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秋术后不久,那人便寻上了墨云旷。

这一回见到对方,墨云旷比前几回都要平静,他看着对方用着简书那副皮囊与他交谈,视线在其身上游移。简书的这副皮囊是很罕见的,且不说起俊朗的容颜,主要其看上去就让人舒服,那是一种看着便想与其交好的舒服。

简书不论是谈吐还是二人相处都叫墨云旷极为舒服,墨云旷当初选中对方做自己的小厮,与对方相处了两年。他熟悉着墨云旷的一举一动,将墨云旷的每个习惯记在脑海之中,饶是原本不喜欢被人伺候的墨云旷都被其服侍得服服帖帖。

所以墨云旷当然会喜欢对方,他又不是块木头。

只是可惜,他竟是从未对其说过自己喜欢他。

“你来寻我做什么?”

墨云旷盯着那张脸瞧了半天,最后闷闷出声,手缓缓握紧,指甲嵌入肌肤,疼痛让他的恨意褪去,清楚眼下还不是时候。

“看看你恢复了没有。”萧白的语气没有什么情感波动,自从和墨云旷撕破脸后两人之间便连以前那点情谊都消失了。

“我好得很,若是你不来我会更好。”墨云旷厌恶极了面前之人,低敛着眼睫愤愤开口。

“你不用这般恨我,除却我夺了简书身子这事外我并未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萧白一点都不在意墨云旷对其愤恨的神情,悠悠坐在了屋内的桌旁,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可他是你徒弟,你对他难道就没有一点师徒情分吗?”墨云旷只觉得对方无情,不论如何简书都是他的徒弟,可据现今发现的一切而看这个死老头绝对不是才开始算计他的这个徒弟。

萧白将茶杯慢慢放下,脸上露出了几分嗤笑,像是在笑墨云旷天真:“他本就是个无家可归之人,我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这世人都觊觎的一切,十几年,他回报我是应该的。你说师徒情分,那这就是我同他的师徒情分。”

“你简直没有心。”

墨云旷从**站了起来,银铃声在屋内摇曳作响,宣泄着其内心的恨,“简书没有你也会过得很好,谁在乎你给的那些东西?你那无峰山这么破,谁想天天住在那?”

毕竟是无峰山的开山之人,萧白听到墨云旷这般羞辱的言语抬起了眼,可那凛冽的目光在触及墨云旷面容的那一刻又变得柔和了些。

“你惹怒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只需听我的话快些将身子养好,我寻了你很多年,只要你将我炼作子蛊,我会让你长命百岁。”萧白这回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意图,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花菟蛊,如今墨云旷就是那花菟蛊,他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长命百岁?如何长命?你以为我不知道若是将你炼化你绝对会把我关起来关一辈子。”

毕竟母蛊只要不死,子蛊便没有了性命之忧。

“我是个人,简书也是个人,不是器物,我们通人性,有感情,可你却未把我们当人看。”

一步步走到萧白身侧,墨云旷俯下身子抓住了对方的手强行抵上自己的脸,让对方感受着自己脸上的温热,“这是活人才有的,你说这是我们的命数,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命数到底是什么,不过我很不解你若是想长生来寻我就行了,为何要夺简书的身子?”

萧白伸手在墨云旷的脸上轻抚,月光自窗外流入,墨云旷的眉眼更为无害,就好比南疆那神儡花,本该娇艳夺目,可如今却被折磨得颓靡不堪。

“简书是我见过资质最好的孩子,从他的武功就能看出,他拜入我门下之时并不算早,可他却只用了几年便将我修炼了大半辈子的功法吸收精进,若是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站在这世间的最高处。”

同墨云旷一样,萧白对自己的这位徒弟很是了解,简书的资质世间罕有,百年之间很难再寻到第二个,正如之前唐秋术所说,简书之所以可以牢坐无峰师祖之位,不仅因为他是剑尊的弟子,更因为他的功法他的武功无人能敌。

“只可惜他心不在此,毫无剑心,剑道本就该舍弃情爱,他却轻易就着了你的道,白白浪费了这资历。”

萧白虽顶着简书的脸,可看向墨云旷的眼神却不比简书那般深情,在他眼中墨云旷就好比一个玩物,他可以宠爱也可以将其轻易捏死,当初也是一样,因为他觉得墨云旷长得漂亮,所以便放了他一命。

一切都得看他的心情。

“既然他不愿修这剑道我夺他的身子又如何?我一心问道,可身体上的衰老叫我力不从心,我不甘就这样死去,我定要寻到这剑道的终极!”

男人将墨云旷的头发扯住,强迫墨云旷对自己对视,眸色好似在看一只蝼蚁,“我对你的容忍是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我知道书儿喜欢你,你若愿意这副躯体等我成仙后便还与你,到时候你把他做成药人又或者傀儡都随意。”

墨云旷的头皮被扯得生疼,可他还是忍不住勾了嘴角,笑出了声:“只可惜你不会成仙,你为什么要在南疆夺舍,就是因为你根本夺不了简书的舍,夺舍一事本就是极难的功法,你应该夺过不止简书一人的身子,心神恐怕早就被折腾的差不多了,若是没有我你必死无疑。”

对方早就觊觎上了简书的身体,可他很清楚他无法成功夺舍,所以他需要寻到花菟蛊。母蛊不死,子蛊永生。

被墨云旷戳破了秘密,萧白的脸色黑了许多,他或许没想到墨云旷会这般胆大地找死。

可墨云旷却也很清楚,他死不了,对方花了这么多年寻花菟蛊,如今好不容易寻到绝不可能轻易杀死墨云旷。

男人猛地起身,将墨云旷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反手抽出了随身的佩剑,一刹那鲜血飞溅,墨云旷的脸狠狠别过,耳边的碎发被砍断飘落到了墨云旷的怀中,脸上火辣辣的疼,血一滴滴地顺着墨云旷的脸滑落,浸深了他胸前的靛色的衣袍。

皮开肉绽,墨云旷没有捂住脸,笑意在脸上愈发明显,就算再狼狈他都还是继续开口说道:“你个废物,没有我,没有简书,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甚至活都活不下去,不过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罢了。”

“你现在绝对是在找死。”男人站在墨云旷身侧垂眸盯了墨云旷良久,最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东西丢到了墨云旷一旁的地上,随即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声音清冷漠然,“三日后我再来寻你,那时不论你多恨我你都得将我练成子蛊,否则你的挚友你的妹妹他们都会死,整个南疆我都可以杀,你应该没这么绝情。”

随着对方脚步声的远去,墨云旷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手却压到了一旁被对方丢下的东西,墨云旷扭头一看,竟是一包由油皮纸包裹着的糕点,甚至还有点温热,应该才买不久。

墨云旷记得自己和萧白的初遇,对方也是站在那举着手中的糕点问他吃不吃。对方似乎很喜欢这个东西。

“滚啊。”

墨云旷拿起那糕点走到门口反手便丢到了门外,随即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回到屋内,墨云旷走到铜镜前看向镜中,半截碎发挡在眼前显得狼狈不堪,而撩开那截碎发,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赫然在他脸上显露,血还未止住,半边脸都染满了红色,叫他看上去无比骇人。

穿书以来墨云旷自认为自己这张脸帮了他许多,可如今却是被毁了。

“也罢,不重要了。”墨云旷对着镜子惨然一笑,紧接着伸手将镜子倒扣在了桌上。

什么都不重要了。

走到了窗边,墨云旷抬眼看着天上的那轮月,很久之前他曾与简书坐在夜色下一同赏月,那时墨云旷还不知对方身份,只是喜欢有个人陪着自己做这无聊事。

而对方很显然是最适合的人。

“大人为何这般喜欢赏月,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回了。”简书站在一旁沉默良久突然开口询问,将看月亮看的出神的墨云旷的思绪拉回。

一手抵着侧脸,墨云旷倒是不介意回答对方的问题。

他说:“我看过同这片完全不同的夜空,只是这轮月和那片夜空之上的并无不同,就好像我也还是曾经的那个我。”

“大人当然是曾经的大人,大人一直没变。”墨云旷犹记得简书那时是这么回的他。

墨云旷那时候听得也很高兴,他当然没变,他还是那个墨云旷。

可如今墨云旷才发现自己所想都是错的,数年岁月匆匆溜去,谁还会是曾经的那个自己?

“简书啊,你这般爱我,我便和你一同去那天外之境可好?”

……

崾殽

墨云旷最终还是被淮荫狠狠骂了一顿,原因是淮荫第二日寻来的时候竟发现墨云旷整个人倚在窗边,脸上身上的血已经干涸,整个人瞧着就和死了一般。

“我无事的,昨夜实在太累就睡着了,抱歉。”

处理脸上伤口的时候墨云旷还在笑,却不想又被淮荫骂了一通,说是扯到了伤口。

“你到底要闹哪般?”

淮荫将纱布裹好,目光阴冷地看向墨云旷,“只不过死了个人你就这般颓废,我看你是疯了。”

“是,我确实是有些疯魔了。”墨云旷也没有否认,但他也清楚自己这般让淮荫担心很是不公,“不过你总骂我,我真的有这么蠢吗?”

“当然蠢,你比以前还要蠢。”

淮荫双手抱在胸前冷哼一声,“若是以前的你绝不可能因为这么个人的死而丢了魂,我们都是从尸海里头爬出来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态,你不该堕落至此。”

“是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态,我们都明白的,竟然有人不明白。”

墨云旷嘲讽一笑,却不想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叫他皱了眉头,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唐秋术呢?他不会被抓起来了吧?”

“你以为那些正派都是吃素的?这小子明显也是第一次做这事,听说刚做完就被抓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淮荫这两日还是听到了不少风声,虽不知墨云旷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叫唐秋术这么做,就算剑尊已经死了,那尸首也不是普通人能碰的,更别说把他给毁了。

“他若是回不去正派你就收留一下他吧,这傻小子,和十三半斤八两。”

墨云旷随即取下了腰间的银铃递给淮荫。

“你什么意思?”淮荫接过那银铃铛,握在手中有些冰凉。

墨云旷一脸随意地解释说:“我曾答应教主会回去,你到时便将我这铃铛带回去吧。”

“什么鬼,墨云旷!你……唔!”

淮荫只觉得一阵刺痛自他的指尖传来,垂眸一看竟是有蛊虫那银铃之中钻出咬了他一口,紧接着整个人便觉得天旋地转,就好像有无数张网将他的思绪包裹,身子不住踉跄了两步,而墨云旷却只是站在那静静地看着他。

“淮荫,这是我最后一只蛊,毒性比较大,但以你的功力来说并不会死,只是会睡上一些日子。”

墨云旷稍稍运了功,淮荫的身子便再也不能被自己掌控,手中的铃铛不住晃悠,一点点击溃了他的神经。若是以前的墨云旷想要控制住淮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如今原主将他的功力都传给了墨云旷,再加上淮荫对墨云旷并没有防备,蛊毒侵入了身子,这才轻易就中了招。

“等你醒后便带着十三回中原吧,到时候别说我死了,就说我和正派那小子私奔了,免得教主他们难过。”

教主那性格墨云旷了解得很,只怕到时候若是知道他死了,都能在他坟前骂上两句。

“墨云旷……你简直就是疯了,我该把你打醒的……”淮荫一个身形不稳摔到了桌上,桌上的茶具被扫落发出稀碎的清脆声响,淮荫却还是咬牙切齿地看向墨云旷,眸色比以往还要漆黑。

“是,我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只是可惜这世间还没做这行的。”墨云旷佯装遗憾地感慨了一句,随即便不再留情,朝着淮荫那处走了几步,声音压低了些,一丝一缕钻到对方耳中,“睡一觉吧,淮荫。”

等面前之人完全闭上眼,墨云旷轻松的神情这才掩去,捂着胸口倒退了几步,伸手扶住了一旁的床沿,面色变得惨白。

喉间的血腥味再次涌上舌尖,墨云旷强行将其咽了下去。

这段时日他被折腾得太狠了,先不说之前被原主大哥送去鬼门关溜了一圈,如今更是怒火攻心,身上的伤也还未完全好。

墨云旷早该倒下了的。

可他很清楚还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行。

墨云旷将淮荫搀扶到了**,紧接着便走向了门口,天空比起往昔还要湛蓝,墨云旷不知唐秋术的那信鸽有没有将自己的信送到。

……

“这是何处?”

随着萧白走了好一段路,最后墨云旷竟是跟着其踏入了一山谷,幽深寂静,竹林茂密,仿若仙人之境,很难想象这是在南疆之地。

“我曾经的家。”令墨云旷没想到的是萧白竟然没隐瞒,而是告诉了墨云旷。

“家?”

墨云旷很是诧异,“你是南疆人?”

“我不是,但我有位故人是。”

萧白带着墨云旷朝着山谷深处走去,渐渐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间小阁楼,看上去有些年岁了,但里外还算牢固干净,就好像每年都有人在打理。

“故人?”墨云旷垂眸看去,竟发现这处遍地都是神儡花,满目鲜红,雪白的花芯仿若飘雪过后垂落在花尖的积雪,瞧着叫人动容。

“是,不过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故人了,她已经死了。”

男人的脚步并未放缓,背影挺拔,看上去并未对这处有什么留恋,“你是南疆人,想来你应该会喜欢这,这处冬暖夏凉,曲径幽深,很适合居住。”

“居住?你明明就是囚禁。”墨云旷走着走着便嗤笑一声,将对方的目的坦明,“我要在这生活多久,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我可能活不了这么久。”

“等我成仙那日你便可以离去。”男人停住了步伐,侧过脸低声道。

“成仙……”墨云旷呢喃了一遍,最终叹了口气,他停住了脚步,对着萧白开口,“简书以前曾同我讲过有关他自己的事,他同我说他这一生无亲无故,唯有你将他带入了仙门,他很感谢你给了他一个归宿,只是这个归宿实在太过于清冷了,我不知你过往如何,也不知你所追求的剑道是怎样的,但我很清楚你从来都没有回头看过,你舍弃的东西绝对远超你得到的,萧白,你这样的人一定活得很累。”

墨云旷说完好一会儿男人才缓缓转过头来,黑发之间穿插着缕缕银丝,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变了许多。墨云旷知道这是夺舍的缘故,萧白本就活了百年,也怪不得先前遇到之时明明是个少年却是满头白发。

“是你太过庸俗,拘于情爱是最不该的,你如此,书儿也是。”

萧白说完后两人便都沉默了下来,墨云旷跟着对方走进了那间阁楼,坐在了那阁楼最高处,墨云旷来南疆以来就没去过什么好地方,甚至有段时间一直躲在地窖之中,都没能好好看看这南疆的美景,如今却只需转个头便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墨云旷垂眸看着阁楼底下灿烂盛开的神儡花丛,琥珀般的眼眸闪过一抹温存,片刻突然开口:“在开始之前,你能不能还我个东西?”

“什么东西?”萧白不太明白,他不记得自己拿过墨云旷什么。

可墨云旷却只是收回目光侧过脸指了指他头上的那抹银色:“你头上的簪子是好些年前我送给简书的,它不归你,所以你得将它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