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其他队,就单说器乐队内,最终比武是胡春儿与时蔓的对决。

胡春儿一直就盼望着有这么一场比试,她能站在台上,堂堂正正与时蔓比一场。

让所有人都看到,她胡春儿不输任何人,包括时蔓。

最终比武的形式也很简单,是由胡春儿和时蔓各弹一首曲子,然后由器乐队的所有人进行不记名投票。

谁得票多,谁就是胜利的一方。

胡春儿弹的是一首她从小就开始练习的琵琶曲。

难度很高,但她多年锤炼能将其中很难掌握的那些技巧融会贯通,弹得天衣无缝,很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气势。

等弹完,器乐队的人们果然都给予了她热烈的掌声,对她很是肯定。

胡春儿心中稍定,起身鞠躬,嘴角微微扬起。

她走下台,与时蔓错身而过的时候,示威道:“时队长,这次我赢定了。”

她渴望赢,不止是为了那些奖励,更是为了证明自己。

从前大大小小的比赛,胡春儿从来没输过。

到了这藏龙卧虎的京北文工团,她依然想要成为那个第一名。

时蔓停住脚步,微妙的眼神看了胡春儿一眼,停顿一秒,她有些失望地低声摇头道:“比武的目的,不是在于输赢。”

胡春儿一愣,却没听到更多。

时蔓已抬脚走上舞台,坐在搬来的钢琴前。

当她的手指放在琴键上,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优雅、从容、美丽,像徜徉在洒满阳光湖畔的白天鹅,周围的现实世界都感受不到了,她闭上眼,沉浸在琴音里,神情享受而惬意。

胡春儿怔怔望着,听上去时蔓的技艺没有她娴熟完美,毕竟她从记事起就开始专心练琵琶,时蔓却是半路出家。

可是,胡春儿仍然握紧掌心,总觉得时蔓的琴声和她的琴声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这让她担心自己会输,所以不自觉握拳咬住嘴唇。

等时蔓弹完,就到了大家投票的环节。

胡春儿眼睁睁看着唱票。

她的名字偶尔被念到,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念时蔓的名字。

她知道,她输了……

胡春儿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她比想象中更伤心,可她输给时蔓,又好像在听完时蔓弹琴之后,已经出现在了她的意料之中。

失魂落魄般走到湖边,这是胡春儿和石英华约好见面的地方。

石英华也参加了舞蹈队的比武,两人说好到时候来这儿互相报喜。

没多久,石英华过来了。

他满脸笑容,意气风发,“春儿!比武我赢了!我就知道我翻跟头没人比得过,我上去连翻二十个,他们就都蔫儿了!”

“……你猜怎么着,我们队长说了,打算给我提干,让我升个一分队的副队长当当!”

“……你们器乐队那个时蔓,好像就是从一分队副队长升上去的,我以后前途,绝对不比她差!”石英华斗志昂扬,望向远方,神采奕奕,好像看到自己无比光明的未来。

等他挥手畅想一番后,才注意到胡春儿的脸色很不好。

他微微一愣,“春儿,你怎么了?”

“……我、我比输了。”胡春儿耷拉着头,有气无力地说出来,眼眶有些泛红。

在寂静的小湖边,她的难过是那么喧嚣大声。

“嗐,没关系春儿,你有我在,还怕什么?等我提了干,咱们就结婚。”石英华一把将胡春儿揽进怀里,亲了她一口。

胡春儿吓得连忙推开他,花容失色地看了看左右,幸好这是在湖边,天色也黑了,刚刚没人看见。

“英华,你下次别再这样,让人看见了不好。”胡春儿不得不提醒他,暂时忘记难过,眼尾不自觉上挑,微有些凌厉。

她比石英华更在意形象,还有未来前景的发展。

可是想到今天的“文艺比武”,胡春儿眉宇间很快闪过一丝不甘,“可惜,我今天输了……既没拿到名额,更提不了干。所以,我们结不了婚。”

文工团的女兵不能结婚,只有提干后才可以。

“没事春儿。”石英华捏住胡春儿的手,再次安慰,“大不了你就退伍好了,我这才刚起步,虽然这次只是提拔我当一个副队长,但以后我肯定越来越厉害,你安心当我的贤内助就好。”

胡春儿微抿唇角,还没说话,石英华又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谢谢你,英华。”胡春儿略又些感动,眸子里微微放光,这是她今天最大的慰藉。

可是她没答应退伍的事儿。

让她就这么离开文工团,她舍不得。

当初虽说是为了石英华才调来这儿,但她的确喜欢弹琵琶,想一辈子弹下去。

……

可胡春儿没想到,命运给她开的玩笑如此滑稽。

在“文艺比武”上遭受失败打击后,她收到了更加噩耗般的消息。

家里出事了。

她家很久之前就是琵琶世家,祖上进宫当过乐师,很受宠,得过许多奇珍异宝的赏赐。

凭借这些赏赐,祖辈有了庄子、田地、店铺一类傍身,就这么流传下来,家底越来越殷实。

可这些曾经给胡家带来荣光的古董、田产,现在却只会带来灾祸。

胡春儿指尖颤抖握着家里来的信,潸然泪下,几乎快要站不住。

果然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本以为自己输了“文艺比武”就是天大yihua的事情,心情难受,前途灰暗。

然而现在发现,家里的事才是真正的天塌了。

……

石英华那边,也对胡春儿家里的事略有耳闻。

团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幸好胡春儿是家里出事之前就进了文工团,不然恐怕现在也一块儿受着罪。

石英华很担心。

就在他那颗心七上八下的时候,他被秦俊保叫到了办公室里。

“石英华同志,你这次的升职考察,可能要暂停一段时间。”秦俊保面色淡淡,坐在办公桌后,通知石英华。

石英华一愣,表情微妙,忍不住身体前倾,“秦副团,这是为什么?不是一直进行得挺顺利的吗?”

秦俊保无奈地咳了声,尽量委婉道:“你也知道,考察最重要的一点,是社会关系需要纯洁,最近你对象胡春儿那事,她——”

“秦副团,你是不是弄错了?”还没等秦俊保说完,石英华就直接打断,“胡春儿不是我对象。”

这会儿轮到秦俊保愣住,“胡春儿不是你对象?可之前她不是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你来咱们文工团的?”

“那是之前的事。”石英华着急解释道,“我们刚来京北文工团,就分开了。我和她,不合适。”

石英华说得掷地有声,把胡春儿撇的一干二净。

他正义凛然地说:“我早就看不惯胡春儿那娇生惯养的小姐做派了。我就知道,她家迟早得出事。”

听着石英华这样的话,秦俊保微皱了皱眉头,却什么都没说,而是挥挥手道:“行了,你先出去吧。”

石英华观察秦俊保的神色,稍稍放心,走出团部办公室后,他松了一口气。

等在外面的胡春儿迫不及待迎上来,攥着指尖,担心地问:“怎么样英华,我家的事没有影响你的考察吧?”

她是听别人说,考察最重要的是社会关系,因此想到自家的事,才急匆匆赶过来守着。

“胡春儿同志,请你注意称呼。”石英华陡然移开一步,和靠近的胡春儿拉开距离。

他回头看了一眼秦俊保办公室还没关上的门,将音量继续抬高,“我们早就没关系了,希望你别再做些让其他人误会的事。”

胡春儿愣愣地看着石英华。

石英华鼻孔里轻哼一声,眼神里全是冷漠。

他毫不留情地移开视线,目视前方,大步离开。

胡春儿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也没见他回过一次头。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胡春儿几乎快要站不起来。

家中传来的噩耗,爱人的避嫌,都仿佛有人拿着冰凿在她冻结的心底锤着,碎沫横飞,却无济于事。

她扶着墙往回走,她没有回器乐队,而是去往常和石英华偷偷见面的湖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胡春儿掐着掌心,安慰自己,或许石英华只是迫不得已的。

他那样说,是为了能通过考察。

等到没人的时候,他就会马上来找她,诉说他的苦衷,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他永远不会抛弃她。

可是,从白天等到黑夜。

胡春儿都没等到他。

……

胡春儿更加失落地站在湖边,望着那粼粼水波,她眼里沉得滴水的悲伤快要溢出来。

她从没遭遇过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

似乎全世界的黑暗都在朝她压过来,让她完全喘不过来气。

甚至有一种豁出去的想法——

不如就跳进这湖里。

淹了、死了,索性一了百了。

胡春儿迷惘地踏出一只脚,闭上眼,正打算往湖里跳。

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提起她的名字。

胡春儿愣了愣,收回脚尖,不由自主向声音的方向移动,也趁机听到了完整的对话——

“时队长,胡春儿鼻孔朝天,又总是找借口不肯干活儿,说会弄坏她的手……她还当自己是之前在胡家那时候,以为她高人一等呢……再说了,胡家都出事了,我看要不咱们也赶紧想个办法把她赶走,免得拖咱们器乐队的后腿。”

说话的,是琵琶分队的副队长。

胡春儿知道她对自己有意见,胡春儿仗着自己琵琶弹得好,一向也比较目中无人。

琵琶分队里安排的其他杂事,比如打扫卫生、抄学习笔记这些事,胡春儿都不怎么理会。

她一直觉得,只要自己专心一致练好琵琶就行,就像以前在家那样。

即便所有人对她都有意见,那也没关系。

只要她琵琶弹得好,就在文工团有着她的一席之地。

达者为师。这是她从小就学到的道理。

可现在的情况却有了些许不同。

时蔓是器乐队的队长,她有着很大的权力,决定队内人的去留。

胡春儿也知道,自己早就得罪了时蔓。

无论是以前慰问演出不服管教,什么活都不肯干,还是最近文艺比武两人打擂台……胡春儿深知,自己都把时蔓得罪了一个彻底。

可想到要被赶出文工团,胡春儿捏紧了拳头,仿佛置身冰冷的地窖里,浑身微微发抖。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时蔓开口。

“那是她家里的事,不要上升到她个人。”

“这种时候,我们应该帮助她,而不是落尽下石。

胡春儿彻底怔住,她从没想过,在这样的时刻,会有人挺身而出,这样为她说话。

尤其这人,是之前她一直以为不喜欢自己的时蔓。

她望着时蔓莹白漂亮的侧脸,透澈剔亮的眼眸,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被落尽的夕阳晚霞照得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