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胡昭很相像的人走过来,胡昭下意识把唐南箫护在身后。

来人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用护,我已经懒得管你的事情了,猫妖带过来,我看看。”

那人说完转身迈开长腿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胡昭冲楚忱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上去,而自己握紧了唐南箫的手:“他是我哥,你们见过一面的,别害怕。”

唐南箫摇摇头:“不害怕。”

只是他还清晰地记得十八年前,胡昭的哥哥胡策拿着一本很厚的《三界法典》,指着那上面的一条法规声色俱厉地吼他:“妖族不可为人类杀人,你可知道阿昭为了你犯了多么重的条例?!你可知道你没醒过来的那半年时间,阿昭如何生不如死?!”

他逃出了人类的监牢,却为了唐南箫进了妖族监牢,整整五个月的折磨。

唐南箫心碎至极,他愧疚到极点,可他当时无法不去救胡昭。

他以为胡策说这番话是为了让他和胡昭分开,谁知胡策接着说:“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看着他生生世世如何爱你,你们走到一起不容易,请你珍惜他。”

胡策的表情似有一些怅惋:“人妖是殊途,但爱情无罪。世俗也许永远不会承认你们,但你已经没有退缩的机会了,这条路再难走你都必须走下去。你若负他,我会亲自把你撕碎,永不入轮回,彻底消失,到时候胡昭会有多痛,你比我清楚。”

还没走到妖族的抢救室,楚忱就迎面遇见了夏淮意。

看到他,夏淮意明显一惊,接着看向已经“死去”的沈乖,眼睛瞬间红得像是要杀人:“怎么搞的?”

夏淮意眼睛一眨,泪水滚滚而落,低声喃喃:“都说了人妖殊途,他可能害死你的,你怎么不肯放手呢?”

楚忱没说话,甚至眼底都没映出他的影子,他从夏淮意身边路过,脚步没顿一下。

可是夏淮意说得没错,现在不就是他把沈乖给害死了吗。

人妖殊途,所以他该放手对吗?

只是放手说来容易,他怎么舍得?

小孩儿那么喜欢他,那么依赖他,他怎么可能故意伤他的心?

沈乖被放在一张雪白的**,身下白色干净的床单瞬间被血浸透,红得扎眼。

只是楚忱刚把他放下,就被胡策赶了出去:“你走吧小人类,这里不是你能呆的地方。”

“你能救他么?”楚忱的嗓子已经报废了一般,说出的话只剩下嘶哑的气声,很难听。

“也许能,”胡策面无表情,“但这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胡昭说他在痛,”楚忱眸里一片荒芜的死寂,木然得比沈乖更像一具尸体,“有没有办法,让我替他痛?”

胡策挑了挑眉,似乎很没想到:“那不是你们人类能够忍受的痛苦,你确定要?”

“嗯。”楚忱没有力气说话了,但格外坚定。

一群妖蜂拥进来,面色不善地紧盯着楚忱。

胡策低着头把一袋猫血挂在输液架上,语气冷淡:“你出去等,到时候我会叫你。”

“好。”楚忱眷恋地看了一眼沈乖,转身离开。

他走出医院的大门,猝不及防地换到了人类世界。

眼前的医院消失无影,而他面前是一片沉寂的海。

冬天的海水冷得刺骨,他下半身都浸在海里,上身只穿着件被血染红的白色毛衣,外套刚刚用来包裹住沈乖了。

夜里海边无人,否则他们会看到一个十九岁的男孩站在海水里,一动不动,像具雕像。

寒风瑟瑟,刺骨冰冷,刮得人脸上身上都疼,然而楚忱完全感觉不到似的。

这点疼算什么呢?

和他冲出抢救室抱住沈乖的那一刻开始绵延至此的剥心挖骨的心痛相比。

和他的小爱人从那刻开始经历的剧痛相比。

不久,雪花飘扬而下,这是清水市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一片一片落在楚忱的身上、头发上,或融化或变成冰晶,直到越积越多。

唐南箫抱着一件厚外套急急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

昏暗的天,飞扬的雪花,渐渐结起薄冰的海面,天地苍茫间伫立着的俨然雪人的楚忱。

他睫毛上也挂了雪花,整个人毫无生气,面色唇色皆是一片灰败。

似乎从沈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起,就和他一起死掉了。

唐南箫把那件外套披在他肩上:“别泡在水里了,去岸上等吧,找个能避开风雪的地方……”

他没想到,楚忱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涌出来,不是透明的,是混着血迹的浅红色Hela。

楚忱已经冷得没有知觉了,只有那颗跳动的心脏始终在疼,始终在疼。

唐南箫第一次见人流下血泪,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泪是热的,严寒之下冒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热气。

他停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继续劝楚忱:“这里太冷了,你别这么把自己身体糟蹋坏了啊……听话……”

楚忱摇摇头,张嘴说了句什么。

太轻了,唐南箫根本捕捉不到。

直到他看懂了楚忱的唇形,才知道楚忱念叨的是……

“太远了……”

他不想走,因为这里是离妖族医院门口最近的地方,也是他能呆着的离沈乖最近的地方。

唐南箫这才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动楚忱了。

他只能跑回去求助胡昭。

室外太冷,楚忱穿的少,又浸在水里,神经已经逐渐被麻痹,眼前的一切都变成虚无,只凭着一股等待最终裁决的期盼支撑自己依旧站着。

呼吸变得困难,身体逐渐失温,意识开始模糊。

还好,意识消散之前,唐南箫带出来一个好消息。

“沈乖没事了!”唐南箫高兴得嗓音都变了调,“很快就能恢复意识了!”

“太好……”楚忱猛地清醒过来。

恢复意识,不就代表他要醒着接受疼痛的折磨了吗?

胡策突然凭空出现在海面,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类,语气寒凉:“小猫妖救回来了,你说你想代替他痛?”

“是。”楚忱充满感激,想要往前一步,却差点摔进海水里。

如果他不能还沈乖一条命,至少还可以替他承受痛苦。

“办法是有,”胡策悬于海面之上,垂着眼睛看着楚忱,“但丑话说在前面,在你替他痛之前,你要经历的,也不是容易的事,如果你想退缩,还是快快滚蛋吧。”

“不。”

楚忱说的每个字都没人听得清,他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胡策读得出他说的话,也看得到他的坚定,可人类对于妖族来说,始终是不可信任的存在。

唐南箫是一个例外,他知道这个人曾经怎样拼了命去救自己的弟弟。

可他不信楚忱也会是个例外。

某些人类贪婪的嘴脸,最终让妖给所有人类贴上了标签。

“好,”胡策侧过身,指着大海深处,“你们人类这片海中间有一片属于妖域的海,那里的冰经久不化,海底只长有一种引渡草,每一人一世只能用一次,草上滴入小猫妖的一滴血,你服下之后就可以替他承受这一次的全部疼痛,但是……”

他看着这个人类青年,摇了摇头:“这草不易采,我活了上千年,见过的肯替别人疼痛的人,你是第八十二个……”

上千年,只有那么少的一部分人愿意替他人承受疼痛。

“可是前面那八十一个,无一例外,全部中途放弃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拿到引渡草,他们的那份心轻而易举地就被困难战胜了,”胡策说,“我并不看好你,但你可以去试试,那里的冰需要你的体温焐化,水很深,你要自己沉进去,才有可能拿到那草,很可惜,之前的人都在第一步就放弃了。”

“……他只是个人类!体温化冰,他会死的!”唐南箫说。

“死不死,那是他的选择,想救人自然心诚则灵,”胡策漠然地转向楚忱,“无论是人是妖,拿到引渡草只有这一种办法,规则不是我定的,愿不愿意去,你可以自己决定。”

楚忱没有丝毫犹豫:“我去。”

胡策把他送到那片妖海,刚站上冰面,他就打了个哆嗦。

很冷。

冷得能够透进骨缝,将人击穿。

“祝你成功。”胡策没有感情地说,带着胡昭和唐南箫走了,“此地闲杂人等不能久留,靠他自己了,走吧。”

唐南箫回头看了楚忱一眼,心情复杂。

在他眼里,楚忱和沈乖还只是孩子,在很多人还只会在爱情中索取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愿意为彼此付出,甚至牺牲很多。

这样的爱情怎能不得到庇护呢?

需要体温焐化这水面上的冰,可身体不能直接接触冰面,否则会发生粘黏。

要快。

不能让沈乖疼太久。

楚忱在冰面上直接躺了下来,他看着妖域漆黑天空中的繁星,那些星星点点似乎被打乱后重新排序,逐渐变幻成他家沈乖小朋友乖巧的睡颜。

几乎被冻僵的楚忱轻轻笑了下,费劲抬起胳膊,似乎想要伸手碰一下那幻影。

妖族医院加护病房内,沈乖被一阵心悸叫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息着,转过头发现自己在一间病房里,陪着他的是胡昭和唐南箫。

忱哥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