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间小路到县城,毕六儿从青蓬小轿换到了牛车再换步行,直到两天后进了江宁县,六儿才头一回坐上马车。

王府的马车气派极了,两匹高头大马神气地打着响鼻,车厢里宽敞,对坐着六个姑娘也不拥挤。

两辆马车从角门进,绕过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楼,假山木石让人眼花缭乱,几个姑娘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宅子,难掩兴奋。

马车走了三刻钟,在一处抄手游廊前停下。

六儿和其他姑娘下了马车,葛娘子引着姑娘们去见一个姓苏的中年女人。苏娘子比惯在乡野里跑的葛娘子沉稳庄重许多,衣襟压得平直,发髻拢在脑后,仅以一根檀木簪子固定。

苏娘子耳提面命几句,诸如不可随意张望、主子问话恭谨回答、不可多嘴等等,简单告诫一番。又让身边几个婆子一个个带姑娘们进去检查身形体貌。

一个个仔仔细细查完后,后院来了个婆子请人过去,苏娘子这才带着姑娘们出发。

穿过四面长廊,奇花异草枝繁叶茂,假山流水倾泻而下,阳光折射下恍若仙境。亭台楼阁无不精巧大气,划出的池潭碧绿如翠,几尾肥美的鲤鱼自如游动。

庭院里小厮婢子繁忙有序,王府里粗使下人穿的衣服都是绫罗缎子,走路快而稳,下巴微抬,一对招子显出几分睥睨。

姑娘们走了几天几夜,终于窥见了王府生活一角,氛围有些躁动。

六儿前面的姑娘偷瞄庭中,语气酸溜溜的低声道:“还不都是下人,我们是来做主子的……”

六儿抬头,见前面的这个姑娘清秀可人,有几分姿色,腕上戴着一个玉镯子,看起来是个小官之女,或家中有些本钱的富户之流。

话音未落,已被耳尖的苏娘子听见,她停下来,跟身边一个婆子耳语几句后,点了那姑娘的名字,“不必再往前了,郭婆婆,把人请出府。”

那姑娘脸色顿时白了,正要张嘴,郭婆婆手疾眼快上前捂住嘴把人拖了下去,一丝声没泄人就没影了。

突然发生变故,姑娘们面色惶然,六儿也神色肃穆起来。

苏娘子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度,传到余下的每个姑娘耳边,“方才在屋里的话我就不重复了,你们自己在心里多背几遍。府里主子只有老爷、老太太二人,其他都是奴婢,就算再得宠,也是下人。

把主子伺候高兴了有赏,惹恼了主子丢了一条贱命都是轻的。这是在外院,我就多提点你们几句,好叫你们知道来历。老爷、老太太虽都是从京里迁来的,不爱规矩繁琐,但须知这是安亲王府,不是自家瓦屋。

你们当中有人过了今夜便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即便飞上枝头,内里还是依附于人的奴婢。我们做奴婢的,最要紧就是多做事少说话。我不想没几日,竖着领人进来,横着抬人出去。没了小命不说,还脏了王府的地砖。”

方才在屋里等候时,苏娘子说话不多,都很简洁。这下讲了如此长一番话敲打这些姑娘,有的姑娘连番经历,两腿颤颤,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一卷草席横着抬出去。

六儿却难得关注点跑偏,走了这么久,才只是外院,这安王府到底有多大?内宅女人应该住在最里面,她若住进去了,想一个人走出来只怕很难。

苏娘子目光如炬,又点了两个腿都软了不经事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下手麻利,转眼就把人捂了嘴拖了下去。

躁动的氛围早就消失了,余下的姑娘们神色冷凝,再不敢乱看乱说。苏娘子冷冷扫过这些人,立了半晌,等那几个婆子返回才继续往里走。

不知在长廊上走了多久,远远看见一道拱门,门边几个穿着更加讲究的婆子婢女等候着。

六儿突然意识到,过了那道拱门应该就是内院了。

果然,苏娘子停在门外,把几人交给等候的婢女。

领头的那个婢女看起来最年轻,衣服料子却是最好的,上好的云锦,配以银质蝴蝶钗,脸圆圆的,未语先含三分笑意,看神态装扮不像奴婢,比县尉太爷的孙女还像闺阁小姐。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婢女竟绾的是出嫁妇人的圆髻。

六儿心下讶然,已为人妇还能在王府身居要职,这女子怕是地位超然。

“我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唤我清芳便好。后面就是内宅了,各位随我来。”清芳语调温柔和缓,领着几人继续往里走。

自打清晨进了王府,又是检查又是教训,直到暮色四合,六儿才到湖心亭,隔着重重帘幕,远远看见王府最大的主子——安王太妃的身影。

她们到亭下时,老太太正在发怒,清脆的玉石碎裂声从湖心亭传来,婢女婆子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安抚,一道中气十足的年老女声响起:“那逆子还没回来么?早早派人去官衙通知了,今日可是专为他相看,他倒好,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婆子们连声安抚,一个穿着和清芳相似的婢女端着碎玉盏出来,看见清芳,忙催促:“清芳,老太太正发火呢,你还不赶紧进去。”

“清芝,今日不是休沐吗?老爷还没回?”清芳拉过清芝小声问道,清芝一眼瞥见后面的姑娘们,脸色一变,一肘脱开清芳,鼻孔里轻哼一声走了。

六儿位置靠前,她看得分明,这个清芝看起来比清芳年纪还大些,仍云英未嫁。一张容长脸算得上小家碧玉,身材倒是丰满,一手不能把握。瞥见六儿她们时,一张脸拉得老长,狠狠剜了她们一眼。

清芳被清芝戳了一肘,知道她看见这些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心里不爽利,苦笑一声摇摇头,拉开帘幕入了湖心亭。

轻缓的女声温柔可亲,听不清说了什么,发怒的老太太很快被安抚下来。

毕六儿跟着另外四人走到湖上回廊中央时,身后一阵躁动,曲折的长廊灯影摇曳,人影攒动,湖心亭的人都往后看去。

一个眼尖的婆子扯着嗓子喊:“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这一声仿佛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一粒石子,瞬间波光**漾,波动席卷整个湖面。

亭下点起了灯笼,亮如白昼,一道修长宽阔的身影从长廊的暗处走到高高挂起的灯笼下,鼻梁高挺,薄唇平直,剑眉斜飞入鬓,鬓边几缕垂下来的乌发潇洒不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松松握着马鞭。

安王赵璟琰,身姿高大挺拔如松,面容俊美而线条凌厉,只有嘴边脸侧浅淡的青色胡茬能看出此人年纪。

赵璟琰停在湖边,拱手向亭子行礼:“同僚宴请,儿子来迟了,请母亲见谅。”

不提同僚倒好,一提老太太更气了。这几日刺史赵如吏喜得双胞麟儿,几乎宴请了半个江宁的官员商人,大摆筵席,连路过的乞儿都能分到一只油亮烧鸡。

这喜事早就传遍了,老太太自然也耳闻,夜里辗转反侧嫉妒得不行。

想那赵如吏,二十五的年纪,比自家儿子还小两岁,已得了三儿两女,垂髫小儿都能打酱油了,现在又得了双子。

反观赵璟琰,年近而立尚孤身一人。未婚妻说了三个,第一个病弱早逝,第二个坠马而死,第三个投湖自尽。他倒好,全不在意似的,不仅整日呆在官衙,还不近女色,身边全是汉子。

老太太险些愁得以为儿子有那龙阳之好,暗地没少安插眼线,婆子回来报时臊着老脸,隐晦道老爷龙精虎猛,浣洗婆子日日忙碌。

老太太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并非不能行,忧的是儿子明明精力旺盛却不思女人。

圆顶寺的住持大师推算赵璟琰年轻时在战场上惹了煞气,是以婚事不顺,需先纳个命格硬的小妾,平安生下一子后煞气自然消散,之后就能顺利娶妻了。

赵璟琰嗤之以鼻,老太太上了心。半个月前好生演了一出大病的戏码,唬得赵璟琰病榻前答应纳妾生子。

如今人选送来了,他又跑去参加什么同僚麟儿百日宴,老太太气得捂住心口,颤颤巍巍指着六儿她们,“算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懒得说你。你看看这些女子,都是身家清白命格硬的好女孩,看上了哪个?”

赵璟琰淡淡一瞥回廊上的几人,说实话,他知道自己有个“克妻”的名声,甚至还曾有意无意推波助澜。

来江宁几年,他立志做一个无害的闲散王爷。江宁富庶,若真和地方豪门结亲,他那远在京城的皇弟怕是要睡不着觉。

其中牵扯他明白,在后宫斗了半辈子的太妃心里明镜儿般清。可是人老了,含饴弄孙的愿望终究占了上风,大师的断语真假不论,却切切实实戳中了老太太的心坎。

时下正妻之前不纳妾,正妻之前纳妾是为家风不正,正妻入门前都会暗地里把妾室庶子送走,正妻入门后多的是前妾室庶子一辈子没回来的。

赵璟琰暂时不便娶妻,自小的教育环境让他从没想过正妻前纳妾,再者说,若妾室真生了孩子,他怎容自己血脉流落在外?

若不是半月前老太太一脸病容险些上吊,非逼他答应纳妾生子,他绝不会站在这里。什么大师断语?他从来不信。

纳妾生子,呵呵。赵璟琰眼神不屑,一扫那几个姑娘,个个穿着普通,眼神瑟缩,暗淡无光,一看就是出身低的,其中只怕连个会认字的都无。

看来老太太只是抱孙心切,心里有谱,没碰江宁官员富豪家出身的。

老太太目光殷切中带着威胁,今夜必须要选个女人出来。赵璟琰心里不耐烦,仔细看了一遍几个女人,马鞭轻佻一点,鞭上倒刺闪着冷光,点中了毕六儿。

“就她吧。”

六儿低着头,低沉悦耳的男声传过大半个湖面,听到身边人倒吸一口冷气,她若有所感,微微抬头,和一双黑沉眸子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