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 秀秀的裙摆被两侧的荆棘丛刮破了,“嘶啦”一声,她心中一跳, 低头一看, 稍长的裙摆处绣着精美繁复的缠枝莲, 此时被勾了一下,粉金的线被勾了出来,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

她意识到自己这一身太过富贵,还带着个孩子, 实在招人眼, 连忙取下头上的钗子,手腕一绕,一丝不苟的云髻散了下来, 秀秀就地折了一根树枝简单盘起头发,接着半蹲下来,握着金簪用力一划,将衣裙从小腿处划断。

秀秀抱着鸣鸣, 动作不便, 她干脆盘腿坐在地上, 将鸣鸣用腿圈住, 两手快速地把划下来的裙摆左右一拧,当头巾一样半包在脑后。

再次起身时,低调不失华贵的裙子变成了短装,周身还有污印, 精巧的缠枝莲已经辨认不出, 被潦草做成头巾后, 花纹样式一下子就俗了。

远远地从背后看, 就是一个包着花头巾不太整洁、步子迈得过大的村妇而已。

秀秀抱着鸣鸣往河岸飞快走去,她刚到简陋的河岸,那老翁才放下浆。

“老先生,劳烦您再将我摇到河对岸去。”秀秀低声道。

那老翁打量了她两眼,将船更靠近,爽朗招呼道:“上来吧。”

秀秀不敢多停,几乎是船一靠近她就跨了上去,她抱着鸣鸣坐在船上,那船夫慢悠悠地**起浆,船转了向,往河那边游去。

离了岸,秀秀看向那个茶棚,茶棚外的马车旁多了好几个人,看不清都是谁,只能看到都是些穿黑衣的,脚步忙乱,左右张望,应该都是任家的人,从林子里打斗完出来了。

秀秀抱紧了鸣鸣,赶紧趴了下去,她个子娇小,趴在船中央能掩住大半身形和怀中的孩子,只有花头巾露了出来,随风轻轻飘起一个角。

茶棚外的黑衣人目光瞟过河上的小船,没有在意,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的马,他们分成几队,有的去林子找,有的沿着官道寻,四散开来。

过了一会,秀秀坐起身来,满头虚汗,船夫投过来疑惑的眼神,秀秀揩了揩额角的汗,主动开口解释道:“我有些晕船,老先生,能再开快点吗?”

配上秀秀有些苍白的脸色,船夫没有怀疑,他爽快地应了一声,随即更加大开大合地动作起来。

鸣鸣丝毫没意识到危机擦肩而过,此时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船夫手中一推一移拨开水面的船桨。

船夫注意到鸣鸣,风吹日晒沧桑的脸上露出笑容,“这小子,看着真俊哪!姑娘,这是你弟弟还是儿子?”

秀秀笑道:“是我儿子。”

老船夫有些惊讶,“你看着白白净净的,像个未出阁的姑娘,没想到孩子都有了。”

秀秀此刻虽做村妇打扮,可天生丽质,再加上身上一股莫名的气度,看着确实不大像寻常妇人,船夫想不到别的,只以为她年纪不大。

秀秀自如回道:“我只是看着显小,实际上二十多了。”

老船夫点点头,随意闲聊起来,“到了河那边,可就到了黄昏咯。欸,你过河是干什么去?”

“看亲戚的。”秀秀回道。

绿波一圈圈**开,这河很宽,对岸看着不大远,实际坐上了船,一点点移动,才知道河身之宽,对岸貌似近在咫尺,然而一时半会难以到达。

她来的那边,人影已经化成黑点了,对岸还是那么遥远。

老船夫笑道:“原是看亲戚,这些日子渡河的妇人,十个有八个都是去拜道观的,你既去了青梧郡,何不也去拜拜道祖老爷?”

原来对岸是青梧郡,秀秀眼睛一亮,她听说过青梧郡,这地方更靠近江东,不属江宁府管辖,这么说来,她居然误打误撞选了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秀秀顺着他的话,神情讶然问道:“青梧郡道观很是盛行吗?我是从江宁那边来的,头一回过那边去,不太了解。”

老船夫了然,“江宁那边啊,听说安王爷不喜道家,那边的道观都没几个。倒不是青梧郡的道观盛行,现在除了江宁,哪里的道观香火都很旺盛啊,都是沾了国师的光。”

“那一二百年的云霞观几近没落,前几年还听说连知观都出来画符驱邪讨香火钱了,谁知现在还有这般造化。听说那知观和当朝国师是一个师父手下出来的,就是脾气古怪些,不然何至于几十年窝在山里,不过如今可算是熬出头了!”老船夫语气艳羡道。

秀秀听过便了,没有将云霞观放在心上,只不过听说江宁没道观是赵璟琰厌恶,眼下不远处的青梧郡却道观香火旺盛,却恰恰反应出那边确实不伏江宁府管。

她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几分。

待到靠岸,果然已是黄昏后了,付了船钱,站在热闹的街头,人流如织,秀秀摸着腰间荷包里仅余的几颗碎银子,怀中还有个不谙世事的小孩,时隔许久,她又一回感受到了贫穷的感觉。

秀秀问了人,去典当行典当了几支金钗,那店家举着做工繁复的金钗在烛灯下照了半天,秀秀一脸伤感地说是主子赏的,归家后家境每况愈下,为了养孩子不得已来当了换点银钱。

店家瞧了瞧和秀秀长得有几分相似,此时一脸无辜懵懂的鸣鸣,心肠一软,叹了口气,主动加了点,最后以不算特别贱卖的价格典当了这几支金钗。

虽然最后还是店家赚了,不过秀秀也没亏,亏的只有赵璟琰。

秀秀换了银子,先去买了些孩子能吃的简单小食,然后去成衣铺买了几件衣裳,趁着天还没全黑,秀秀入住了一间看起来比较气派的客栈。

这么一番下来,等秀秀给鸣鸣洗完澡,母子二人一同躺在**时,夜已深了。

鸣鸣到底是个孩子,折腾了一天,早就累了,一沾被褥就握着拳头睡着了。

躺在陌生的地方,身边没有那个压迫感极强的男人,门外没有侍卫和嬷嬷,秀秀心中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她望着鸣鸣四仰八叉的睡相,不禁弯起嘴角。

鸣鸣又浓又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来,不知做了什么梦,嘴巴时不时吧嗒一下,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哪里知道今天是他人生的分水岭,此前是王府最金贵的小少爷,无数人服侍着,此后便是跟着娘亲隐入凡尘,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翌日,秀秀浅眠,一有动静就醒了。她睁开眼睛,鸣鸣的小手握成拳头,抓着她的一根手指睡得正香。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叫卖的声音,人群喧嚷,是最平凡的烟火气。

秀秀翻出钱袋数了数,昨日典当的银钱最多能撑一个月,买房是远远不够的,更别提她现在没有户籍,便是租赁一间也颇为麻烦,长住客栈的话,连半个月都负担不了。

为今之计,必须早早寻到一个谋生的活计才行。

鸣鸣一醒,秀秀就抱起他早早出了门上街去。

青梧郡地方大,早街熙来攘往,她转了许久,都没寻到合适的营生,最后转到一处拐角,此处已到长街尽头,行人稀少,路边立着两顶旗幡,黄底黑字,边缘翻卷,字有些不清晰,可见年岁日久。

上面左书“世事无永恒”,右书“富贵如云烟”。

一道士打扮的人在一旁半蹲着挥毫,地上已经放了好些墨迹未干的黄纸。

那道士道袍边缘有些泛白,道袍穿得落拓不羁,头发微卷而稍稍凌乱,大半束在发带中,下巴的胡须像野草般肆意生长。

周围行人来往,无人停留,这道士自顾自写着,不甚在意,看着像个落魄穷困的道士,挥毫、泼墨、拢须,气势又有几分仙风道骨。

秀秀被吸引了,走近了一细看,不由得嘴角抽搐,难怪无人驻足,这人一手字写得像狗爬似的,有的大有的小,点墨糊团团更是不知有多少,画的东西更是人畜难辨。

抬头一看,“世事无永恒”,“富贵如云烟”,那两列普通的字对比之下竟显得格外清秀,甚至有些遗世独立的风骨。

秀秀驻足围观了半晌,见那道士手中写的纸下面还压着一大摞,终于没忍住皱着眉头道:“道长,您非要把这些都写满吗?”

她心疼那些还未受荼毒的干净的纸。

那道士抬起头,面容清臞,一双掩在潦草胡须下的眼睛细长微眯,他蹲着,秀秀立着比他高,却莫名感觉那道士在不耐地打量她。

“不然你替我写?”那道士嗤道,语气甚为冷淡。

秀秀被刺了一下,手痒痒,张口道:“也不是不行。”

“你?”那道士站起身来,他看着瘦,却比秀秀高出大半个头来,他随意甩了甩笔,抱臂打量她,视线在鸣鸣的脸蛋上停留了一会,语气更加冷淡了,“你认字吗?别逗了,回去奶孩子去吧。”

说完,那道士就不再看秀秀,自己舒展了一下肩膀,按了按鼻根,拧眉又要蹲下继续写。

眼看着又一张干净美好的纸即将惨受荼毒,秀秀自打学会认字以来,对书籍纸张一直怀有一种敬畏爱惜之心,她就没见过这么糟蹋东西的邋遢人。

赶在道士落笔之前,秀秀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按住了他的笔,她抬眼道:“我来。”

道士停住了,斜眼瞧她,从鼻腔哼了一声,“你一个村里丫头,别糟蹋了我的纸,十张一两银子,写坏了你赔不起。”

秀秀心中有些惊讶,她在王府学了规矩礼仪又待了一两年,行止不免受了影响,一般人都看不出她来自农村,没想到这道士瞧着貌不惊人的,眼神倒是尖。

秀秀微微一笑:“不会比这更糟蹋了,道长,您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先以指蘸墨在地上写几个字请您过目。我虽比不上正经秀才,字还是认得一些的。”

道士没说话,饱蘸了一滴浓墨滴在地上,秀秀伸出一指,一时想不出写什么,就写了旗幡上的话,“世事无永恒”“富贵如云烟”。

她落下第一个字,那道士眼神一变,待全部写完一看,笔走龙蛇,潇洒不羁中字势沉稳,字体有仿柳大家的痕迹,舒展时却不失自身独特的清丽。

落完,墨迹未干,周围有人停步夸赞道:“好字!好字!定是师从大家!”

那道士眼白一翻,挥斥那人:“明远,你这么闲?扬尘打完了?”

秀秀一转头,见方才夸她的是一个圆圆胖胖的道士,面白无须,笑眯眯地像尊弥勒佛,拂尘一挥,他向秀秀行了一礼,“夫人安好,贫道明远,是云霞山云霞观的道士。”

“明远道长,民妇越……虞月。”秀秀卡了一下,很快接上,神色自然。

明远看了看地上的字,笑道:“师兄,几间正殿的扬尘都扫完了,可以回去写了。另外观中又有一间静室塌了,都等着您回去安排呢。我看不如就让这位虞夫人来替你写吧,我们给她一些报酬便是。”

听见报酬,秀秀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那道士瞥了瞥秀秀,扫视了一圈鸣鸣,眉关一锁道:“这么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在大街上抄写道家之文实在不妥。”

“你若无事,不如随我回观中抄写,十张一两银子分你一半,笔墨都是我出。”那道士背着手,微微抬着下巴道。

抄写二十张便得一两银子,这道士对金钱物价到底有没有概念啊?秀秀心动不已,连忙应下。

随后,那道士很快收拾了东西就往城外走。

明远很是健谈,得知秀秀是从江宁那边来的,对青梧郡不熟,一路上,他便充当起了介绍人,滔滔不绝,走在街上就说道路两边的商铺,这个开了几十年手艺很好,那个掌柜的好赌,青梧郡大小事没他不知道的。

出城进山,走在石路上,明远又谈起云霞观百年历史,口若悬河。

对比之下,那个师兄就脾气差些,几番冷言嘲讽不说,明远说起之前有名的道长时,那师兄也颇不客气地扫射一通。

明远给秀秀介绍他这个师兄,秀秀才知道原来这个看起来落魄的道士,正是云霞观这任知观,号明尘。

作者有话说:

旅行秀秀(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