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京城风雨交加,钱沛躲在府里渡过了入京以来最安稳最太平的一段日子。

除了每天早上翟臻亲自来取血,几乎没有人登门拜访。似乎所有的人都已遗忘了这位冒牌的大魏秘使,其中也包括负气出走至今了无音讯的尧灵仙。

但钱沛心中,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大更可怕的暴风雨。

老天给他送来了曾蕴嘉,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安排吗?天意,天意啊,钱沛数算着日子,无比珍惜曾蕴嘉住在这里的每一天。

这天曾蕴嘉终于厌倦了丫鬟生涯,主动提出辞职回家。钱沛答应了,并准备亲自护送她回返文昌侯府。

他先来到叶罗的屋里。叶罗的伤势恢复速度令人咋舌,几乎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迹象。他比钱沛更早晓得曾蕴嘉要走的消息,说道:“龙兄你来得正好,我也要向你告辞了。”

“你要去哪儿,找迦兰么?”钱沛并不感到意外,在叶罗跟前坐下。

叶罗喃喃道:“她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得去找她。”

钱沛点点头,从袖口里抽出一封信道:“拜托你帮我做一件事。”

叶罗接过信件,信封上没有写收件人的名字。

“替我交给金吾将军莫大可。你不必当面给他,只需要把这封信绑在箭上,射在他的桌案上就成。”钱沛叮嘱道:“然后赶紧离开,找到迦兰,带她远走高飞,别再回来。”

叶罗不明白钱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困惑道:“龙兄你这是……”

钱沛站起身,微笑道:“姓莫的欠我一大笔烂帐没还,老子得跟他讨回来。”

叶罗释然,拍胸脯保证道:“我立刻去办。”

钱沛交待完了正事,又和叶罗闲聊了会儿,经不起曾蕴嘉在外头三番五次的催促,便启程送小丫头回府。

两人骑上马沿着大街往文昌侯府行去。曾蕴嘉忽然指着前方的牌楼道:“阿龙大哥你快看,那天你就是在这儿救了我。”

钱沛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初入京师的时候,笑了笑道:“如果待会儿曾侯冲我发火,你也要救我。”

他扭过头打量道路两旁的街景,一如当日入京之时,只是身边多了曾蕴嘉。

千年古城几度兴衰,却一如它巍峨沧桑的城楼般始终屹立不倒。而城中住着的,来往的,其实都是匆匆过客。又有几人,能将自己的身影变成烙印永远留下?当自己再次离去后,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还有谁会在十年,二十年后重新记起了他?

两人又行一段来到文昌侯府前。曾蕴嘉露出本来面目,门口的侍卫顿时一拥而上,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很快钱沛就被人单独带到一座僻静的小跨院里喝茶,听候曾太师的发落。

对于这种不公正甚而饱含敌视的待遇,钱沛自然不能接受。他几番提出严正抗议,要求面见曾神权,却被守在院子外的侍卫挡了回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曾太师千呼万唤始出来,一身便装走进了屋。

佣人换过茶水糕点后退下,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是钱沛多年以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曾神权。别激动,别激动……他一次次在心里提醒自己,绝不可以在仇人面前犯错。

尽管如此,钱沛依然忍不住在心里估算,假如自己突然出手偷袭,能够有几分把握干掉老贼?然而计算的结果令钱沛胸闷——一成都没有!可那又如何,就算半成也没有,老子也要试一试。

眼前的曾神权看上去如同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儒生,一身轻便随意的褚色长衫洒脱从容,谁也不会想到其实在几天前他刚刚办过七十岁的寿宴。他的五官说不上轮廓分明,小眼睛、大鼻头,圆圆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是那种很容易博取得别人好感的脸,神情不显倨傲也不露阴冷,走在大街上就和打从太学里出来的满腹经纶的当世硕儒差不多。

“龙先生,让你久等了。”曾神权主动向钱沛打招呼,“多谢你护送小九回家。”

钱沛在座椅里微微欠身,客套道:“相爷恕罪,小人本应早几日就送九姑娘回府,但她……”

曾神权摆摆手道:“龙先生勿须解释,小九的脾气老夫知道。我能明白你的苦衷。”

钱沛的身子埋得更低,语气愈发谦卑道:“相爷大人大量,小人感激不尽!”

曾神权有些诧异,刚想说话耳朵里就听到异常细微的一声脆响。

“嗤——”一支淬毒弩箭从钱沛的脖领后激射而出,正对曾神权的眉心。

曾神权做梦也想不到面前这个家伙会对自己突施暗算,右手双指夹住来箭,勃然变色道:“你——”

“呼——”钱沛左手祭起一张风灵符,将整座堂屋密闭在风灵结界之中。一段时间内,即使屋里打得惊天动地,守在院子外头的侍卫也无法察知。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在几案底下运劲猛扣。藏在案底的天青弩十二连发,射向近在咫尺的曾神权。

曾神权猝不及防,眸中神光迸发大吼一声,全身衣衫鼓胀如球。

“噗噗噗——”无坚不摧的天青弩箭射在他的长衫上纷纷坠落。

“哗!”钱沛踹起几案撞向曾神权。曾神权左掌拍出,砰然震碎桌案。

一支炫目森寒的紫金匕首穿过迸裂的碎木,直刺曾神权咽喉。

突袭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发生。但在曾神权一生之中,已数不清自己曾经面对过多少回类似甚而更为惊心动魄的暗杀。他仅是奇怪,这个年轻人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是冰冷的杀意,而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叮!”曾神权用手中的弩箭拨开紫金匕首,飞足踢向钱沛小腹。

钱沛发动大风翼团身飞腾,倒装在腰带上的无影神针铺天盖地射向曾神权。

曾神权不慌不忙拂出袍袖,将漫天毒针**飞,袖风余势横扫钱沛双腿。

钱沛突起扬声,从口中喷射出一支紫色剑芒,穿透袖风刺向曾神权胸口。

“当!”曾神权从袖口里掣出一支乌黑通透的玉如意,震散剑芒。

但他的身子也是一晃,座下红木雕花太师椅喀喇喇应声碎裂,人已悬空而坐。

不等曾神权调整姿势,钱沛的紫金匕首业已杀到近前,疾刺他的眉心。

曾神权身躯往后微仰,玉如意击出。“叮!”紫金匕首被他毫不费力地打飞出去。

钱沛的唇角露出一丝诡秘笑意,一根彤红色的神棍从袖子里滑出落到手中,光飙爆绽劈向曾神权脑门。

曾神权对钱沛身上层出不穷的兵刃暗器大为头疼。按理说这小子进府后经过严格的搜身,绝对没有机会将这些东西藏在身上带进来。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那些门口当值的侍卫统统该杀!

他的玉如意招式用老,只能拿天青弩箭拨打神棍。就在棍箭交击的一霎,神棍遍体放光,一团刺目的火红色电流透过弩箭直迫曾神权右手。

曾神权身躯剧颤,运功震碎弩箭中断了电流传送。钱沛趁机凑近,嘴里含的吹箭近距离发射。

曾神权仰身躲避,抬右脚以攻代守猛踹钱沛胸口。钱沛不躲不闪硬接一脚,亮出了天下刀居高临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斩落。

“砰!”曾神权的腿劲被绿金丝甲卸去八成,但钱沛的身子仍然不可避免地飞出。

天下刀划破了曾神权的衣衫,仅差之毫厘没能伤到他的肌肤。

钱沛飞跌在地一路翻滚消解余劲,靠到了墙边的博古架前。

曾神权右手焦黑,衣衫破裂,模样前所未有的狼狈。他运动内息,满面杀气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钱沛靠住博古架,对他而言曾神权仿似一个不可战胜的存在。他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手段,可是依旧没能伤及对方皮毛。

似乎这场规划了十年的复仇行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裴中书——他是我爹!”

“你是——裴镌?!”曾神权的面色变了,而后玉如意幻动出排山倒海的光澜,似乎要把钱沛绞碎。

报出父亲的名字,钱沛振臂挥出天下刀,凌厉的刀气将光澜一劈为二,轰击在身侧的博古架上。

曾神权如影随形,以快得令人发指的速度逼近钱沛,右掌火焰刀凌空劈斩。

钱沛掷出神棍挡下火焰刀,反手从博古架上像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张袖珍弩,瞄准曾神权的心口攒射。

曾神权大袖扫**与钱沛展开近身肉搏。砰砰啪啪闷响声不绝于耳,两人以攻对攻在电光石火中交换了七八个照面。

但钱沛根本不是曾神权的对手。他的刀被打飞了,脸被打扁了,连绿金丝甲都被玉如意凶猛霸道的力量摧毁,遍体鳞伤神色可怖。

反观曾神权毫发无损,显示出玉清宗俗家第一高手应有的强悍。

这时他完全有机会打破风灵符结界,命令院外的侍卫冲进来缉捕钱沛。

但钱沛的身份,却让他作了另一个决定——斩草要除根,就在今天,他要亲自动手!

“砰!”又是重重的一拳落在钱沛脸上。钱沛口中鲜血狂涌,软倒在曾神权脚下。

曾神权弯下身子拎住钱沛的衣襟,微微喘息道:“蠢货,你是自寻死路!”

钱沛一口口往外吐血,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九姑娘……我——”

曾神权面色微紧,将钱沛的身子往上一提,喝问道:“你把小九怎么了?”

钱沛笑了笑,猛然喷出一大团血雾遮蔽了曾神权的视线。

曾神权一惊,没想到钱沛直到此刻仍有余力反击。他用袖遮面挡住血雾,同时全身罡气流转,以防钱沛暗算。

钱沛的身子突然撞入曾神权怀里,双臂死死抱紧了他的腰际,低吼道:“老贼!”

曾神权立刻意识到钱沛想干什么了,周身上下一起发力,“劈劈啪啪”刚猛的气劲在转瞬间将钱沛全身骨骼震碎。

“轰——”一团澎湃激**的紫光从钱沛的体内爆炸扩散,没有任何回避余地地轰击在曾神权的身上。

紫罡爆?!他惊讶的不是钱沛为什么会使用这式鬼狱门的独家绝学,而是这小子分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怎么可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能量?!

他不知道,早在自己进屋前钱沛便已服用下半瓶金浆玉液。他更不知道,钱沛体内还藏着一枚传承了千年以来历代鬼狱门高手心血结晶的奈何钱!

在惊天动地的轰鸣中,钱沛的双手再也无力缠绕曾神权。两人像出膛的炮弹,朝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弹射而出。

整栋房屋轰然倒塌,结界也支离破碎。曾神权外衣尽碎,身上千疮百孔不停往外冒血。但他清楚,这有一多半是外伤,自己的五脏六腑安然无恙。只需要静心休养一阵子,完全能够痊愈。

换而言之,钱沛的搏命一击仍然失败了。他拼尽全力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在曾神权的身上留一些伤口,流一点鲜血。

然而对于曾神权来说,这已经是他这辈子从不曾吃过的大亏。

他强压胸口沸腾的气血,运功稳住飘**的身形,目光电射搜索钱沛的踪影。

出人意料之外,钱沛在迷蒙翻滚的光雾与烟尘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已在这场爆炸中粉身碎骨。

曾神权微微一怔飘落在地,没等他舒展灵觉进一步搜索,瘫倒的院墙外响起人声,十几个侍卫和曾蕴嘉蜂拥而至。

“爹爹!”其实曾蕴嘉一直都在跨院外面听信。她生怕父亲找钱沛的麻烦。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料想不到当自己冲入院中时,看到的竟会是这样的一幅惨烈场景。

堂屋完全化为一堆废墟,自己的父亲浑似血人,也看不出身上受了多少处伤,伫立在跨院一角。

曾蕴嘉呆了呆,手足无措地抱住曾神权道:“快去叫大夫!”

“不用了。”曾神权运气疗伤,喝令手下道:“死活不论找到那小子,他逃不远!”

“爹爹,你说的是龙大哥?”曾蕴嘉一下懵了。

“什么龙大哥,他是裴中书的小儿子裴镌!”曾神权的唇角露出罕有的狞意。

“镌哥哥?”曾蕴嘉遍体冰凉,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俏脸失去颜色颤声道:“他、他不是死了吗?”

“没死,他回来找我报仇了!”曾神权冷笑道:“不过这次他却死定……咦?”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神色里透出一缕莫名的惊诧,低头望向曾蕴嘉的纤手。

她的手上沾满了血迹,那是他的血。可是……曾神权隐隐约约察觉到一股诡异的寒流正是从她的双手间发散出来,丝丝缕缕地渗入自己的伤口,迅速融进血液里。

首先是他的伤口附近,继而是各处的肌肤纷纷泛起妖艳的绿色磷光。

毒?!曾神权抓住曾蕴嘉的双手,凝目细看。阳光底下,她羊脂玉般的小手上,依稀可见一点一点的绿色磷光。

“你——”曾神权愤怒推开曾蕴嘉,却蓦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女儿的错。

可这是什么毒?不管他如何运功镇压,都始终不见效果。相反,一丝丝的寒流顺着血管**,已攻向心肺。

曾神权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甚至没能听到女儿的呼喊。

“迦楼罗血——”他终于醒悟过来,发出一声愤懑而绝望的呼吼!

尽管他相信钱沛也活不了,但这小子的贱命怎么能够跟自己相提并论?

“爹爹,爹爹!”曾蕴嘉再一次抱住曾神权,脸上流露出惊恐之色,哭泣道:“你不要吓我,你快说话啊!”

“小九,爹爹没法照料你了。”这次曾神权没有推开女儿,“听我的话,嫁给罗步思。因为他,可以保护我们曾家——”

他的身躯猛烈颤抖,全靠曾蕴嘉的扶持才没倒下,眸中有壮志未酬的怨毒与不甘。

※※※

曾神权死了。当莫大可率领金吾卫闻讯赶到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曾蕴嘉和她的家人正在抚尸痛哭。

尽管金吾卫会同文昌侯府的侍卫一遍又一遍地展开地毯式搜索,并封锁了周围所有的道路,但依旧无法寻找到钱沛的踪迹。

最后还是由莫大可得出了权威性的结论:杀害文昌侯的凶手已经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他带走了案发现场相关的证据和凶器,以便立刻起草奏折禀报国泰帝。

消息传出举城轰动。

有人说,钱沛为父报仇卧薪尝胆十年终于一击得手,孝勇可嘉。

有人说,钱沛十有八九是被曾神权的政敌利用,死得可惜。

还有人说,钱沛没有死——他在最后关头被下凡的神仙搭救上天了……

当天晚上,尧灵仙便收到一封由莫大可转交的信笺。信上的内容很短很短,只有区区十一个字:老子走了,嫁你的晋王去吧!

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很多很多年前,有位圣贤曾经说过:“所谓了解,就是知道对方心灵最深处的痛,痛在哪里。”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了解钱沛。可是,她似乎错了。

同样是在这个无星无月风雨如晦的夜晚,莫大可还悄然拜访了另一位少女。

他给了舜煜颐一幅几近完美的飞天设计图纸,那是钱沛在临行前转托的。

“渴望飞翔的鸟儿,心是自由的——”

舜煜颐缓缓展开图纸,仿佛又听到钱沛眯缝着小眼睛,慢条斯理地在自己的耳畔说起这句话。

在图纸的尾端,她看到了一句话:“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老子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渐渐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凄迷的夜雨,站了起来。

第二部 第一集 我非英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