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泊逐应该算是经常爬山的人, 不说他过去常年在山中避世修行这种程度,单单就是来了这个世界,他也基本保持着一个月至少去一次玄天山“锻炼”的频率。

当然, 最近这一个月,他确实是疏于登山了。

所以久违地再次站在山顶向远处,难免也感到放松。

他屈指,抵在围巾缝隙间。

小鸟脑袋钻出来,却不肯攀他的手。

不知道是嫌离开围巾太冷了, 还是单纯地嫌弃原泊逐。

原泊逐的耐心很足。他依旧保持着这个动作,垂眸安静地等待它屈尊“上轿”。

涉淄和玄天山脉最不同的一点是, 这里海拔不高, 植被丰饶多样, 站在观星台向下眺望的时候, 眼力好能看见上千种不同科属的植物。

所以即便没有星星,只是单纯地欣赏山顶风光, 也不枉此行。

他忽然问了一句:“不出来看看吗?这是你选的地方。”

“啾啾。”

也不知道它是听懂了还是觉得闷着了, 在这句话以后果真就跳了出来,但也没有去抓原泊逐地手指, 而是直接飞到原泊逐的肩头站着。

之后,他们就保持了沉默。

原泊逐并不说话, 它也不再闹腾。

如果不是一阵山风吹过,把肩头的小家伙吹得打颤,原泊逐甚至以为它睡着了

这会儿,它正缩着翅膀, 借着围巾作台阶, 爬了上去, 贴着原泊逐的脸, 借他的温度,

原泊逐没有推开。

因为它只是一只鸟。

对原泊逐而言,它和他的亲密动作,与林双徊的拥抱,拉手,蹭脑袋,都不一样。

不需要克制分寸,也不用保持距离,没有推开的必要。

“啾!”

小鸟忽然啄了他一下。

并翻了个了冷酷的白眼,仿佛在提醒原泊逐:我!不是一只!普通小鸟!

这一啄,原泊逐感受到一点疼痛,但不算严重。

他偏过头,看到它胖乎乎气鼓鼓地立在那儿,有些失笑,“……表情还挺多。”

暴躁小鸟离他远了一点,站到了他肩膀的尽头。

原泊逐觉得有意思,伸手逗了逗它,它高傲地伸着不明显的脖子,不理他。

梦境对林双徊的影响会在醒来的24小时内散去。

所以理论上来说,明天小鸟就会变乖,脾气也会变好。

它是林双徊的本体,所以也会像林双徊本人一样,温和柔顺乖巧体贴。

只是,原泊逐又不希望他太乖。

林双徊的所有温顺都是为了藏住内心涌动的不安,他不发泄,不释放,也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即便每次装可怜,都还要逞强地为自己进行一些铺垫。

是个不诚实的人,

对比起来,此刻的小鸟就嚣张得多。

不高兴了就咬人,拿小嘴突突突地啄,高兴了也给好脸色,蹭脑袋的时候屁股翘上天,仿佛是对原泊逐的恩赐。

原泊逐莫名地想了想,林双徊本人如果有趾高气扬的态度,会是什么样。

只是不知道,它几时长大,几时变回林双徊。

原泊逐揉了揉鸟儿的脑袋。

它刚要雄赳赳地躲开,原泊逐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便不是被任何“场”所影响了,而是原泊逐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冷。

天黑以后,温度直线下降。

原泊逐来秋游之前,仗着自己的恒温体质,带的外套也并不怎么御寒。这会儿山顶风一吹,他也有了些凉意。

原泊逐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他的修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上次一动了主线,修为被封闭了一个月之久,这次的情况显然更严重,他无法确定要为此承担什么要的后果。

这段日子,他该怎么保护他曾经想要维持的平淡生活?

satan今日落逃,是以为Gabriel的实力仍在。可等satan发现了原泊逐的能量腺有问题,事情又会怎么样?

而这些,还不是原泊逐所要思考的问题中最难以回答的。

最难回答的是,他为什么在明知自己极有可能为错误付出生命代价的前提之下,仍然做出了毫无意义地选择,救下了林双徊。

为什么?

……

“啾?”

小鸟好像从原泊逐沉默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忧思,于是它大发慈悲地决定,这一刻先不生他的气了。

它跳到原泊逐的头顶,轻盈小巧地身子蹦跶了两下,一边啾啾叫着,一边把原泊逐的头发弄乱。然后飞下来,让原泊逐捧着它,整个鸟瘫倒在原泊逐掌心,露出了圆滚滚的小肚皮。

就像在用这种主动示弱示好的方式,安慰原泊逐。

这一点,它和林双徊本人就很像。

总是很容易忽略掉自己的事情,先要照顾身边人的情绪。

过度的察言观色,使得林双徊聪明得有些敏感,让别人觉得舒服的同时,总是为难自己。

原泊逐抬手,摸了摸它柔软的肚皮。

它就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但原泊逐只揉了一下就不揉了,它立刻睁大眼睛,张嘴就要骂骂咧咧,最后却没有发出声音。

因为原泊逐的眼神中有一些疲惫。

它看出来了。

摸摸肚皮并不能让原泊逐从眼前棘手的问题中脱离。

越是没有答案,越是让原泊逐觉得心中难以安宁——他竟然毫无理由地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在最后关头,食言而肥,救下林双徊,横看竖看都不该是原泊逐做得出来的决定。

为什么要救?

为了养一只长大后有本事搞得整个世界天翻地覆的小鸟吗?

还是为了把看似举手之劳地把林双徊从短暂的阵痛中解救出来,实则却将自己甚至将一家人置于未知的危险中?

林双徊作为反派,有着几乎不可改变的人生轨迹,今天原泊逐出手了,明天又会如何?

这样做,说得好听便是优柔寡断,说得再重一些,他便是在自寻死路。

而原泊逐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他垂了眸,无论手中的小鸟多么可爱,似乎都很难让他从这个死胡同一般的问题中绕出来。

直到,小鸟忽然飞了起来。

大概它还是很有脾气的

我让你摸摸我,你却只管想东想西,那我可就走了!

于是二话不说,它扑棱着翅膀,在原泊逐眼皮子底下,朝观星台的围栏外飞去——

原泊逐一愣,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顺着它飞去的方向,才发现星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

而在星星出来的这一分钟,在山风越发凛冽的这一时刻。它不那么乖巧张开了尚且稚嫩的翅膀,不给原泊逐挽留的机会,架势很足地离开了。

一坨小小的毛线团子,尾羽张开后竟然呈现出一种盛放的姿态,就这样华丽地飞向了远处。

一点征兆都没有。

原泊逐甚至没来得及伸手抓住它。

“林双徊!”

他开口叫出他的名字时,自己也愣住。

原泊逐一生有过太多的分别,通常都在看别人落泪,生离死别,哀愁幽咽。他不曾为任何人的离去而遗憾,也从来不做徒劳挽留的那一个。

所以他从未这样慌张过。

今天下午,在结界中感受到林双徊不稳定的能量场时,他没有慌张,确定satan已经控制了林双徊的梦境时,他也不慌张。看到林双徊因痛苦而落泪时,他有过心软,但也并不慌乱。

因为那个时候,不管原泊逐承不承认,一切都还掌握在他手里。

satan和林双徊都在他的结界中。

他可以随时选择救,或是不救。

可现在他不得不慌。

林双徊就这样飞去,而他没有力量阻止。

小鸟实在太过袖珍,夜色实在太过昏沉。

即便原泊逐的视力在没有修为的情况下还算不错,也终于在三分钟后,丢失了它的踪影。

小毛线团子隐没在了茂密的山林中。

原泊逐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很多问题,包括他总在追求的意义和价值,在这一刻开始也不再需要答案。

林双徊走了。

-

秦睿屁颠颠跑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过。

他看原泊逐一直站在观星台眺望远方,只感慨,人和人的境界果然不一样,他原哥就连一个背影往那儿一杵,都显得十分有气势。

秦睿抱着些零食走过来,问原泊逐:“原哥,你不去吃烧烤啊?这些零食要不?还是我给你带几串来?”

原泊逐没有收,他并不饿。

秦睿以为他还醉心于星空,也就不打扰他,兀自又走了。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过去,同学们已经从吃烧烤,变成了篝火晚会。

十一点的时候,在老师的催促之下,大家意犹未尽不情不愿地开始收拾烂摊子。

零点,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寝室或帐篷。

山顶大多数的灯光都灭了,只留下一点引路的灯。

原泊逐仍然站在那里。

直到观星台的灯也灭了,他才慢慢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很晚,再等就没有必要了。

而且原泊逐心里知道,倦鸟归林就不再会回头。

但他就是有种错觉,好像林双徊不会离开他。

这应当算是一种自负。

也是林双徊这么久以来,给他编造的一种错误的认知。

没有人会永远留在原地。

原泊逐揉了揉眉心,没有再戴眼镜,转身要走。

“啾……”

几乎是一瞬间,原泊逐猛地回了头。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身后什么都没有。

原泊逐快步朝前走了过去,四下观察,最后,终于在观星台脚下的木地板边缘,看见了一只正在努力往上翻身的小毛线团。

它应该是飞得太久,累了,翅膀使不上力,加上身子太胖,半天爬不上来。

原泊逐蹲下去,帮了它一把。它咕噜噜一下滚进原泊逐的掌心。

原泊逐想问它,去了哪儿,为什么突然走掉,又为什么回来。

然后它看见小鸟转了个身,又拿屁股对准它,不过这次不是在赌气。

它在尾羽上插了两朵小花。

它把花叼出来,又转头,仰起小胖脖子递给原泊逐。

他们依然是无法沟通的一人一鸟,但原泊逐却觉得,这一刻他能明白它的意思。

它希望他不要蹙眉,希望他能够开心,希望他不要陷入无法走出的困局。

它不知道自己的翅膀飞的慢,跑那么远只是想摘朵漂亮小花送他。

原泊逐接过已经风中凌乱的残缺的花枝。

小鸟已经累得直喘气,瘫着不说话。

这画面实在有些令人忍俊不禁,毛线团子倾尽全力也只带回来了花的骨架子。

但原泊逐没有觉得可笑。

他忽然将它捧起来,很轻地吻在它的翅膀上。

“谢谢。”

原泊逐已经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会救下林双徊,是因为他根本无法眼睁睁看着林双徊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