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下旬的时候,艺协的责任老师终于发了疯。画室里一天不停地请优秀画师给学生做指导,指导内容全是跟校庆相关的素描和水彩。仁礼的学生团体比较特别,学生会负责一部分,团支部负责一部分,艺协则相当于校宣传部,由各社团的宣传代表和团支部副书记组成。但凡到了重要时刻,几乎直接从特长优势的艺考生里抓苦力。

大少爷本着高一摆尽了臭脸,高二就帮帮忙的心态,接连做了好几份小工作。等到他发现自己狼入虎穴时,肖卓这死孙子直接把画室负责人的位置丢给了他,想推都推不掉了。

“稿子都给过了?”陈非寒揉揉肩膀,瘫痪地搭在椅子上,“还有一个星期才校庆吧?至于这么赶吗。”

“这已经是工厂给的最晚时限了,它又不会魔法,”隔壁座的战友悲凉地答道,“我对晚自习和试卷已经全然陌生。”

小胡两眼一闭:“那是个什么东西?能吃吗?”

“这儿有能吃的,”高一的学弟学妹一听,笑着在门口招手,“今天艺协的老师请客,点了夜宵,学长快过来和我们一起抢。”

几个大男生一听,一脑门悲愤顿时化为捕食的**,三下五除二地搬来凳子排排坐。不知何时,画板都被推到犄角旮旯里,一大堆人围成团,絮絮叨叨地讲起校园八卦来。

“我拍到了我拍到了我拍到了……我们学校的帅哥真多,得亏我中考志愿填了仁礼没填俊逸,我赚了我赚了我赚了……”

“打住,”几个学妹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的叽叽喳喳,“这不是尹知温学长吗?”

“啊?”拿着手机疯狂起舞的女生一顿,“这就是尹知温?”

“不然呢——我操,这人怎么帅成这样,妈的。”

最近尹知温的确也忙,但陈非寒并不清楚这些。他俩之间面对面交谈的次数少得可怜,连玩笑话都没怎么说。上课时尹知温会少见地打瞌睡,一次比一次香,一次比一次用时久,眼圈黑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到后来,陈非寒都会给同桌打掩护了——简直稀奇。他不会打扰对方,而是正儿八经地在上课时段跟走廊的值班老师打招呼,义正言辞地说此人从小就身体不好。

语气严重,表情肃穆,年级办公室都传开了。

“迎新晚会上你们班座位靠后吧,我们班在前面,贝加尔湖畔看得可清楚了!”

那学妹突然灵光一闪,极其兴奋地补充道:“寒哥和尹知温一起上台的,他俩一个班。”

“那何止啊,”小胡连忙拍着胸脯插嘴,“还是同桌呢。”

……我操,你他妈几张嘴啊?一张脸不够挨大嘴巴子是吧?!大少爷一言难尽地拖着凳子往后退:“我吃饱了,你们聊。”

真是糟瘟。

这种感觉很陌生,好像在听谁聊风云人物,自己只知道人名,却不认识这个人。九月份的时候他俩明明经常唠嗑,现在到了十月中旬,好像已经很久——实在是很久都没有和仙女认真说话了。

小心翼翼的,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谁。

“寒哥!尹知温和女生谈过爱吗?”

“不知道。”

“那好相处吗?”

“看情况。”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好人。”

“胡立学长!”女生吃了苍蝇似地转过头问,“咱们的负责人大人真跟尹知温同桌啊?”

“哎哟喂,”小胡差点儿没噎着,“我骗你干嘛啊?这俩文科楼双子星啊。”

“再说了,”他十分认真地补充道,“别叫胡立学长啊,偶尔叫一次胡哥也是可以的。”

“放你的屁,”学妹啐他,“胡歌可比你帅多了。”

陈非寒起身的脚一抖,差点儿笑出鼻涕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尹知温并无了解,除了爱吃啥菜以外什么也不知道。给学妹盘户口似地这么一问,更显得他俩啥都不熟。

唉,陈非寒叹口气,这下废猫是坐实了。

今天是交稿的最后一天,画室的角落里堆满了之前设计的样品,就连残破的海报草稿都没扔,丢得到处都是。大伙儿舍不得清理,挑挑拣拣了好半天,把自己喜欢的废物全部带回去了。

陈非寒兜着被杀稿的文化袋,和小胡一边聊天儿一边往回走,刚到寝室时,一眼就看出了门口的尹知温。对方穿着学校的深蓝色卫衣,右肩垮着相机带,正在包里掏钥匙。

“我到了,”他朝小胡挥了挥手,“下次聊。”

“嗯,有空过来一起画。”

“别找了吧大老板,”陈非寒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小心相机。”

“啊……谢了。”

尹知温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很疲惫,像是磨光了耐心和力气。整个走廊静悄悄的,尽头的窗户透着夜色,显得越发安静了。

“最近很忙?”陈非寒问。

“嗯,”尹知温说,“宣传片做不完。”

“你要做宣传片?那不是摄影社的事儿吗?”

“我高一是摄影社的啊。”

“……噢。”

陈非寒握住衣角的手一顿,露出了一小片隐晦的褶皱。他突然感到茫然,好像这些对话隔了一层透明玻璃才传到自己耳朵里,既不真切,也很陌生。

他又想起了学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欸,今天的作业是啥?”

“不知道,”尹知温从收纳箱里拿出换洗的衣服,“我没上晚自习。”

“那昨天的呢?”

“昨天我也没上。”

“啊?”大少爷有点儿傻眼,“你这么忙的吗?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尹知温打了个小哈欠,疲懒地回头说:“下次再说吧,我真的很困。”

他的眼神涣散,哈出的气比常人热一些。夜色虚无缥缈地透过窗,漏入指缝,更显疲态。陈非寒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他扯过尹知温的手,头碰头后恼怒道:“你发烧了啊傻逼!”

“啊……嗯,”病号不着痕迹地退开了一点,“睡一觉就好了。”

陈非寒看着眼前这个人,一直看着,看到对方撇过头,自己忽然觉得不认识他。

健康偏白的皮肤,始终笑着的平和双眼,斯文败类一般的仙女样貌。废猫陈非寒很喜欢偷看同桌写作业,黑框眼镜懒散地搭在鼻子上,手里转着笔,想写几题写几题。

——可现在却毫无生气了。

“睡一觉?你疯了?”男生几乎靠吼的,“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说?摄影社没人了吗非得你做宣传片?有病?你们部长有病是不是?谁啊哪个班的找死了啊?!”

尹知温一愣,随即扯着嘴角笑出了声。他盯着对方的肩膀,思考片刻,像是被什么打败了一般靠上来:“是啊,部长有病,你去打他一顿?”

哪料这傻子还当了真:“哪个班?我这就去揍他!”

“神经,”尹知温低低地笑,“你真的……我哭死。”

陈非寒恨不得给他来一巴掌,都这时候了,看到底谁才是神经。

昨晚可能是沿海刮秋台风,惹得内陆跟着冷了两三度,连玻璃都给吹得呼啦呼啦响。陈非寒从画室回来倒头就睡,半点风渣子也没听见。尹知温就不同了,连续半个月都没睡好,还老感觉有鬼压床。

陈少爷不想扯嘴皮子,只好试探性地问:“仙女你要不先飞到**去睡?”

“飞不动。”

“那咱们飞到医务室去?”

“飞——不——动——”

“好吧你飞不动,”陈非寒谈判失败,只好硬着头皮问,“那你吃晚饭了吗?能吃阳间的饭菜吗?”

尹知温真的想杀人了:“那不然我吃阴间的?”

陈非寒无话可说,笑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月考以来的沉闷气氛终于划出裂痕,他笑到供氧不足了才给校外的老熟人打电话,要两碗油盐不进的青菜粥。

作为好上铺,他有义务让尹知温起飞。

“我去医务室买药,你洗澡快点儿的,”陈非寒说得又凶又别扭,“别死在里面啊。”

“啊怎么办,这水有毒!”仙女指着喷头大言不惭,“凡间的水有瘴气!”

捏妈,我傻逼我担心他。陈非寒气得扭头就走,赶紧去医务室买药。刚到楼下,正巧碰见花坛边坐了个女同学。这个时间段文化生都在晚自习,鲜少有人在寝室。她似乎来很久了,秋季校服也没穿,凉得直打哆嗦。陈非寒走出去几步,又无奈地折回问:“同学,你送东西?”

“啊,是是。”女生突然被人搭话,受惊地抬起头。她的眼睛圆圆的,像是看到了宇宙救星一般闪闪发亮:“我记得你,你是文科一班的陈非寒吧?能麻烦你帮我个忙吗?”

居然认识我?陈非寒低下头,忽然闪过不好的预感。他看到女生手里的塑料袋,是校医务室的红色十字架。紧接着,像是印证什么似地,女生开口说:“能麻烦你把这些送给尹知温吗?我听朋友说,他可能发烧了。”

秋台风造成的影响持续不退,今晚肯定再创佳绩。教学楼的灯光按楼层亮着,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在说多么平静的一天。

……平静吗?你没听她说话?尹知温都发烧了。

是啊,我头对头量的,我当然知道。陈非寒搜肠刮肚,竟想不出一句欲盖弥彰的话来。他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又或者他压根不该出现在这里。表现得惊喜又怕心虚,表现得难过又怕被人揭穿。年少的情绪刺痛如荆棘,千言万语只能换做一句无力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