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君药刻意等了一会才起床。

洗漱后又收拾了昨夜剩下没整理的行李,出房门时恰好七点。

比平时晚了,不能去给医馆开门,但距离正常上班时间仍旧宽裕。

她没有见到崔翕闻和铃铛,应该是出去了。

厨房里阿姨正在做早餐,豆浆机外套了隔音罩,发出嗡嗡轻响。

阿姨姓章,年龄在五十岁左右,脸圆圆的很好相处。

见她起了,柔声打招呼:“余小姐早上好。”

余君药笑着回应:“章阿姨早上好,叫我君药就好。”

章阿姨又说:“君药你昨天没告诉阿姨喜欢吃什么,今天我就中式和西式都准备了点,你看看喜欢哪份?”

大理石制的流理台上有两个木质托盘,一份里放着一块滑蛋吐司、半份沙拉和牛奶;另一份里放一屉蟹黄烧卖、小碗芹菜炒虾仁。两个托盘上都放了一颗白煮蛋。

章阿姨将刚煮好的豆浆倒进白瓷碗,放到后一个托盘中。

余君药觉得都好,便问:“崔翕闻他平时吃什么多一点?”

章阿姨说:“崔先生都能吃,没有什么明显的喜好。”

余君药点点头,说:“那我吃这份。”

她把中餐托盘端到餐桌上,又把西餐托盘放到自己的对面。

阿姨做好早餐就暂时离开了,出门时崔翕闻和铃铛正好回来。

他应当是去晨跑了,额上有一层薄汗,身上也有淡淡的青草气息。

余君药第一次见他穿衬衫以外的衣服,看着没有平时那样严肃而拒人千里。

铃铛进门先跑到自己的小碗前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水,然后就到余君药脚边高兴地转圈圈。

崔翕闻扫了一眼餐桌,对她说:“你先吃,我去洗澡。”

余君药说“好”,但没有动筷。

见崔翕闻回房,她先起身给铃铛擦拭了四个小脚,然后给他倒一点幼犬粮,想了想,又去餐桌前剥自己的那颗鸡蛋,取出里面的蛋黄拌进去。

听说这么大的小狗要多多吃蛋黄。

铃铛果然吃得很高兴,嘴巴的白毛都染上了蛋黄碎。

崔翕闻洗澡速度很快,出来时果然又换上了衬衫,衣摆都被一丝不苟地收进西裤,只不过袖口微微挽起,领口最上面的的扣子也开着。他额前的头发半干,随意地被他用手揉了揉,带出淡淡水汽和洗发水香气。

他低头看了看吃得正欢的铃铛,又见餐桌上仍保持原样,脸上没有什么太明显的表情,只对余君药说:“洗手吃饭。”

余君药摸了摸铃铛的圆脑袋,然后起身去洗手。

等她回来坐到餐桌前时,发现自己面前去了蛋黄的水煮蛋已经移到崔翕闻那边,取而代之的是原先在那他那里的完整小圆蛋。

余君药微微愣神。

崔翕闻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慢条斯理地说:“我本来就不吃蛋黄,平时铃铛都吃我这份。”

余君药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低头吃自己的早餐。

早餐结束,余君药要出门时,崔翕闻正对着卧室区走廊中的全身镜系领带。

他的身影被遮住大半,几乎要看不见,只隐隐绰绰留了一小部分。

头微微扬起,本就明显的喉结变得更加线条分明。

余君药看了一眼,就匆匆阖上门。

周一上午余君药还是要去中医院,下午则是回到余升允堂。

距离年关越来越近,到腊八时余升允堂便会开始闭馆,父亲余枢启会带领堂内的医生,辗转A市周围各地的乡镇卫生院,替那些在外奔波一年终于得已回乡的人,调理一身的病痛与沉疴。

今年会是余君药第一年参加这个项目,一方面要为它做准备,另一方面要面对临近闭馆而激增的患者挂号数量,几乎是忙得四脚朝天。

忙里偷闲之时,她查收一下微信消息,在下面三四条的位置,崔翕闻也有给她发。

他说:

【今天起我要去英国出差,大约一星期,这段时间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找章阿姨。】

余君药自然没有意见,回了OK的手势,想了想,又补充:

【可以把铃铛交给我,我会每天早上去带它散步。】

崔翕闻那边大约真的是忙起来了,这次消息没有秒回。

余君药匆匆处理其他的微信,又投身到工作中。

今天她接诊了自工作以来第一个独立负责的癌症病人。

是一个正直壮年的普通工人,据说原先是整个车间精力最旺盛、力气最大的中流砥柱,如今却瘦得只剩皮包骨,面容灰败。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局部切除手术,术后也有好好坚持化疗,高昂的医药费不仅让他掏空家底,而且还四处举债,却没想到不到一年就迅速癌症复发。

他的家庭条件和基础身体素质,都已经实在不足以支撑他进行第二次手术。

可他说自己唯一的孩子如今正值高三,是一个成绩优异、乖巧懂事的女孩。

医院给他的诊断是生存寿命不到四个月,他其实早就了无生趣,却想再坚持六个月,见见女儿金榜题名时的笑脸。

于是想到了中医。

听说余氏中医擅治全科,尤其是消化病。听说他们第九代传人虽然年轻,却医术十分高明。

他对余君药说,医生,喝了几天上次你开的药后我觉得痛起来没那么厉害了,可是里面的石斛实在太贵,您能换成别的吗?听说麦冬和他功效差不多。

余君药听完很不好受。今天新开的方剂中仍旧坚持给他用了铁皮石斛。

她的手写处方是工整的瘦金体,男人自然认出了里面“石斛”二字,他双嘴微张,似乎要说什么,在原地看了那张处方笺,最后还是无言离去。

余君药在他走后立刻给楼下药房打了电话,形容了一下男人的外貌特征,拜托他们跟他说有过期的石斛,七元一两,问问他需不需要,无论如何,千万别让他不配药就走,缺出来的钱她会补上。

早在刚拜师学医时,爷爷就告诫过她,学医最忌讳感情用事。

她也知道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杯水车薪,可大约是第一个真正和死神博弈的患者,她实在难以做到袖手旁观。

大约过了十分钟,药房给她回电话,说男人本来是想直接走的,但有人及时拦住他,给他悄悄送了药,他收下后再三道谢才离开。

余君药松了一口气,一整天仍是不好受。

今天下午的门诊比平常延迟了一个小时,余君药离开前,还听说免费供应的养生茶,也比平时多煮了三壶。

她回到蝶山茗府时天色已经大暗,银杏叶落尽,四处都是萧瑟的寒意。

按指纹解锁进门,全屋的灯光系统由暗转明。趴在沙发上的铃铛终于又提起兴致,“哒哒”地跑过来找她。

余君药脱了外套后先去洗手,然后抱起小白狗,总算感受到一些暖意。

她走到餐桌前,饭菜摆在桌上,只有一人份,还热腾腾冒着气。

一道花蛤蒸蛋、一道肉片西兰花,和一碗排骨山药汤,都做得很清爽。

看上去很有食欲,她却暂时没什么胃口。

章阿姨应该刚走不久。

此时此刻崔翕闻大约也上了飞机,发给他的微信到现在也没有回复。

未来一周,每天晚上她都会和铃铛作伴。

小时候养的狗寿终正寝后,余君药就没再养过宠物。

因此对照顾铃铛,她其实是有些陌生的。

听说需要和小狗多多说话,要把它们当做人。

铃铛这么通人性,她想更应该如此吧。

她学着周围其他朋友照顾小狗的样子,对铃铛轻声细语地说:

“铃铛小朋友,今天一个人在家无聊吗?”

刚说出口时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转念一想除了铃铛也无其他人听见,便慢慢放开了手脚。

铃铛拿湿漉漉的鼻子过来蹭她。

她忍不住笑,又说:“爸爸要出差一个星期,这段时间阿姨照顾你噢。”

铃铛的爸爸是崔翕闻,自己是暂时借住在此的阿姨。

铃铛像是听懂了,高兴地吐舌,两只圆圆的耳朵也动了动。

余君药先给铃铛准备晚饭,狗粮中又加了些宠物专用的花生酱。

小白狗仍旧吃得很香。

见到铃铛无忧无虑吃饭的样子,余君药心情好了很多,也慢慢觉得自己有些饿。

她等铃铛吃完,又给它喂了水,才开始自己用餐。

章阿姨厨艺很好,几道平常的小菜却有温馨的香气。

余君药吃饭本就偏慢,今晚更是如此。

接近七分饱时,她慢慢放下碗筷,用纸巾轻轻擦了擦嘴,准备收拾掉碗筷。

恰在此时,从里面传出一道开门的声音。

她心脏提起,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却见到她以为已经坐上飞机的崔翕闻,不紧不慢从自己的房间拖着行李箱出来,仍旧是西装革履,手上搭着一件大衣。

铃铛围着他双腿转圈圈,崔翕闻低头看它,视线很快又移到余君药那里。

余君药瞪大双眼,耳根发红,她有些不确定这栋大平层的隔音系统是否良好,毕竟她也是昨天才搬来。

局促之下,她忍不住磕磕绊绊地先开口:“你还没走吗?”

崔翕闻神情淡然,看不出任何异样,回答:“晚上十点的飞机。”

看来应该是没听见她和铃铛的对话的。余君药悄悄松了一口气,客气地祝福道:“一路平安。”

崔翕闻点点头,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待,的确是要出发。

临走他蹲下来摸了摸铃铛的脑袋,突然想到什么,嘴角忍不住勾起,和颜悦色地对铃铛说:

“爸爸走了哦。”

咬重了“爸爸”两个字。

然后才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余君药,心情很好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