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馨之打量他一遍。

许是为了方便出门, 谢慎礼穿着一身窄袖青衫,衫短无纹,靴子也利落地绑至小腿处,显得腿更长、身形更挺拔。

就是一身的尘, 连头发都灰扑扑的。可见是刚回来, 还没来得及回京中府邸。

顾馨之忍不住笑:“第一次看你这般这灰头土脸的模样。”

谢慎礼回神, 快速扫了眼自己, 微微皱眉, 拱手:“失礼了——”

顾馨之轻轻拍下他的手, 无奈道:“我不是与你计较这个。”

谢慎礼飞快收回手。

顾馨之又笑了:“要不要到我庄子里梳洗一番, 顺便留下吃顿便饭?”

谢慎礼差点想点头,好在理智仍在, 他道:“不方便。”

顾馨之也不勉强:“那你是来接阿煜的?这么着急吗?”带了一个多月,她有点不舍得呢。

谢慎礼黑沉双眸直直看着她:“他不着急。”想到方才小姑娘已是直表心意,他捏了捏拳,极力自然地低语,“我是来看你的。”

顾馨之愣了下,眉眼一弯:“你竟然——”

后边陡然爆起一阵欢呼声。

顾馨之立马扭头。

谢慎礼皱了下眉, 慢吞吞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爷爷作弊!”跟泥猴似的阿煜正对着一名老者抗议, 而他的脚正跟旁边俩半大孩子绑在一起。

那老者亦然, 不过他站在最外边,只有一腿绑着别人。

谢慎礼:“……???”

这位一身窄袖短打、灰头土脸、满身尘土的老者, 仿佛是他恩师柳先生???

当此时, 柳老正弯着腰解腿上的绳索,嘴里嚷嚷:“休要胡说!分明是你们自己摔倒了!”

那一边, 其他绑着腿的小孩也在抗议:“要不是你伸脚出来, 我们早就赢了!”

阿煜:“就是就是!”

柳老耍赖:“谁说的, 我也摔了啊,我那是还没来得及站起来!”

“不公平不公平!”

“重来重来!”

另有小孩跟着嚷嚷:“你们输了不认账!”

柳老:“就是,说好了三局两胜,我们胜了,今天轮到我们选了!”

“柳爷爷耍赖!”

“昨天二狗也这样,这不算犯规!”

小孩们吵成一团。

“好了好了。”顾馨之走回来,“方才我看着呢,柳爷爷刚才作弊啊!不算!!”

“耶耶!!”小孩们欢呼。

“啊……”另一波小孩大失所望。

柳老也是不甘愿:“怎么就不算呢!我明明没有犯规!”

谢慎礼:“……”

顾馨之拍拍手:“好了好了,顾姐姐这里有客人,改明儿再带你们玩,今天先到这里……先去香芹姐姐那边去吃凉粉!”

众孩子先是失望,听了最后一句又欢呼起来,纷纷开始弯腰解腿上绳子,然后接二连三冲向另一头。

那边,香芹带人送来了一大锅的凉粉,正拿碗分着呢。

柳老眼巴巴地看着:“好端端的谁来——额,是你啊?你怎么回来了?”到后半句,语气已带上几份嫌弃了。

谢慎礼:“……”他还不能回来了?

他上前两步,站在顾馨之一侧,拱手行礼,面色复杂慢慢道,“先生……多日未见,先生童心见涨了。”

柳老尴尬:“呵呵,这不是、这不是……我这是寓教于乐,你懂什么?!”

谢慎礼:“……”

阿煜也看到谢慎礼了,连忙跑过来,怯怯行礼:“先生。”

谢慎礼板起脸:“这段日子有好好背书习字吗?”

阿煜缩了缩脖子。

顾馨之无语,推了下谢慎礼手肘,嗔怪道:“干嘛呀,一回来就吓孩子。”

谢慎礼:“。”

柳老也跟着训他:“就是,一回来就摆脸色,我以前这么教你的吗?”

谢慎礼:“。”

“哈哈哈,大老远就听到柳先生的声音。”洪亮男声传来,“看到柳先生康健依旧,我心甚慰啊!”

“父——爹!娘!”阿煜兴奋冲过去。

顾馨之扭头,正好看到一美艳妇人弯腰拥住阿煜,旁边一中年男人笑吟吟看着。

柳老怔了怔,脸色微变,快步上前,躬身拱手——

“柳先生免礼。”那中年男人回过头,朝他摆摆手,“出门在外,不必多礼。”

那美艳妇人也直起身,拉着阿煜的手,温温柔柔地道:“柳先生,许久未见了。”

柳老这才直起身:“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边客客气气,后头的顾馨之赶紧戳了戳谢慎礼,压低声音问:“我要怎么行礼?”

谢慎礼:“……”

还不等他开口,那中年人就走了过来,笑道:“这位便是顾家姑娘了吧?这些时日,小儿劳烦你了。”

美颜妇人并阿煜也跟过来。

顾馨之没等到提示,只得福身行礼,干巴巴道:“两位大安。”

那中年人做了个抬手动作:“免礼。”打量了她一遍,“看来慎礼向你说了情况?”

语气温和,仿佛只是随口之语。

谢慎礼微微垂眸。

顾馨之扫了他一眼,不敢掉以轻心,笑道:“倒不是,谢先生嘴巴比蚌壳还紧,哪会跟民女说这些。”

中年人“哦”了声,好奇问道:“那是何处露了破绽的?”

顾馨之指了指阿煜。

阿煜瞪大眼睛:“我没有,顾姐姐休要冤枉我!”

顾馨之笑眯眯:“你当然没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中年人,也即是当朝皇帝跟着笑:“确实,阿煜年纪小,确实是瞒不住。”

美颜妇人自然便是当朝皇后了。她看看自家儿子灰扑扑的一身,忍不住发问:“方才柳先生、阿煜在玩什么呢?看着仿佛很有趣。”

顾馨之还待答话,柳老抢先答话:“是四人三足,人多的话,亦可五人四足、六人五足……这是顾家丫头想出来的竞技游戏。”他端着架势,语气正经,“这游戏既要求个人能力,又要兼顾队友协作,很是不错。老朽建议,书院、蒙馆应当大力推广。”

皇帝失笑:“这般好?”他打量柳老,笑道,“这游戏,看起来不太得体啊。”

柳老神色严肃:“万物皆学问,处处有文章,岂能为讲究得体放弃进步?再者,沾尘滚土便是不体面了吗?我大衍农人千千万,天天在泥里打滚,方保我大衍千万百姓衣食充足。这话,旁人能说,皇——您却不该说。”

义正辞严、大义凛然——

若是这段话原来不是出自她的口就更像是那么回事了。顾馨之差点喷笑,急忙低头,假装挠痒痒才掩住笑。

谢慎礼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自然发现端倪,下意识便看了眼自家那着短打、脏兮兮的先生。

那厢,皇帝却是怔了怔,拱手:“先生教训的是。是我着相了。”

柳老神色稍缓:“是老朽言重了。不过,顾姑娘教的这些竞技游戏,确实意义非凡……”他沉吟片刻,接着又道,“老朽认为,或许,军中亦可引进。”

皇帝诧异:“先生如此推崇?可否细说一二?”

柳老点头:“这是自然。这类竞技游戏分为数类,第一类——”

“等等。”顾馨之见状,连忙打断他们,“几位若是不介意,不如移步庄子,坐下详谈?”

皇帝哑然:“瞧我,都把正事给忘了。”他朝柳老道,“我还有事,今日怕是不方便与柳老探讨了。待我忙完,定请先生为我详细答疑。”

柳老忙拱手:“自当国事为重,您请。”

皇帝颔首,再朝顾馨之点点头,才转向谢慎礼:“朝事繁杂,我这千头万绪的……还望先生多多体谅,早日回来帮我。”

谢慎礼拱手:“谢某定会尽快处理完琐事。”

皇帝:“……”他扫了眼顾馨之,没说什么,只道,“那我静候先生佳音。”

皇后也朝他们点点头。

俩人便打算带着阿煜离开。

阿煜却不走,低着头,哼哧哼哧道:“爹、娘,儿臣——我,我想留在这里跟顾姐姐念书。”

帝后齐诧。

皇帝接着皱眉:“我们离家多日,你也不说回家陪陪我们?”

阿煜忙道:“我也想你们的,我回去陪你们几日,再回来这里可以吗?”他眼巴巴地看向皇后。

皇帝:“……”

皇后不解:“阿煜,我们不是说好了,让谢先生带你读书习武的吗?”

阿煜嘟了嘟嘴:“先生教的,不如顾姐姐教的多。”

皇帝板起脸:“胡闹,她——”想起什么,看了眼谢慎礼,咽下到嘴的话,接着道,“你谢先生文及探花,武能安邦,文武双全,天下谁出其右?这般先生,你哥都没讨着,你还敢嫌弃?”

阿煜嘀咕:“柳爷爷也在呢,他还是谢先生的先生呢,他不是更厉害吗?”

众人:“……”

顾馨之再次低头装挠痒。

阿煜偷覰了眼皇帝,再次低头,套着可爱虎头鞋的脚在地上划啊划。

皇后扫了眼,顿住。这是顾家姑娘给阿煜新制的鞋子?还挺可爱的。这般想着,她顺势看向阿煜身上衣物,然后呆了呆,下意识伸手去摸——

是香云纱。

阿煜方才与小伙伴们在泥地上竞赛,滚了一身泥尘,整个人灰扑扑的,但,他身上穿的确实是轻薄的香云纱。

许是觉得带着浅斑的褐色纱绸古朴老气,衣衫背腹皆加了装饰,皆是彩布拼接而成的小老虎,两者仪态各异,却都可爱喜人。

她却皱起了眉。

那厢,皇帝正要教训阿煜:“柳先生还要照看琢玉书院,怎会天天在此指点你?休要胡闹。”

阿煜嘟嘴。

皇后却看向顾馨之,语气稍冷道:“听说顾家家底并不殷实……这段时日,想必让顾姑娘破费了,回头我会让人送上谢礼。”

皇帝诧异。不是在说阿煜的读书问题吗?

“怎么了?”他问。

谢慎礼也微微皱眉,虚拢在腹前的手捏了捏,凝神静听。

皇后却摇头:“无事。”拉住阿煜,“走吧,玩了一个月,该收收心了。”

阿煜扁嘴:“娘——”

顾馨之却没漏看皇后方才的举动。若是换了旁人,她才懒得搭理,但……她想了想,还是开口:“娘娘是指阿煜身上的衣料吧?您误会了,这只是我们家自制的布料,花不了几个钱。”

皇后美目微冷:“这香云纱乃南方特有的布料,千金一匹,有价无市,我贵为皇后,尚且不敢多用。你小小年纪,怎敢妄言自制?”

顾馨之傲然:“民女若是没有几分本事,怎敢在京城开布坊?香云纱之贵重,不过是物以稀为贵,我既然能做,这纱绸便算不上贵重……当然,民女也是要做生意的,若是您想买,民女可以给您打个折。阿煜这几身,就当我送您的了。”

皇后:“……”

皇帝:“……”

谢慎礼柳老:“……”

这番话下来,皇后的冷意倒是褪去几分。她不敢置信:“竟真是你做的?”

阿煜:“娘,是真的。”他挺起胸膛,“我还帮忙了,我也会做这个香云纱!!”

帝后:“……你去学制布了?!”怀疑的目光齐齐看向顾馨之。

谢慎礼:“……”他挡在顾馨之身前,拱手,“顾姑娘年岁还小,只是带着孩子玩耍。”

柳老也急急打圆场:“对,只是带着阿煜去见见世面,老朽也跟着去看了几回,确实没干什么活——”

阿煜抗议:“谁说的?我不光帮忙晒布、我还帮忙糊泥了!我帮了好多忙呢,顾姐姐说我超棒的!”

帝后:“……”

谢慎礼柳老:“……”

顾馨之也惊了:“两位放心,绝对没让阿煜白干活,都给了工钱的。”反正这年头没有童工之说。

阿煜随之挺直腰杆:“对,我挣了足足七百三十二文了!”

帝后:“……”

谢慎礼:“……”

柳老轻咳。

顾馨之干笑:“见谅见谅,家底不丰,薪银不多。”

几人:“……”

重点在这里吗?!!

顾馨之又想起别的问题:“不过,民女这手染布制布的手艺,全大衍都找不到几个对手,民女是打算将其当做传家手艺的,虽然阿煜只学了点皮毛……”她不甚好意思,“那什么,两位应当不会……与民争利吧?”

帝后:“……”

柳老:“……”

谢慎礼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