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公孙景逸心眼鬼,还是他真的性格莽撞,聚宴的事特特避过了唐老爷,跟唐荼荼拍板敲定了。

唐老爷后晌回了家,才从家人口中知道这事儿,还挺纳闷。

“衙门和咱家门口只隔一条街,他几人过而不入,也没给我投拜帖,这不合礼数。”

叶先生筷子都提不动了:“我的老爷哎,咱都出官了,就别按着宫里那套礼数走了。您如今一小小县令,那样的人家,上门给咱拱手作个揖,就差不多算是礼数到了。”

唐老爷又奇:“什么样的人家?”

他耳目远远没叶先生通达。自打进了天津城,没歇足一天,就叫衙门里那一堆事缠住了脚。

赵大人办事稀里糊涂,拣着轻省好办的事儿早早办完,难事愁事拖拖拉拉,缠毛线疙瘩似的,什么事儿他不知道怎么解决了,就拖时间耗过去,直到县里有新的大事盖在上头,毛线球越缠越大,里头塞了一兜子悬而未决的事,得一个一个理顺。

这成家、赵家是什么人家,唐老爷一概不知,只对公孙家那位年老的总兵大人印象深刻。

那老大人八十多了,不论在朝在野都早该是颐养天年的岁数了,天津这头一直没担大任的武官能替他。皇上特许恩典,叫公孙总兵不用亲自进京述职。

这是天大的殊荣。因为各地总兵都是一方霸主,皇上得审慎考量,哪个生了异心,哪个豢养私兵,皇上都盯着,谁每年不按时按点来述职,治你个欺君之罪。

公孙总兵岁数大了,得了这天恩,可每年开了春,他还是亲自进京的。一路车马劳顿,下了车,这老公爷照样精神瞿烁,腰腿硬朗得上马都不用人扶。

他家的小辈没进过京,唐老爷也没听过,可这样的人家……

唐老爷眉头凝出深重的弧度。

“你们两边都不懂事,宴请宴请,七日为邀,三日为请,东家设宴,得提前三天给人家递帖,什么时辰,在哪儿吃,与宴者都有谁,设几张上桌,几张散座?”

“客人里头可有信佛信教的,谁有什么大的忌口,都得问清楚——这马马虎虎的,你们俩小孩就议定了,哪里是正经筵席?该叫人家说咱们不知礼数了。”

他又把伺候宫里的那套搬出来了。

唐荼荼眼角直抽:“爹,就普普通通吃个饭……不用这么讲究。”

唐老爷固执:“礼多人不怪。”

“老爷您呐。”叶先生都被他逗乐了,提着壶小酒,端了盘花生米走了。

唐老爷认认真真写了拜帖,托赵大人家的管家送上了门,定好了三日之后福满楼一会,全了这套礼节。

议定了赴宴,唐家全家都忙活起来了。

先是叶先生带着傅九两去试菜,在福满楼订了三桌席面。府里几位主子全忙着置办新衣,临时买布做衣裳来不及了,全花大价钱买的成衣。

唐老爷坐在房中,看丫鬟给夫人梳妆打扮,赴宴提前一天得试衣试妆。他见夫人金钗上的金钿花丝不那么亮了,接过来拿在手中瞧了瞧,吩咐丫鬟放回盒子里。

“这还是我前年送你的那套,旧了,夫人别戴这个,后晌咱们早早出门,买套新头面去。”

唐夫人一怔,脸上带了忸怩:“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了?”

“夫人,老爷舍不得您戴旧的呗。”两个丫鬟捂着嘴咕叽咕叽笑,叫胡嬷嬷瞪了一眼,拉着二位小姐退出房去了。

来天津半来月了,一家人乱七八糟地忙,难得能整整齐齐出门逛逛街。

唐荼荼被珠珠拽着走,自己不动如山,慢吞吞地踱着步左看右看,把各种新鲜事收进眼里。

县里没什么好地方,得进府城,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在原来的天津卫衙,二百年来天津屡次扩建,一直都以津湾口为中心,经海河冲刷形成了一个“几”字形码头。

这河是这座城的母亲河,内城百姓取水吃用、农田灌溉、水产养殖、捕捞作业,全靠这条河。

河边一片大市场,从菜市、水产市、到不能走车马的步行街,沿着河聚了四五里地。最热闹的集市叫劝业集,店铺林立,商客接踵,一派太平景。

叶先生一路讲着史。

“北段的运河啊,得看山东脸色,要是哪年济宁、德州一发旱情,南边的船就上不来了。”

“姑娘不知道吧?这从京城到杭州的运河流向,它不是一顺道儿流过去的,它分着好几截,河流向随着地势走。像北京-通州-天津,这段河是自北向南流的,山东到天津这段才是南向北。”

唐荼荼竖起耳朵听。

“南货一路进京,送到天津以后要是再走运河,得逆水行船,尤其从天津北上、到通州入京这一截,河水很浅,大船吃水深,动不动就搁浅了,堵得水泄不通。十几丈长的船啊,得靠几百船工哼哧哼哧把船拉过去——这就叫纤夫。”

“这多麻烦呐,所以南边来的客商得从天津下船,改换陆路再往北走。”

唐荼荼空有一脑袋地图知识储备,却一点没听过这个,惊奇得睁大眼。

叶先生一看见她这双眼睛,就乐意费口水给她讲故事,不能冷落了这唯一捧他场的听众。

“所以天津到京城的这截运河最是没用,过往千年,天津这段运河几废几兴,一停航,老百姓就涌着捞鱼煮盐去,一开航了,盐户海户涌进城做生意。”

“生意人没个铺面,又没入商籍,谁给你讲什么老实守信?骗得一波算一波。”

“就说三十年前我小的时候,跟我太爷来这儿,那会儿可跟现在不一样,钱袋子要么贴着胸口放,要么捆裤|裆里。小孩儿不敢乱跑,得绑根绳子拽手里,不然一扭头,人拐子就抱上跑了。”

“码头上每天走货十几万石,河边圪蹴的全是纤夫、船工、货撂子。本地人贼,外地人贼,商人贼,穷人更贼——官家睁只眼闭只眼,外地商帮抱团欺人,本地船行拉帮结派,互相抢地盘,挑场子,天天闹出人命。”

“先帝一瞧,嘿这没法儿啊,这闹得还怎么做生意?九河下梢、天子码头,怎么能是这德行?”

“先帝大手一挥,宫里派了几个买办来整顿市风市容,派来的有东厂的大太监、锦衣卫的头头儿,还有二品的钦差。一整顿就是罚,但凡闹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管它是非曲直,两头一起罚。”

“帮派主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物,哪里肯挨这辱?横眉竖目,呔!兀那狗官不讲法理,拿命来!嫌判罚不公,趁夜提了刀,把几个买办剁了。”

唐荼荼悚然一惊:“杀了?”

叶先生点头:“事儿闹大了,先帝震怒,杀了帮头,一气儿抄了几个船帮的家,那些帮众窜逃海上,做起了海匪。”

唐荼荼心思一动,立马想起了萧临风。二殿下说过,那小子改名易姓之前就是海匪出身,有这层麻烦,队长得提防着了。

而眼前,高高的牌坊下,太阳洒了一片金,那是顶上铺满了琉璃瓦的市署,辉光熠熠。

三层楼高,建筑规制跟盛朝不一样,不是庑殿顶、歇山顶,而是方方正正一个小楼,只顶上有层叠的环形装饰。每层楼的窗都对街,竖槛窗开了一整排,采光很好,竟有点后世图书馆的样子。

唐荼荼有点怔。

叶先生慢条斯理说:“三岔口的行商风气,还有这劝业集市,最后都是那位老太师整肃干净的——萧太师萧长楹,姑娘听过没?”

叶先生若有深意地瞧着她的神色。

唐荼荼心口一阵扑腾乱跳:“听过的,萧太师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怎么把市场上这群浑人整顿好的?”

叶三峰打个哈哈:“忘了,昨儿缺觉脑子钝,嘛也想不起来,改天我给姑娘想想。”

唐荼荼:“……”

他拿乔!

劝业集,“劝业”二字是萧前辈的题字。

“劝吾胞舆,业精于勤,取财有道,买卖公平”——十六个大字并不是笔走龙蛇的行草,而是一笔一划的楷字,字形法度森严,结构工整,哪怕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汉,天天路过时这么抬头睄上一眼,时间长了,也能把这十六个字记下来。

唐荼荼心间涌出一股难言的激动,她循着同辈足迹,走进这片市集里。

珍奇楼、首饰楼永远是市场的纳税大户,矗在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敞着四扇大门迎客。

唐夫人挽着老爷的手,那高兴劲儿直从眼角眉梢透出来,雄赳赳地抬着头跨进门去,要掌柜把时兴的头面拿出来看。

掌柜笑着把她瞧了个仔细,说:“太太还年轻,带金饰显老气,不好配衣服,不如戴琉璃件,都是京城的新花样。”

唐荼荼连忙一句喝止:“别买琉璃!”

“怎么?”

唐荼荼义正辞严:“买金子,实在不喜欢金就买玉的,买宝石的,珊瑚的,反正别买琉璃。”

凭她跟二殿下在琉璃厂的订货,光是放映机和望远镜,能养活十个八个琉璃厂,让他们送点琉璃首饰做添头都行,这些染了色的玻璃片片有什么值当买的。

要说她自己,盼着买金子,黄金在后世一直保值,不可再生金属都挺保值的。花样旧了还能熔了重打,攒够了年头还能留给闺女媳妇,好好买一套能用一辈子。

掌柜的瞧着客人脸色说话,又笑了:“行,听小娘子的,那咱们看看玉和宝石的。要我说啊,太太年纪轻,不用累赘买全套,把挑心、顶簪、掩鬓、珥珰,这几样配好了也好看。”

“这是点翠工艺,夫人瞧这蓝莹莹的,是雀鸟羽毛,一百只鸟儿里头才能挑出几只毛色上佳的,只拔背上最长的那几根毛。”

“这是缅甸的红光珠,宝石难得,自然卖得贵些。”

点翠和红宝石都卖得贵,唐夫人斟酌了会儿,放下了,可再去看那金饰,又觉得哪儿哪儿都不满意了。

唐荼荼:“没事,母亲只管看,看中哪个选哪个,我给你买!”

唐老爷失笑:“哪用得着你?爹带足银子了。”

以唐荼荼心算的本事,都不用算她爹那点俸禄,她连老爹妈藏着掖着的家底儿都能估摸个大概,知道这一套买下来肯定大出血,爹还不知道要从哪儿找补去。

于是唐荼荼说:“那您买半套,我买半套。母亲也快过生日了,就当我送母亲的生辰礼了。”

唐夫人生日要到三月份了,可她借着这个由头,爹妈都不好再说什么。掌柜一个劲儿地夸“小娘子孝顺”,夸得唐夫人合不拢嘴,按自己的心意挑了几样,跟着婢子去了堂后,拆了头重梳发髻,一样一样试首饰。

唐荼荼绕着柜台一排一排瞧。

她在珠宝首饰货架前装模作样溜达了一圈,回头瞧一眼爹爹,爹爹正坐在窗边喝茶呢,唐荼荼蹑手蹑脚往另一排货架去了。

那边的首饰风格硬朗,蹀躞八样、冠帽、带钩、短剑、骨雕扇都有,明显都是男人配饰。

唐荼荼凑近细看,被一盒扳指吸引了目光。

“这是勾弦扳指,戴在拉弓弦的拇指上,防弓弦割手的。”

她一眼相中的是一颗玉扳指,晕了红黄白三色,掌柜的说这样套了三色儿的叫福禄寿三全。唐荼荼不懂这个,只是她从九两哥那儿听过一句,说贵人爱玩纯色的玉,尤以纯色的白、绿、紫翡翠为上佳。

杂色儿的,可能不是很值钱,唐荼荼喜欢这个杂色的,纯粹是因为扳指面上雕了个威风的兽首,是麒麟,所到之处万事吉祥的瑞兽。

她捧在手上正反两面看了看,不敢精挑细选,压低声说:“就要这个,快包起来。”

掌柜的瞧她挺面嫩的一个小娘子,财大气粗,不问价,也不还价,鬼鬼祟祟躲着爹娘,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忍着笑:“姑娘要送的是习武之人吧?姑娘再瞧瞧这个,这是剑穗,能编成平安结,还能往结里头编一簇头发,保平安的。”

掌柜的冲她眨眨眼睛,也小声地说。

我编头发……我不闲的吗!唐荼荼脸上有点烧,含混说:“也买一个吧。”

唐老爷听着声儿跟过来,看她买这零碎小玩意,失笑说:“荼荼买这剑穗做什么?爹又不会使剑——噢!给你哥的吧?明年国子监会教骑射,给你哥编个剑穗也挺好的。”

唐荼荼慢腾腾转头,看着她爹。

老父亲含笑望着她。

唐荼荼扯起一个笑,两根手指一比划,跟掌柜的说:“再买两套!”

信收着三天了,唐荼荼还没写回信,叁鹰说的那话她放在心上了,但也不知道能给殿下捎点什么,一个扳指,一个剑穗,也算轻省好拿。

她荷包小,装不下这么多,藏在马车坐垫底下,一路没敢让珠珠看,下车时偷偷摸摸顺回房里去。

这天夜里也没读书练字,改成挑着灯编平安结。

她手一点也不巧,别人编两排扣就熟能生巧了,闭着眼睛也能编。唐荼荼不行,她得全神贯注地盯着,没编紧的地方一个扣一个扣拆了重来。

这细致活儿太磨人了,到了子时,街上的更鼓敲响第一声,唐荼荼呵欠连天,眼泪都淌到嘴边了。

她看看手里半截红穗子,心想,算了明天再整吧,堂堂皇子,也不差她一跟剑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