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翕闻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余君药和身边的周涵父女告别,尔后快步走到崔翕闻身边:“乐于助人的崔少爷,我们可以回去了。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

崔翕闻无声翘了翘嘴角,待两人并肩走到停车场,才学她客套的语气,说:“没关系哦。”

“......”

恰逢余枢启的车驶出车场,在出入口和他们相遇。

余教授轻轻鸣笛,摁下车窗。

不同于工作时的严肃,此时此刻他笑得很开怀:

“翕闻,来接茵茵下班?”

崔翕闻礼仪周到地微微俯身,说:“是的,爸。”

“接送一个来回至少两个小时吧,会不会耽误你工作啊?”

“不耽误,这里离家远,茵茵一个人开车不安全。”

余君药又一次在崔翕闻身边生出戏不如人的惶恐,站在原地没动。

待余枢启的车驶出视野,崔翕闻才回头,扬了扬嘴角,说:

“怎么样?”

余君药恭维:“佩服至极。”

她侧身坐上副驾驶,又接着说:“现在我爸他也已经知道了,明天开始我还是自己过来吧,否则每天四小时交通,的确会影响你自己的工作。”

崔翕闻已经扣上安全带,透过后视镜的反射去瞧余君药,凉凉地说:

“是担心我阴魂不散,影响你和你师兄吧。”

余君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或许是因为当时阮思若的事崔翕闻做到了关系划得泾渭分明,因此也要她和他一样,才算绝对公平吧。

毕竟大家都是有所求才结的婚,规则自然应该双方一致。

这么一想,余君药倒也不觉得崔翕闻算多管闲事。

崔翕闻瞧她沉默不语,冷哼一声,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余君药如实说:“不知道,没吃也没看见。”

崔翕闻不怎么在意地“哦”了一声,悠悠发动汽车,戴着婚戒的左手不疾不徐敲击方向盘。

余君药拦住他,指了指左手边一辆正在出库的凯迪拉克,说:“让我师叔先走吧。”

崔翕闻扶着方向盘的指尖停下不动了。

他忍不住“呵呵”一声,说:

“你爷爷和你爸爸,还真是桃李满天下。”

余君药莫名其妙地看崔翕闻一眼。

银色的凯迪拉克低速开到余君药面前,应该也是发现了她,降下车窗。

师叔是女的。

崔翕闻自觉闭上嘴。

方鸾先是看他们的车标,然后对余君药吹了一声口哨:“君药同学,夫妻共同财产很有排面哦。”

余君药冲她挥手,说快走吧。

等方鸾的车开走,他们终于踏上返程。

余君药好心问:“需要我帮忙开导航吗?”

崔翕闻有单手开车的不良习惯,瞧上去姿态懒散又闲漫,说:

“不用,我认识路。”

余君药再次?蒊沉默,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自取其辱了。

崔翕闻又说:“今天奶奶跟我说,希望我们年前回老宅住几天,过年的时候再多陪陪你父母那边。”

她没有意见,崔翕闻帮她应对了这么多次家人,她也是时候回报一下。

“可以呀,哪天过去?我准备一下。”

崔翕闻说了日期。

余君药点头:“那天是在枫渚镇门诊结束第二天,我正好休息。”

崔翕闻顿了顿,又补充:

“到了老宅,他们应该会让我们住一个房间。”

说完他用余光去瞧小余大夫,却她面色平静,既无慌张也无羞赧,淡淡道:

“好的,你应该会解决的吧。”

这回是崔翕闻无言,他想,还能怎么解决,当然是他打地铺。

枫渚镇到A市市区的很长一段国道穿过郊区。

江南的郊区,有低矮圆润的小小丘陵,山上多是榉树、香樟、女贞等南方乔木,到了冬天也是一片繁芜的绿意。

但随着汽车高速向前,余君药看到一片山丘被种上了满山遍野的蜡梅树。

此时花期已至,浅黄色的花朵连成一片星海,望过去嶙峋又蓬勃,有独特的生命力。

她轻轻“诶”了一声,说:“我之前来的时候没见过这片蜡梅树。”

崔翕闻点头,说:

“这不是我们早上过来时的路。”

余君药“噢”了一声,视线依旧落在梅林上。

“介意我开窗吗?”

余君药摇摇头。

崔翕闻便单手摁下了四面的车窗,都只开了两寸的缝,恰好能让梅花的馥郁的清香送进来,并不会觉着寒冷。

余君药难得见他神色惬意,问:“你很喜欢蜡梅吗?”

崔翕闻额前的短发被风微微吹动,有一簇稍长的恰好落在丹凤眼角,他似乎也不在意。虽然仍旧是一身正装,但并再像寻常那样端肃。

他嘴角的确勾起了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说:“是蛮喜欢的。”

余君药点头,道:“梅花清绝坚贞,的确招人喜爱。”

崔翕闻闻偏头看了看一板一眼的小余大夫一眼,笑容扩大几分,悠悠道:

“是么?我只是觉得青梅蛮好吃的。”

余君药闭上嘴。

片刻后,她忍了忍,还是决定说出来:

“...蜡梅不结青梅,它的果实有毒。”

“......”

回到蝶山茗府。

大约是崔翕闻有提前说明,章阿姨准备的是双人份的晚餐。

她一边为余君药和崔翕闻布菜,一边说:“铃铛看着身体小小,脾气有点大。大约是先生和君药小姐不在,它怎么也不乐意下楼散步,今天一整天都窝在沙发上没动。”

“是嘛?”余君药闻言去看小白狗。

铃铛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原本歪着头默默观察餐厅的脑袋就别到另一头,装作浅寐的样子闭上圆溜溜的双眼。

余君药忍俊不禁,走过去伸手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崔翕闻站在餐桌前,远远看她蹲在在地上眉眼弯弯地讨好铃铛,带褶边的长裙就铺在地毯上,像湖面上的涟漪。

他不屑:“铃铛的脾气是惯出来的。”

吃过晚饭,崔翕闻还是回房间换了卫衣和长裤,尔后出来,给小白狗系上牵引绳。

他拍了一张铃铛眼巴巴坐在地上等他的照片发给余君药:

【小余大夫,出门消消食?】

余君药回:【可以。】

她也换了一身衣服才和崔翕闻一起出去。

才出入户门,崔翕闻用下巴点了点那辆白色的自行车:

“铃铛说把车送你玩会儿。”

余君药偏头看他一眼,配合地蹲下身,对小白狗说:“谢谢你送的自行车哦。”

“......”

小余大夫挺会损人的。

他们去了上次没去成的滨江步道。

城市中心和临近水畔的双重效应让步道上的空气并不刺骨,但冬天毕竟是冬天,选择在夜寒里闲庭信步并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步道上行人寥寥,正适合余君药试试这辆新自行车。

崔翕闻选在一处开阔地站定,先把手机放到卫衣口袋,再将铃铛的牵引绳圈在手腕处好腾出双手,才慢悠悠说:

“骑上去看看吧,小余大夫。”

余君药目光停在他自然垂落的空空手掌上,忍不住道:“自行车我还是会骑的,不需要崔少爷帮忙扶。”

“说什么呢?”崔翕闻微笑,“我腾出两只手,是为了一会儿给善于骑自行车的小余大夫鼓掌。”

“......”

崔翕闻这张嘴可真讨人厌,余君药在心里这么想。

她默默转过身,尝试着骑上这辆还没熟悉的自行车。

不知道是不是受崔翕闻影响,向来自诩平衡力还算不错的余君药,居然真的没有踩稳。

她在一瞬间失去平衡地向一边倒去。

尽管余君药立刻用脚支撑地面,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侧摔的趋势。

大约只倾斜了不到十厘米吧,她在心中估计。

因为余君药感受到自己两侧的肩膀被一双温热的大掌稳稳托住,助她重新找回了重心。

玫瑰香。

崔翕闻与清浅的干制玫瑰香撞了个满怀。

气味是冷冽的,双手的触感却单薄而温暖,丝丝缕缕地传递而来。

良久,他才轻声道:“真是,好会骑啊。”

余君药只觉得此刻颜面尽失,低声说了句“失误”,重新站稳后又立刻上车。

终于在晃晃悠悠地前进中找到了平衡。

崔翕闻看着她一点点远去,被随意盘起的长发在江风的作乱下肆意飞扬。

他晃了晃牵引绳,对铃铛说:“快跑去找她。”

崔翕闻带着铃铛一点点跑起来,没有多远就追上了在原地停下来等他们的余君药。

等他们之间齐平后她才又重新出发。

第一次发现余君药在等他时,崔翕闻想,小余大夫还挺有人情味。

第三次发现余君药在等他时,崔翕闻想,她该不会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起步技巧吧。

第五次发现余君药在等他时,崔翕闻终于回过味儿了,余君药原来是在报复上次遛狗时,他这样反复从她身边经过。

小余大夫瞧着不沾俗世的,居然还挺睚眦必报。

又一次追到在原地等他的余君药时,崔翕闻正准备说什么,发现她正在接电话,便止住了话语。

他的听力的确比常人好些,听见电话那头余君药母亲在说:

“我跟你爸说了,跟自己女婿有什么好客气的。他非要端着个架子不说,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听见是和自己有关,崔翕闻示意余君药把手机给他。

他从善如流地叫了声“妈”,说“是我”。

余君药母亲声音听着很是惊喜:“翕闻,你和茵茵在一块呢?”

崔翕闻瞧她一眼,说:“我们在外面散步。”

余君药母亲便连说了三个“真好”,才切入正题:

“是这样,爸爸的车坏了,我想让他坐你们的车去上班,反正顺路嘛,可他不同意,还说要坐也是坐他学生的车去。”

余枢启的声音也隐隐传过来:“他们各自工作都这么忙,本来就聚少离多,你还要耽误人家上下班培养感情。”

余君药妈妈的声音里手机远了些,说:“耽误什么耽误,他们小夫妻感情好着的,现在还在一起散步,用你多操心。”

崔翕闻笑了,说:“明天早上我和茵茵来接爸,有我们在,哪有麻烦外人的道理?”

/

常言道,过了腊八就是年。

近年来钢铁森林里的年味儿愈发淡漠,几乎成了一片清寡的空白。

枫渚这样的小镇却不然。

早在几天前,镇上的集市便热闹了起来,一点点摆出寻常少有的糕点水果,和红烛、供香等物件。

原先过了上午八点半,街道便归于寂静,如今从早到晚,在街上采购或是闲谈的人几乎不断。卫生院对面小学的那片对外开放的运动场,也一直有返乡归来的大学生、工作人士在里头打球。

余升允堂在枫渚镇的门诊已经步入尾声,转眼已是最后一天,挂号数量也不多,难得清闲。

周鹤日复一日听着外头隐隐传来的球声,有些意动,忍不住招呼程进岳和林嘉翊,说如果今天下班早,他们也去对面借个球玩玩啊。

尔后又去问刘奇斌教授和余枢启,问您二位老人家要不要活动活动筋骨。

五个人就这么凑齐了,到时候再借几个大学生,也能像模像样地来上那么几局。

另一边,余君药还是把这几天午餐其实是由崔翕闻提供的事情告诉了师叔。

方鸾最近对每天接送余君药上下班的崔翕闻印象还不错,沉默了好半晌,才说:

“那你记得瞒好点,别让林嘉翊今天吃不下饭,还恨不得把之前的都扣出来。”

“......”

她们没继续往下聊这个话题,余君药视线随意往窗外望去。

方鸾的这间诊室虽然与她的诊室相邻,但恰位于转角处,窗外之景大不相同。

她有些意外:“师叔,你的窗外有棵蜡梅树。”

方鸾顺着她的目光,说:“是呀,开窗的话味道可好闻了,可惜我嫌冷。”

余君药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专心聆听师叔吐槽进入叛逆期的儿子。

中午吃饭时,周鹤兴致勃勃地跟她们说起下午要去对面打球,让方鸾和师妹给他加油。

方鸾稀罕道:“谁想出来的主意?你们当中最小的快三十,最大的快六十了吧,骨头都没剩多少钙,悠着点。”

周鹤虽然和方鸾差着辈分,年龄却差不多,他眉毛一横:“你可别瞧不起人,本来还我想叫楚老跟我们一起呢。”

老先生笑骂,让周鹤少说胡话。

余君药抬眸问父亲:“您也要打球?”

余枢启来了兴致下,说没错:“到时候你跟翕闻先回去就行,我坐他们的车走。”

周鹤附和:“师妹你放心,我保证把老余平安送到家。”

一直没说话的林嘉翊也笑:“老师坐我车回去吧,更顺路一点,省得师兄再绕个圈。”

余枢启说不着急:“谁带我都去都行,到时候再看。”

余君药便不再说什么。

打篮球的事就这么商量好了。

门诊结束时方鸾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和余君药说:“我还蛮喜欢枫渚镇的,山清水秀,条件也算可以,患者多数都讲道理,希望下一个地方也能这样。”

余君药点头。

作为她参与“中医进村落”的第一站,余君药对枫渚镇的情感自然也不一样。

从开始无人问津到后来逐渐有患者愿意主动找她,尽管人数不多,但产生的成就感和在余升允堂截然不同。

东西收拾完毕,方鸾对她招招手,说:“走,看他们打球去,见过男大学生打球,还没见过男老医生打球。”

余君药忍不住笑,跟在师叔后头。

篮球场上,余升允堂几个人已经像模像样地打起来了,有三个大学生加入了他们。

方鸾瞧见周鹤已经有了啤酒肚,因为剧烈运动,衬衫衣摆从羊绒衫中露出,随意搭配的牛仔裤也是松松垮垮。

她皱着眉摇头,点评:“真是有碍瞻观。”

又转头去看人群中最为突出的林嘉翊。

他穿的是件深色低领毛衣,身形板直,跑起来的步伐很是轻巧,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与平常温润的样子相比别无二致。

作为队伍的主力,林嘉翊可以毫不费力地投进三分球,连刘教授都忍不住欢呼时,他也只是笑笑。

方鸾肯定道:“小林博士姿色确实可以哈。”

余君药简单看了一眼,点点头,尔后便没有再关注,反而觉得自己父亲笨拙运球的样子有些好笑。

因此她也不知道,表面上在专注打球的小林博士,已经不动声色地往她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手机轻轻震动,余君药低头看,是崔翕闻的消息。

他如往常一样,说:

【我到了。】

余君药回复:【我马上来。】

下一秒,崔翕闻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他问:“不在医院里?”

余君药告诉他在对面小学看余升允堂的医生们打球,父亲也在里面,让他们先回去。

崔翕闻点评:“工作生活挺丰富”,又说他不赶时间,过来等余君药父亲就是。

余君药便转头,去找崔翕闻的停车位。

方鸾有所察觉,问她怎么了。

余君药微微抿唇,说崔翕闻要过来等她父亲。

方鸾“哇哦”一声,说:“那你去带他过来吧。

在球场上意气风发的林嘉翊,察觉到余君药的无声离开,面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本就不是什么认真的比赛,他无声离开球场,仰头灌了几口冷水,目光仍停在那扇绿色的铁质球场门处。

他看到余君药很快重新回来,心中惊喜,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就看到跟在她身后的那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像是有所感应,对方亦一眼望向他,下巴微微抬起,眼神没什么温度,嘴角却扬了扬。

林嘉翊瞧见了,觉得挑衅意味实足。

余君药一边领崔翕闻过来,一边说:

“确定要等我爸吗?他好像兴致盎然,不知道要打多久。”

崔翕闻无声收回视线,说:“他既然有这雅兴,等着就是。”

余君药闻言便不再劝说,见到林嘉翊站在场外,出于礼节叫了声“林师兄”。

林嘉翊朝她笑笑,转而看向崔翕闻一丝不苟的衬衫领,问:

“要过来一起打会儿球吗?”

崔翕闻眼神淡淡扫过林嘉翊,一眼看穿他想法,有些兴味索然,他说:

“不必,你们玩得开心。”

林嘉翊下巴点了点,亦没有多说什么,将空了的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重新上场。

方鸾见林嘉翊比起之前,动作愈发凌厉果断,一连进了好几个球后,径直仰身脱掉了外面的毛衣扔到地上,只穿一件白色的单薄长袖继续运球。

有风吹过的时候,能大致勾勒出肌肉的线条。

除了有一个大学生能堪堪守住几次之外,场上的老骨头没人是林嘉翊对手。

方鸾大笑,附耳对余君药轻声说:“他好像一群走地鸡里的唯一花孔雀。”

余君药也笑,觉得师叔的比喻很有趣。

听力极佳的崔翕闻这次没有去听她们之间的悄悄话。

他只注意到,方鸾说完什么之后,余君药的目光几次流转在林嘉翊身上。

崔翕闻漫不经心地转动无名指上的铂金戒,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似的,表情不显。

只是待林嘉翊从他们身边疾跑而过时,崔翕闻突然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用右手掩了掩鼻尖。

余君药有所察觉,怪异地看他一眼,想,他又在摆什么少爷腔调,明明空气干净,没有汗味。

只是当林嘉翊再一次经过时,她竟然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压低声音,问:“你后退做什么?”

崔翕闻缓缓说了声“没什么”,目光却不疾不徐地在林嘉翊身上打了个旋儿。

余君药跟着看去,发现正在弯腰防守的林嘉翊,额上有一层薄汗。

她说了声“好吧”,并没有像崔翕闻那样作出这么明显的失礼举动。

但呼吸的确是无可避免地受面前是否有人经过而控制了。

余君药不知道自己屏气时脖子上的静脉走势会变得明显。

崔翕闻却发现了,他努力地放平自己的嘴角,装作若无其事。

林嘉翊的活跃迅速提高了场上的运动强度,余枢启第一个体力告罄,站在白线边缘俯身支着膝盖气喘吁吁。

余君药看着好笑,对父亲晃了晃保温杯,示意他过来喝水。

可怜的老余教授大约真是筋疲力竭,连拧开保温杯的力气都没有,余君药一边为父亲倒水,一边说:“这是逞的什么强?回去妈妈准能笑话死你。”

余枢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走到身后椅子前坐下,才笑:“难得玩一下。”

她正准备再说什么,忽然觉得眼前一黑。

正做加速圆周运动的篮球已经近在咫尺,直冲余君药的脑门而来。

遵循躲不过索性闭眼的原则,余君药迅速准备好迎接额上剧痛。

预想当中的猛烈撞击并没有袭来,她只感受到额头轻轻地磕上一片温热的衣襟,接着就是冰泉似的气味涌入鼻腔。

头顶崔翕闻的声音像是惋惜般:

“小余大夫,怎么能这么缺乏运动天赋?球都不会躲。”

球磕在崔翕闻后背,被震落到地面后发出几声碰撞的声响,又再次被弹远。

余君药心有余悸,抬头看他那张面不改色的脸,忍不住问:“你没事吧?”

崔翕闻表情从容地说没事,奉劝她往后退一点。

把球砸过来的是那位唯一能防住林嘉翊的大学生,捡过球一声不吭又跑远了。

余枢启本来就已经尽兴,现在看到女儿差点被砸中,便不准备再继续,和场上众人说先走一步。

余君药和崔翕闻也和大家告别,跟在老余教授身后离去。

他们三人渐渐走远。

球场忽然上传出一阵惊呼,方鸾快步上前查看,急急地说:

“小林博士,这是什么情况?怎么简单玩玩还能扭到脚了?刘教授您快帮他看一看,是不是关节脱位了啊?您赶紧帮忙接回去。”

林嘉翊被人群围在中间地上,捧着受伤的右腿笑笑,说“没有,应该就是普通扭伤。”

他的目光仍然望着与崔翕闻并肩同行的余君药,脸上的失落几乎藏不住。

余君药并没有发觉球场上的动静,反倒是崔翕闻,微微侧身望去。

他突然摸了摸早就不知道被篮球砸中哪里的后背,若有所思。

余君药让崔翕闻和父亲先回车上,她还要去诊室拿些东西。

崔翕闻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余君药习惯性地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忽然停住,改口:“需要,能和我一起过去吗?”

崔翕闻有些意外,转头把车钥匙递给余枢启:“车还是停在老位置,您先上去休息会儿。”

他跟在余君药身后第一次进了枫渚镇卫生院的建筑内部。

屋内光线算不上通透,此时日薄西山,瞧着便有些昏暗。

医院留给余君药的是一件平常并不使用的、有储藏室性质的小诊室。从外头看尚可,真身临其地,便多少觉着逼仄。

此时桌面已经被余君药清理整洁,只放了她平时常背的一只单肩包。

崔翕闻双手交叠,面上带几分笑意,问:“小余大夫特地叫我过来,是需要帮忙拎包么?”

余君药自己将包背起,回头淡淡瞥他一眼,说急什么?

她微微俯身,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支蜡梅,随手递给他:“崔少爷,自己拿着吧。”

崔翕闻一怔,垂眸去看那支蜡梅。

花枝只有半臂长短,边上的侧枝十分写意,向四周桀骜地立着,围成扇状。花朵并不多,一半尚含苞,只星星点点地开了两三簇。

光线昏暗,花瓣上却似乎依旧镀着一层暖融融的光。

大约是担心树枝刺手,在花枝的根部,余君药又用了废弃的处方笺紧紧缠绕,上面还能看到她写的药材名。她的字体颇有风骨,飘逸而犀利,走形与这支腊梅相得益彰。

崔翕闻静默片刻,睫毛微微颤动,伸手握住被她用纸裹起来的花枝根,再开口时嗓音不太分明,说了声:

“谢谢。”

余君药笑笑,说举手之劳。

两人前往停车场,余君药走在前头。

崔翕闻拿起手机,决定把沈清泽放出黑名单,给他发了个标点以示提醒后,才快步跟上。

回到A市,仍旧是先送余枢启回家,汽车驶入蝶山茗府的地下车库,崔翕闻没有下车。

余君药疑惑地回头望他。

“公司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吃饭。”崔翕闻抬了抬下颔。

余君药“噢”了一声,等崔翕闻的车驶离视野才进了电梯间。

/

公司的确还有些事需要崔翕闻处理,但并不耗费心神。

他将那支蜡梅放在桌上,仔细拍了照,发给沈清泽。

沈清泽秒回:

【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吗?】

崔翕闻没空陪他惺惺作态。

【余医生送我这个,什么意思?】

【余医生什么意思我不知道,问这个问题的你,有点意思。】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只是余医生没地方收拾的垃圾,随手交给你处理?】

崔翕闻想也不想地否定:

【不可能,她知道我喜欢蜡梅。】

沈清泽发了个惊讶的表情过来:

【你喜欢蜡梅?】

【是最近的事吗?】

崔翕闻无视,指尖轻轻敲击手机界面,打字:

【你说,会不会是余医生喜欢我?】

那可怎么办才好,崔翕闻忍不住嘴角上扬。

领证那天小余大夫冷着脸告诫他平日里互不干涉的样子,他还历历在目呢。

沈清泽:【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搞错主语和宾语了。】

【......】

崔翕闻皱眉,关了手机,他又细细观察了一遍这支梅花,决定让助理去找一把美工刀来。

他沿着余君药用胶水粘合的痕迹,一点点将那章处方笺裁开,使它重新还原成一张纸。

余君药用来包花枝的这张处方笺,患者姓名栏为空,更像是她自己随手写的,而非真实处方。

崔翕闻拍照,然后再用胶水复原成裁开前的样子。

他登上检索网站,一个个搜索这些药的功效,以及这份方剂的作用。

片刻后,崔翕闻反复确认过这就是一张用来治疗月经不调的普通药方,他面无表情地给沈清泽打字:

【她确实不喜欢我。】

他还以为,含蓄的小余大夫把心意藏在了纸里。

沈清泽丝毫不意外,说了句:

【与其一直猜测余医生喜不喜欢你,不如先问问自己。】

/

余君药还在准备明天去见崔翕闻家人要送的礼。

他的爷爷奶奶她见过几面,大致也了解喜好,除了准备适合日常滋补养生的药材外,分别选了一套珠宝和一枚古董鼻烟壶。

让她有些拿不准的是崔翕闻的二叔一家。

余君药还不曾见过,据她所知,崔翕闻二叔目前离异,常年负责家中企业的海外板块,在国内的时间并不多,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崔雪语,就在A市读大学。

当时她反感崔翕闻,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

家大业大,但是继承人之位空悬,她唯恐崔翕闻和他二叔之间暗流涌动,平白受到波及。

如今她仍旧不甚了解他的家庭关系,该怎么掌握送礼的尺度呢。

这边余君药在为送礼苦恼,因为别的什么同样满腹愁思的崔翕闻回到了家。

见到客厅灯仍亮着,他有些意外,余君药作息健康,这个时间往常都已睡下。

崔翕闻脸上瞧不出一点对那支蜡梅疯狂做阅读理解的痕迹,面色寻常地问她怎么还没睡。

余君药索性直言:“我想问一下,你和你二叔他们一家,关系怎么样?”

崔翕闻瞬间会意,忍不住笑了:“看来你对豪门秘辛这方面很有研究啊。”

“...我只是在思考该送什么礼。”

崔翕闻如实道:“我跟二叔、雪语,还有原先的二婶关系都不错,跟普通叔侄、兄妹没什么两样。送礼的话,二叔喜欢藏酒,雪语就喜欢普通小女孩的那些衣服首饰,不难挑选。”

余君药点头,又问给爷爷奶奶准备的这些东西,是否妥帖。

崔翕闻点头,说合适,都是难得的好东西,小余大夫的家底可真厚。

余君药顿时无言,利落地起身回房睡觉。

翌日,她上午出门,先把要给崔翕闻二叔和堂妹雪语准备的东西备齐,又收拾一些接下来去老宅住要带的衣物。

下午日落时,跟随崔翕闻去崔家。

老宅位于钟山景区的叠南山庄,作为景区深处的唯一房产,叠南山庄独占一整座丘陵,共十二栋别墅,早在几年前就不再对外交易。

据说曾有富商携一个亿而来,丝毫不能扣响叠南山庄的大门。

余君药看着盘山而上未见人烟的公路,再一次对崔翕闻家中财力有了新的认知。

崔家位于整个山庄的最高位置,地势平坦开阔,是一栋江南特色鲜明的别墅。

老先生和老太太早就已经对孙媳翘首以盼,堂妹雪语也笑意吟吟地站在老夫妻身边,等待第一次见面的嫂嫂。

余君药在心中给自己打气,想,是时候以精湛的演技来回报崔翕闻这段时间完美的演出了。

崔翕闻下车为她开门,余君药缓缓将自己的手塞进他掌心,用眼神示意他握住。

崔翕闻微微一顿,很快恢复自然,牵着余君药下车。

作者有话说:

爱吃青梅的崔翕闻:等着吧,我还有更丢人的在后头。

崔少已经离投降不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