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的卷子有点难度,看样子是挑了理科实验班的题。陈非寒作为长期不听课的学生,能找到辅助线都很不容易。

下午时两人连麦,尹知温打开电脑,心里直觉得好笑。

真了不起,自己居然给他讲题。

“看到没?你这样画条线,就可以建立一个新的椭圆,然后给这个椭圆设一个方程,代回题目中给你的等……”

“等等等等!”陈非寒毛毛躁躁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我笔没墨了,你等我换一只。”

“……好了没?”

“好了,”能听见这人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写还一边叽叽歪歪,“然后呢?我代进去了,这式子好长……这他妈真是人算的?”

“这他妈还就是,”尹知温笑着说,“慢慢算,我等你。”

接着电话里就没有人在说话了,滋滋的电流声和着绵长的呼吸,一点一滴地填满了周围的整个空间。

尹知温眨眨眼,撑着胳膊伸了个懒腰。他忽然觉得时间过得有点慢,只好随手抓起一颗北宋钱币,放在指尖来回把玩。

从小尹奶奶就对外说,她家这个孙子是个人精,脸上摆满了靠谱,心里的坏水却能浮起一艘船。

很多时候他只要站在那里就能得到想要的,奖状,朋友,夸赞……说得不中听一些,他偶尔的臭脾气也只是对生活的些许挑衅。

可现在自己好像遭报应了。

这个报应就叫陈非寒。

“还在吗?”

“喂喂喂?我算好了,”电话对面的男生总算化完了简,音调上扬,一听就很得意,“这数字是不是很不受人待见?一个整数都没有。”

“喂?在不在啊?人呢?!”

“喂!!!!!”

尹知温撑着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

“去你的吧,”对面的男生十分习惯地打断了他,“你又开始了是不是?”

后来仙女又说了好几种解法,甚至还有选取特殊线乱来的,但大少爷都没听。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草稿纸上的数字9稀里糊涂拐了弯,慢慢地变成一只眼睛,然后变成了整张脸。

画完之后他照了照镜子,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皮肤原来可以这么红。

叶舟喊吃饭的时候,感觉从自家房门里出来了个煮熟的弟弟。

他起初没什么想法,反正他弟隔三岔五就犯毛病。直到吃到了最爱吃的红烧肉,喝到了最爱喝的家酿葡萄酒,他才渐渐感到自家老弟有些不对。

因为他听见飘飘欲仙的弟弟问:“妈,同性恋很难吗?”

叶晴猛地抬头,饭也没嚼菜也不吃,愣愣地看着自家儿子发呆。倒是一向温和的陈悦反应更快,和颜悦色地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林骁看上去过得很好啊,”陈非寒龇牙咧嘴地看了一眼哥哥,“一天到晚可秀了。”

叶舟:“……”

你别看我,我不想收尸。

陈非寒从小就不会藏脸色,心情好的时候想摘飞机都有可能去飞机场亲自动手。

以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接下来可就不止吃饭那么简单了。

得亏叶舟机灵,一脚把老弟踩得当场去世,硬生生阻止了一场无妄之灾。他警告地瞪了对方一眼,等叶晴和陈悦坐沙发上看晚间八点档了,才气不打一处来地把陈非寒踹出了家门。

“你挺能啊,你忒胆大了啊,你敢问你妈这种问题?!”

“哪种问题?”陈非寒梗着脖子大声反驳,“我问她什么问题了?”

“你说呢!”叶舟恨不得直接上手敲人,“就几个月没管你,你还任性出花样来了!你喜欢上谁了?男的?”

陈非寒一愣,当场傻在了原地。

老城区的夜晚很热闹,到处是跑出来吃小食的人。河边的灯火沿着河堤点亮,一路延伸到天际线的尽头,延伸到十四总看不到的地方。

怎么可能?

“放屁!”他的声音更大了,“我他妈喜欢谁啊我,臆想一个吗!”

叶舟闭了闭眼,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随你,”他无奈地说,“陈非寒,这种事情我随便你。”

“从小我就说我们家和别人家不同,你听不懂中国话吗?知道不同是什么意思吗?非要让全世界知道你有两个妈?”

陈非寒紧抿着唇,死死盯着地面,就是不抬眼看人。

“你是不是……”

叶舟的表情变得难以启齿起来:“因为这样才不肯回家的?”

陈非寒猛地抬起头,颤声问:“你说什么?”

“哥,你再说一遍?”

大少爷喜欢摆高贵架子,一般不会喊叶舟叫哥,除非是有事相求或者管不住嘴。管不住嘴有很多种方式,比如眼下这种。

他知道自己过得太好了,没有承接过来自家庭的苦痛,没有遭遇过闲话以外的身体伤害,没有对这段人生产生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满。

他更知道这是因为谁。

国庆假时,区政府旁的公园会放烟花,掐准时间来看的人越来越多了。

男生张了张嘴,突然曲起指节,又无力地松开了。他的眼睛盯着裂缝中的小草,等到第一声烟花响起来时才说:“我错了。”

他说话很轻,音节绵长,像是一次妥协的叹息。

“我会经常回家的。”

陈非寒小时候以为全天下的家庭都是两个妈妈,甚至一本正经地怀疑过男人是用来干嘛的。直到他小学一年级时叶晴来开家长会,对当时的班主任说:“不好意思啊我家孩子比较调皮,我们是单亲家庭,平常有点儿疏于照顾。”

单亲?谁他妈是单亲?他愤怒地扑上去抗议,却被哥哥拎着衣领扯开。正当他手舞足蹈地进行二次抗议时,哥哥笑眯眯地说:“妈和姨在开家长会,咱们先回家吧?”

那年他六岁,叶舟九岁。他第一次了解到,寻常家庭可能并不是这样。

在家可以喊陈悦二妈,在外面却必须叫姨,他以为这是普罗大众对拥有两个妈妈的嫉妒,其实只是单纯的不正常而已。

这些往事说起来乏善可陈,不刻意去想的话压根记不起来。陈非寒以为自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其实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记得清清楚楚。

人对痛苦,向来刻骨铭心。

这个国庆假过得不怎么好,陈非寒在家呆一天就想返校了。隔天林骁来做客,他家舟舟更是以各种名义查房,什么网不好,什么隔壁太吵,什么空调效果太烂……能鬼扯的都鬼扯了一通,变着花样搞视察。

仁礼中学只放三天假,只要俊逸不调休,他们也绝不调。陈非寒坐如针毡,返校当天恨不得长一对翅膀,跟着城际展翅翱翔。他一回寝室就看见尹知温坐凳子上整理书籍,长腿憋屈地弯着,像是来了很久。

他这个国庆假也过得不怎么样,肖卓那死兔崽子技术稀烂,害他直接稀里糊涂掉回钻石,恨不得给对方表演一个撒手人寰。

“来这么早?”仙女打了个招呼,“你跑过来的?脸这么红?”

“东西太重,”陈非寒没什么表情地回答,“行李箱里很多衣服。”

他刚从林骁的出租屋回来,吃了一波狗粮不说,耽误很久才拿回衣服和被单。

大少爷从小到大没什么能吹,唯一能看过眼的就是这自理能力,毕竟小时候破事多,大部分时间和叶舟相依为命。他哼哧哼哧地把衣服放回收纳箱,然后抱着被单往**爬。

如今往深秋走,陈悦死活要换一床厚实点儿的被子。少爷金贵,健忘得很,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被子重了一截,一个用力不对,整个人像巨熊似地往下落。

“我靠,”尹知温眼疾手快,在脑门落地前接住了他,“你这拜年的阵仗够大啊。”

陈少爷整个人给被单包得严严实实,一时间哪来得及抓住重点:“欸!新被套!别踩!”

“我哪敢踩啊。”

尹知温给逗笑了,他也不急,甚至抽空掂了掂手臂,“你就算给我拜十分钟年,我也没有压岁钱。”

陈非寒这才震悚地发现自己挂在了对方身上,活像选秀节目里的杂耍冠军。他这会儿很尴尬,还有一阵说不上来的恼怒。

挺了挺肚皮,少爷十分为难地问:“我……我怎么下来?”

尹知温:“……”

你问我?!

这个姿势着实挑战腰腹能力,经常运动的男生抓着床沿就能站回去,缺乏运动的只能挺挺腰做个样子。不巧陈非寒属于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懒蛋,他勇敢地莽了几下,只得眨眨眼说:“我下不来。”

尹知温低头看着被单里的男生,对方只露出了一双卡姿兰大眼,睫毛扑拉扑拉地扇着风,像是抽了筋。

即使加上一层被单,手里也没感觉到有多重。对方的骨架子很单薄,跟一只饿惨了的熊本熊没什么两样。

“真是个傻子,”他叹了口气,“脚别磕梯子上。”

陈非寒警惕地转了转眼珠:“你要干嘛?”

“还能干嘛,”仙女又叹了口气,“抱你下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