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山原名已不可考, 自二百多年前云霞观建成后,这山也跟着唤作云霞山。上山的石子路年代久远,不少地方已被路两侧的杂草覆盖, 有的路段不仅特别陡还窄, 只容一人通过。

再次小心谨慎地走过一块布满青苔的湿滑黑石后, 一条潺潺的小溪出现在眼前,溪水清澈见底,几尾游鱼摇头摆尾在溪底的石缝间穿梭。

“沿着这条溪流走,要不了多久就能看到云霞观后门前的两棵梧桐树了。”明远笑着说道。

秀秀顺着往前看去, 云霞山林深树密, 溪流绕山,鸟儿清啼,风中送来的都是山间的疏朗, 在这样的深山中建道观,并在此地修行,那道士想必也是个仙风道骨的人物。

“这条路虽陡了些,不过路程更短, 观中弟子上下山多走这条路。另一边有一条新建的路, 那路宽敞好走, 但很费时, 这次急着回观便带虞夫人走这条了,还望勿怪。”明远有些抱歉地解释道。

秀秀笑道:“没事,我更喜欢走这条无人的路,一路赏赏景。”

在最前面带路的明尘冷哼一声, “那路人来人往, 吵闹极了, 惊扰了山中清净, 过了这阵子,待把主殿修好,我定把门给关了,不见客。”

秀秀心中讶异,听船夫所言,时下道家盛行,云霞观身为百年老观,声名在外,正是乘着东风做大做强的时候,这明尘反而很是任性的样子,嫌吵闹就要关门谢客,倒真有几分修仙之人不染铜臭专心向道的个性。

明远语气可惜道:“自从明修师兄进了京,咱这云霞观的香火是前所未有的旺,一日的香客快抵得上之前的一年了,说关就关,哎。”

明尘转头瞥了明远一眼,脸拉得老长,“除了同属‘明’字辈,那明修就是个败坏道家名声的斯文败类,根本不配唤他一声师兄,我云霞观不屑沾惹他,免得最后惹得一身腥。”

“最迟月底,闭门谢客。”明尘不容拒绝地再次强调道。

明远无可奈何,只能应下,唏嘘不已。

终于到了云霞观,他们这条近路上来不是云霞观的正门,而是无人的后门。两棵梧桐树被栽在门外,树身极粗,需两人合抱,听明远说,这两棵梧桐是第一任观主亲手栽下的,两百年过去,观中人来人往,这两棵梧桐也默默长得这么高大了。

秀秀仰头看梧桐,枝叶肆意伸展,遮蔽天空,从缝隙中露出蓝白清澈的天,叶子浓绿,密密匝匝,在宁静的山上无声伫立,随天边的风轻轻晃动,让路过的人的心不由自主静了下来。

“虞夫人,请。”明远轻声道。

秀秀回过神来,跟随明远进了云霞观。

一入观,明尘便不知去向,明远带着秀秀到了一处打扫整洁的厢房,将笔墨纸砚摆好,翻出几本古旧的书,书都有些年头了,被精心保存着,有《道德经》《清静经》等。

秀秀的任务就是抄写这些经文以供香客。

这活不难,只不过云霞观年久失修,不少地方都无法住人,前不久几间正殿甚至都塌了小部分,必须要修缮,来访香客又多,明尘只好趁着每日例行下山的功夫临街抄写。别提入夜抄写,云霞观奉行节俭,道士入睡得早,歇下后不许点烛灯。

秀秀听完明远叨叨了好些,对百年老观云霞观的两袖清风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观中道士除了供奉之外极少点灯,之前香客少,道士们甚至自己在后山开辟田地种菜,每日轮流进山砍柴烧火,自给自足。至于一观之主明尘前几年给一些老爷画符驱邪挣点香火钱也是真的,实在是迫于经济压力,某殿的修缮不能再凑合了,那回下雪下得大,把三清像都埋了。

明尘就干了几回,差点没被一员外用扫帚打出去,还好最后钱没少。好像是明尘对那员外新纳的第十八房小妾发表了些极其个人的略显尖锐的点评,那小妾捂着脸哭哭啼啼地晕过去了。回来时顶着颧骨发青的脸,一脸不爽,再之后就蓄起草丛似的胡子来,隔段日子下山,那员外从他面前经过都没认出他来。

明远笑呵呵地说了半天,直到一直不见人影的明尘突然出现在窗外,不耐烦地催他去总账,明远才离开。

秀秀目送明远胖胖的身子移出了门外,转头就对上了明尘那双打量的细长眼眸,明尘扫了一眼桌上摊开的纸卷,上面已有些娟丽的笔迹,和他鬼画符似的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尘撇了撇嘴,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又注意到乖乖坐在秀秀怀中的鸣鸣,鸣鸣看似坐姿乖巧,实则伸出来的手腕上已经沾上了一团墨迹,手心不知还握着什么不明物体,抓着秀秀布衣袖子的那块露出黑乎乎的一角。

鸣鸣见窗外的人看他,张着嘴“呜哇呜哇”地炫耀,眉飞色舞的,秀秀低头,无奈地把孩子往怀里揽了揽,远远避开桌子。

这间厢房收拾得倒是干净,只是太过简陋了些,只有一把木凳,桌子缺了一角用石头垫着,别的便没有了。

明尘看着屋内的孩子和女人,狠狠一皱眉,眼不见心不烦似的,一转头走了。

终于静了下来,秀秀低头安静地抄写着,这间屋子采光极好,外面的阳光射进来,大片铺满了书桌,照得纸上刚落下的黑字都发着金光,一时只余沙沙的写字声,鸣鸣也不自觉停止了乱动,不再到处摸摸,温热的身子贴着秀秀的胸膛,传递着比窗外阳光还热忱温暖的温度。

没一会,门口悄悄走进来一个小身影。

秀秀抬头一看,是个四五岁的小孩,穿着过大的旧道袍,身形瘦弱,下巴尖尖的,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秀秀。

秀秀蹙眉,这、怎么看着像个姑娘,道观还能收这么小的女弟子吗?

“请问,您是虞夫人吗?”那小孩俏生生地问道。

她一开口,秀秀确定这是个小女孩,秀秀招手让她走近来,“我是虞月,你是这观中的弟子吗?”

“我不是小道士。”那小孩听出来,连忙摆手,小脸微红,嗫嚅道:“我是被明尘哥哥捡回来的,我叫梧桐,因为我是在后门的梧桐树下被捡到的,明尘哥哥给我起的名字。”

梧桐性格有些害羞,不过跟人交谈介绍自己时眼睛亮着光,坦坦****的,说起名字的由来时不仅不自怜,还稍稍挺了挺小胸脯,平日里身边人一定都很疼爱她。

秀秀放下笔,把她牵到跟前来,柔声问道:“梧桐,是你明尘哥哥叫你来找虞夫人的吗?”

明远去了前面理账,除了明尘,应该也不会有别人了。

梧桐点点头,她好奇地打量着鸣鸣,老实交代道:“虞夫人,明尘哥哥让我来帮忙照顾这个小弟弟,不要让小孩耽误了正事。”

这一听就是明尘的口气,梧桐复述出来,像个小大人似的,秀秀促狭道:“你也还是小孩子呀,哪有让小孩照顾小孩的道理。”

梧桐挺直了身板,认真回道:“我今年四岁半了,后山的小松鼠都是我照顾的,这个弟弟这么小才是小孩,我是大孩子,可以照顾这么小的小孩,虞夫人,你就放心把弟弟交给我吧。”

秀秀见她一副正经的样子,看起来很是稳重,自己抱了半天鸣鸣,再加上走山路,手臂确实有些酸痛了,于是便应了下来,将鸣鸣递给梧桐,边调整她的姿势边嘱咐道:“鸣鸣他有些重,你若抱不动随时交给我。”

梧桐看着身板瘦小,竟一下子抱稳了圆墩墩的鸣鸣,她有些得意道:“鸣鸣弟弟确实好重,不过我抱得动。”

秀秀一笑,直夸她厉害,夸得梧桐的小脸更红了,她自告奋勇地要带鸣鸣去院中玩,秀秀颔首同意,叮嘱她莫走远了,梧桐连声应下,转眼就抱着鸣鸣出去了。

窗户很大,几乎可以把院中景物尽收眼底,秀秀越过窗户往外望,梧桐坐在石凳上,鸣鸣坐在梧桐的腿上,小圆球似的脚尖点着蓝色的道袍,梧桐一手穿过鸣鸣的腰间把他揽住,一手在石桌上比划着什么东西,梧桐说着话,鸣鸣也挥着手应和着,语言不通的两个小孩,一时竟相处得分外融洽。

不燥的阳光罩在他们身上,时光都不自觉走得慢了。

秀秀抄写完那一摞后,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再往外看时,石桌旁多了一人,正是明远,他端着一盘馒头两碗粥放在石桌上,显然是给两个小孩准备的。

秀秀起身走了出去,拎起已经扒住碗的小胖子,告诉明远已抄写完毕,明远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秀秀这么快就抄完了。

“才说着呢,准备留你下来用过晚饭就送你下山,明日继续,没想到你今天就抄完了。”明远道。

秀秀看了看天色,等下山了天应该已经黑了,鸣鸣眼巴巴地望着梧桐啃馒头,嘴巴瘪了又瘪,秀秀看他那副小馋样实在好笑,于是先留下来吃了晚饭。

云霞观的伙食没什么油星,都是自家种的,胜在新鲜可口,馒头也是个顶个的蓬松绵软个头大。

下了山,明远一直把秀秀送到遇见的那个街口才走,送别明远,秀秀转身入了长街灯火。青梧郡的夜市处处灯火,车马行人摩肩接踵,喧闹繁华,和云霞观的清静截然不同。

在山上呆了半天,再入闹市,竟有一种恍然的感觉,秀秀凝了凝神,鸣鸣在路上时已经趴在她肩头睡着了,还是赶紧回客栈吧。

没走几步,前方一间客栈门前围着一群官兵,一个差人在大堂盘问掌柜的,那掌柜的不停翻着本子解释着。

秀秀心一紧,那些官兵穿着普通官衙的衣服,并不是黑甲或者羽林卫,她在人群外围问一个看热闹的妇人,“大娘,这些官老爷查什么呢?”

那妇人道:“听说昨日郧县那边跑了个犯人,要联合着周边地方查查。”

另一个汉子道:“嗐,咱和郧县隔着河呢,那犯人多半还在河那边躲着呢,查咱们这哪里查得出什么?官老爷多此一举嘛!”

那妇人白了他一眼:“宁可错杀不能放过,隔的远又如何,要查便查查呗。”

秀秀从人群中悄悄退了出来,郧县、昨日,怎么会那么巧?她昨日在去郧县的路上逃脱,正好就有犯人逃跑了?那犯人犯了多大的罪,以至于隔着河也要盘查。

还是说根本没有什么犯人,就是来抓她的?

郧县、郧县,是王府还是任家?秀秀心惊肉跳,不敢再回客栈了。

她左右张望,街上人来人往,家家户户亮着灯,身后是来意不明的官兵,不知能往哪去。

秀秀收紧了手臂,咬了咬牙,往城门处走。

她一路快步,到人少处几乎是跑起来,远远望见城门后才稍微慢了下来。天色已晚,出城的人不多,一个身着道袍的圆润身影沿着街边慢悠悠地走着。

秀秀心中一喜,连忙跑上前去,果然是明远。

明远转头时,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嘴里鼓着半个包,好容易咽了下去,明远奇道:“虞夫人,你不是回去了吗?”

秀秀苦着脸,低声道:“道长,说来话长,总之我现在无处可去,不知能否暂时借住贵观?香油钱随后自当奉上。”

明远打量了她一番,不大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观中倒还有空置的厢房,只不过你行色匆匆,莫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我云霞观不日将闭门谢客,只想平静渡过啊。”

秀秀镇静道:“道长,若真有事,虞月定不会牵连云霞观。”

明远笑了笑没说话,又引着秀秀上了云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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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秀秀是枕着道观冰凉坚硬的枕头入睡的,空气中隐隐有道观独有的清香,她本以为会很难睡着,闻着淡淡的清香却很快安眠了。

翌日,秀秀还没醒,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明尘那冷冷的不耐烦语调响起:“虞月!来活了,赶紧起来!”

秀秀睁开眼睛,最先对上的是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见她醒了,那张小脸就露出笑来,“娘亲亲!”

她下意识地在鸣鸣肉肉的脸蛋上啵啵了几下才反应过来,赶紧回道:“欸,来了来了!”

仓促套上衣服抱着鸣鸣去开门,明尘皱着眉头,见她出来,就将手里握着的几卷潮湿的书塞到她怀里,瞧都懒得瞧她,只道:“经阁有些书受潮,今天拿出来晒的时候发现一些书字迹花了,你既住云霞观,就要做些事,这可不是你奶孩子的地方。”

明尘嫌弃地瞥了一眼奶团子似的鸣鸣,接着说道:“我见你认些字,便将污了字的那些书重新抄一份出来。我翻过,都是些简单的入门书卷,那些字你应该都认得吧?”

秀秀正欲开口,明尘又道:“不会认自己想办法,别找我。”

秀秀抽了抽额角,忍声应下了。

明尘一甩袖,转身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回头上下扫视了一番秀秀,“你一个农妇还带个孩子四处漂泊,就别学人家贵夫人千金捐什么香油钱了,云霞观这么大,不缺你一间住的,干活就行了。”

明尘说话直白到有些刻薄,走时似乎还白了她一眼。秀秀的喉头却哽了一下,胆战心惊漂泊了几日,像一叶孤舟似的,本以为青梧郡呆不久,先去偏远的地方避一避再做打算,如今能停靠在深山中的云霞观真是天降惊喜。

清晨的山风悠悠吹过,远处传来悟道诵经的沉吟,梧桐从外面小跑过来,水灵灵的眼睛弯成月牙,过大的道袍鼓动着晨风。

秀秀莞尔一笑,庆幸山下的搜查没有惊扰这样安宁美好的清晨。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