫌弃了,但这都是后话。两人稀稀拉拉地回到教室,身上除了碘酒味以外,根本看不出像打过架的。陈非寒听着数学老师的天书,一身毛刺终于一根一根颓败下来。

很多双眼睛正盯着黑板听课,邻座的漂亮骨节正在摆弄红墨水。

尹知温在身边,而我在省城。

——我在省城。

这种认知令陈非寒的思绪全面放空,他很想大口呼吸,把方才小巷子的记忆全部都呼出去。才过几年,他换了时间换了地点,又在别人手里看到了刀。这东西就像老天爷送给人类的审判,一上去一下来,很多恩怨就消失了。

但今天没出事。

没人流血,一滴血都没流。

想到这,陈非寒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浑身的血液开始流通,他能感受到风拂过书页的力度。初中时,自己差不多也坐这附近,前座在低头玩手机,后座在谈恋爱,老师叫隔壁大组的孩子回答问题,对方嘻嘻笑着,得意地告诉全班我不知道。

班主任愤怒极了,他从办公室冲过来,一脚把孩子的桌椅掀翻。他吼着出去,有娘生没娘养的混账东西,你他妈快点给我滚出去。

那孩子说什么来着?陈非寒想了想,好像是警告班主任好好说话,小心我妈叫人打你。

下课铃响时,陈非寒有点儿想睡了。他的激素水平趋于平稳,强烈的精神刺激后只剩下抵挡不住的疲惫。猫老大无意识地往同桌方向靠,他面朝尹知温,眼皮缓缓收拢了——无论如何,初中的记忆要彻底删除才行。

陈非寒睡得很快,眼前的黑无比牢靠。他没有感受到尹知温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更不知道对方摞了一堆书遮光。前座两个人头不约而同地转过来,看到室友睡觉后小声问:“寒哥没受伤吧?”

尹知温单手撑着头,一边脑内搜索一边回答道:“没有大问题,只擦伤。”

“那……那两个人,”许正杰尴尬地替受伤小哥辩解,“寒哥放倒的两个人……”

“你别提那俩,”张胖子蹙着眉,“你和范小烨在后面没看到,一楼空调机旁边有两把小刀,一把离其中一个男的不远,你懂我意思吗。”

“我操。”

许正杰的脸经历了九曲十八弯的变化,终于把苹果肌吓瘫了:“刀?什么刀?我理解的那个刀?”

“是啊,得亏你寒哥身手好,不然躺地上的……”

张先越忽然说不出话来。几个人沉默着,大概不愿意去想鬼一样的画面。许正杰一身正气越发旺盛,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暴怒至极地压抑道:“吴斌?是不是吴斌?捏妈的那个畜生,我打不死他个杂种!”

胖子震惊万分:“哇哦,你这脏话都哪里学的?”

“天生的,”许正杰决定带头冲锋,“那畜生哪个班?!老子……”

像吴斌这种摸鱼侠,顶多也就网吧认识街溜子的水平,不可能在道上找打手。刀也踢飞了钱也给了,痛几根骨头没流血,按规矩来说是体面。

尹知温略懂一二,算青铜。

但陈非寒这段位属实是高……猫猫同桌这么可爱,怎么会懂这么多?

“打住,”尹知温抬眼,“别给我们家寒宝添麻烦。”

……噫。

张先越起了一身鸡皮,他想揶揄几句,话到嘴边却不敢说。仙女的眼神左右算不上友善——别说友善,吴斌路过肯定都小命不保。对方转着笔,阴冷的眼神凭空消失了似地,友善和蔼地说:“吴斌没假条吧?”

“啊?”

接下来的操作简直令人窒息。吴主任前脚刚去刘姥爷办公桌唠嗑,后脚就看见得意门生尹知温喊报告。对方笑得如沐春风人畜无害的,美好到细胞分裂都要减速。吴主任的心情那叫一个不错,温和地问:“什么事啊这是?”

“今天着急出校买校庆道具,但没买齐,”尹知温说,“本来想尽快搞完不耽误上课,结果看到同校的学生在外边打架,劝架去了。”

“刘老师,我能再申请一次假条吗?”

吴主任的好心情就维持了几秒,僵硬地问:“劝架?!谁打架?和谁打?”

状告朝廷还附送假条,这牛逼程度。张先越别过头憋笑,实在是打心眼儿的佩服。这架老师们无论如何也抓不到把柄,校外的小巷子没有监控,吴斌也没有受伤,除非他亲口指认和谁打。

“他敢?”尹知温从办公室出来,吊儿郎当地轻笑道。

有那么一瞬间,张先越严重怀疑这俩有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