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对了对名字,公孙景逸几个头凑一块儿说道起来。

“你从谁家拿着的名帖?”

“我大姑跟赵夫人交情好,前两天寺里不是布财施嘛,两人碰头儿就唠起来了。我大姑说看了姑娘名帖,就叫茶花儿。”

“嗐,你大姑今年六十了,她那记性能作数吗?”

“怎么全成我不是了?人姑娘闺名,我能跑人家门口儿乱打听吗!茶花儿多顺口啊,你们跟着叫了两天,也没一人吱声说不对啊?”

他三人七嘴八舌嚷了一通,唐荼荼在乌嚷嚷的锣鼓声里,端着一脸沧桑表情,连听带猜的,总算听明白了。

爹头回领着全家去衙门拜访时,和赵大人一家交换了表字与名帖——递名帖,这是拜谒长辈和高门的礼节,算是递上名片自表身份。

珠珠还小,省了这名帖,唐老爷让荼荼也写了一封。

唐荼荼当时没想通:爹和母亲是把她当成待嫁女,盼着赵夫人引她进入贵女圈子呢;还是把她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少年人,觉得她该是正身表德的年纪了,要多与人相交。

唐荼荼表字“鹤霄”,是二殿下起的,寓意很美,她一字不漏地记住了。

鹤于九霄,谓仙来处。

这表字兼顾了英武与秀致,很容易叫人高看一眼,好奇名字背后是什么样的人。

唐荼荼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事由,此其一。

二来嘛……

她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矫情,不想把这个表字给外人叫。

于是那天一琢磨,她直接在名帖上写了“唐荼荼”,附在见面礼中送给了赵夫人。

再加上公孙家记性不佳的老姑奶奶,阴差阳错闹了个乌龙。

这民俗表演天团阵仗太大,院里施展不开,还有一半队伍拖拉在宅门外,引来一群街坊围观。

锣鼓声刺得耳朵疼,戏子脚下踩着一米的高跷,踩在青石板上叮咣叮咣响,下半身扭着秧歌步,上半身舞着水袖唱大戏。

编的那唱词狗屁不通。

“唐家好女茶花儿哎,巾帼不让须眉哎,堂堂正气一声吼,勇健娇娇是英雄……噫个啷啷,噫个啷啷,嘚儿呀咿呀嘿!”

唐荼荼直听得脑壳疼,又怕这青石板滑,人挤人的,把他们摔出个好歹来,连忙喊了几声:“停吧,别唱啦。”

戏班子全然不理,挥着水袖围着她转,唱得更带劲了。几个台柱子以和声吊嗓子,嗓门亮得能穿透整条巷子。

唐荼荼捂住耳朵:“行行,我收下你们的谢意啦,赶紧回家吧!”

公孙景逸乐颠颠说:“那不行,我们是过来跟你交朋友的。”

“啥?”唐荼荼听不清。

公孙景逸双手罩成喇叭状,对着她耳朵吼:“我爹娘说了,叫我广交益友,唐姑娘当是益友了!”

他一招手,后头家丁掏出一荷包银子来,三锭大银元宝托在手心。戏班子个个说收就收,敲锣打鼓唱戏的立马卡了闸,拿了钱喜笑盈腮,给官人道了个吉利,眨眼工夫全散去了。

公孙景逸和那两位公子一人一句。

“那天我被你家仆役送回家,脑袋还没醒明白呢,就叫我爹好一通打啊。我那才知道喝了酒泡澡不行,被水汽熏晕了,能把自个儿淹死在池子里,得亏茶花儿姑娘救我一命。”

“唐姑娘义薄云天,当得起在下眼里‘朋友’二字。”

“我爹成天说,做人不能欠人情,更不能欠恩情!姑娘这救命之恩,给你金银那算怎么回事儿?那岂不是拿你当俗人看了?你直说,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儿要人帮忙的,我哥仨儿全给你办妥了。”

唐荼荼默了默,觉得拿她当俗人看挺好的。

他三人,公孙站在最中间,隐隐有为首的意思。左边是一位姓成的公子,披一身白狐毛大氅,手里摇一把羽扇,绕着院子打量一圈,直晃脑袋。

“赵适之那鬼贼不是东西,你家初来乍到,他让你们住这小破宅子,连个园儿也没,拿捏谁呢这是。”

唐荼荼一激灵:好家伙,不积嘴德。

宅子里人多耳杂的,外头围观的街坊还在巷子里没散干净,唐荼荼连忙把大门关上。

唐夫人在边上听了个子丑寅卯,忍着笑,招呼了声:“几位进来说话吧,芳草,奉茶。”

公孙景逸生得浓眉大眼,宽肩窄腰,面堂干净,言笑开朗,是女性长辈看一眼就会觉得“此为良婿”的那一挂。

他一进厅门,笑着拱手作揖:“夫人安康!这是家母给您和唐老爷备的礼。”

“论礼啊,我本该先去衙门求见您家老爷的,只我念着茶花儿妹妹大恩,得赶紧跑来谢谢她,就先贸然来您府上了,叨扰您清静了。”

唐夫人笑弯了眼睛:“你们小辈有话说,我不跟着掺和了。”

她带着嬷嬷、拽着一步三回头的珠珠离开,只留了两个丫鬟做耳报神。

那成公子是个讲究人,又摇着羽扇原地踱步,打量这会客厅。

“这厅不行,正西位得放盆文竹,催文催贵,增长智慧。墙上少了字画,缺了七八分雅致。”

“您说的是。”唐荼荼撑着笑。

公孙景逸灌了半杯茶,截断友人的话。

“成鹊你别扯那些虚的,咱们还是商量要事。我看茶花儿姑娘一时半会儿也想不着要咱们如何报答,不如先撇开虚礼,咱们几个义结金兰如何?”

唐荼荼眼皮蹦了蹦。

这“救命恩人”当得别扭,她自觉跟这几位不是一道人。从澡池子里捞出这三人的情形历历在目——哥仨儿狐朋狗友约着去嫖妓,嫖完喝着小酒泡澡,饶是在这嫖妓不犯法的时代,那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她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套,也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套,唐荼荼不太乐意交这几个狐朋狗友,屁用没有,麻烦多。

唐荼荼嘴上不明说,笑呵呵地装傻:“等我爹回来,我问问他。这是大事,我说了不算的,但料想我爹不会答应,我上头有亲哥哥了。”

“嗐,茶花儿这你可想错了,‘义结金兰’可不是要跟你结异姓兄妹,是结为挚友的意思,这点小事问你爹干嘛呢?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多个朋友多条道儿嘛,除非你嫌咱们兄弟三人差道儿,看不上咱哥几个。”

唐荼荼:“……”

她招架不住这三张嘴,天津人嘴皮子多利索,乌拉乌拉自己能说俩钟头,眼下三人轮番说,像一百八十只鸭子齐上阵。

公孙景逸往门外瞧:“你家午饭好了没?来人,搁这儿上一桌小席!六菜一汤该够了!”

他们反客为主利索得很,眨眼工夫,三人全围着方桌坐下了。带来的几个狗腿子一听厨房还没开火,扭头去了厨房催饭,不多时,催出六菜一汤来。

“茶花儿快来啊,可饿死我了,大清早出门找班子排戏去,那戏词儿是我写的,对仗工整吧?”

“工整工整。”

唐荼荼木呆地坐到了唯一的空位处,举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了半顿饭。

他们吃着自家的饭,还塞不住嘴。

“你家这饭没滋没味儿,清汤寡水的,合着京城人都这么吃?改日我请你吃饭,就明日吧,咱们就设一金兰宴!”

唐荼荼无奈:“真不用,我不喜欢吃酒。”

公孙景逸一拍桌子:“你怎的磨奋个没完了!当日扯我遮裆布那会儿倍儿敞亮,倍儿洒脱,怎么这当口忸怩起来了?交朋友不乐意,吃顿饭也怕我叼了你?”

成公子和石公子在椅子上笑得直抽抽,扭成了两条蚕。

公孙景逸说完,又羞愧地掩住面,打了自己一嘴巴,搁那儿气得直跺脚:“瞧我这张嘴,丢人!”

唐荼荼:“……”

她委实不能理解这种“明明自己害臊,还要一个劲儿拿出来说”,是什么毛病。

屋里眼看着要成僵局,芳草探了探头,声音顺着敞开的半扇门飘进来。

“姑娘,夫人说问您点事,只需三两句话的工夫,您方便吗?”

唐荼荼看一眼他们。

公孙景逸大手一挥:“你只管去,我们自个儿吃。”

唐荼荼出了门,大松一口气,抄起袖子沾了沾脑门的汗。

后院却不是唐夫人唤她,而是叶先生,叶先生站在天井门口冲她招招手,自己先抬脚进去了。

唐荼荼连忙跟进去。天井地方隐蔽,正好说话。

叶先生开门见山说:“这几人,一身行伍兵痞作派,穿戴也不是平头百姓。方才我与几个衙役套了套话,果然,这几个少年人身份都非比寻常。”

“您说。”唐荼荼坐直听着。

“本地复姓少,这个‘公孙’家最是有名——当年太|祖从直沽起兵,称帝后,老皇帝嫌祖地不富饶,没潜龙之地该有的威风。

“那会儿天津城很小,东南两边都是荒地,他就叫几户有从龙之功的将门,举家迁到了天津。其一是为了戍守运河,管制盐政,其二自然是为了屯重兵拱卫京城。”

二百年时光流转,足够开国将门成为一方霸主,封疆大吏。

叶三峰接着道。

“先帝时,又将天津卫、左卫、右卫三卫合并,扩建军屯,这座内城就是他家八十来岁的老祖宗盯着建起来的。都道‘慈不掌兵’,他家这位老太爷是个人物,至今还没退下来,任天津总兵,乃二品大员。”

“军屯兵又分陆兵与水军,陆兵不用我说,姑娘也清楚;水军对内戍守运河,向外,又远联山东与辽东,拱卫渤、黄二海。”

“这公孙家里几个爷爷,十来个叔伯,总兵、参将、巡道、同知,满门是官——姑娘来前,不是让我打探天津有哪几条地头蛇么?这便是最大的地头蛇了。”

“这公孙景逸,是他家长房长孙第三子,老太爷最亲的重孙儿。这几位还没落职在身,等加冠以后,也少不得是个官。”

唐荼荼靠在椅背上,惆怅地叹口气。

直隶省,天子营防啊,能在天津府当上小官的,都得先看祖荫,再谈个人本事。更别说是这样钟鸣鼎食的将门。

为了爹爹的前途,为了全家的安稳,这几个朋友不交也得交了,还得客客气气、高高兴兴交。

这哪里是交朋友,这不得是哄着小霸王?

敢当着外人面骂赵大人“鬼贼”的,能是什么省心人物?

果然,叶先生紧跟着说:“他们邀你去吃酒,姑娘该去——只是别去外边酒楼,男娃娃,未必心眼儿干净。要么,请他一行人来咱们府上吃酒,要么就去街底儿那家福满楼,离衙门近,出不了事。”

“我有数了。”唐荼荼点点头,从椅子里拔出身。

叶三峰也随她站起来,看她抬脚跨过门槛,叶先生又一沉吟,立马改了口。

“咱们慎重些,还是别请在家里了,直接去福满楼吃吧。”

唐荼荼:“怎么?”

叶先生踱着步,无头苍蝇一样原地转了几个圈,理出了头绪。

“不对!不光是这几位少爷想与你相交,想是他们家中父祖的吩咐,要从姑娘这儿探探话,借个路子来结识老爷——县官县官,虽然拇指大,可两边要是别住劲儿了,也要闹出大|麻烦。”

“要是往咱家里摆酒,得防着他们上礼,万一人家送了贵礼,咱们不好招架。”

叶先生目光幽幽,一脸的讳莫如深:“礼一进了门,就得上人家的船了。”

唐荼荼愣了愣:“那三人,看着倒不像那么有心机的……”总不会一上来就行贿,一进门就拿钱笼络人吧?

叶先生凉凉觑着她。

唐荼荼讪讪一笑:“得,这人情世故您是行家,肯定是您说得对。”

她被叶先生点通这些弯弯绕绕,快步回了正厅中。

因为心里打了腹稿,反而更藏不住话,进门就全秃噜了。

唐荼荼特别坦然:“我娘说,初来乍到得交朋友,但我是姑娘家,不能随便跟外人出去吃酒。我把我爹娘也带上吧,叫我爹明晚请你们去福满楼吃饭,如何?”

蹲在后窗偷听的叶三峰抹了把脸。

这话说得真是好没水平,二姑娘是个憨的,她前脚出门,后脚就改口,把酒席时间、地点、主家全定好了。

如此一来,公孙几人必定疑心她不是真心相交。

谁知公孙景逸拊掌大笑:“好!还是喜欢你这麻利劲儿!我把我爹娘也带上,我爹昨儿还说要找个时机会会唐大人呢。”

叶三峰抹脸的手滞了滞。

——得,这也是个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