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君药坐到门厅的椅子上换鞋。

崔翕闻一手牵着铃铛,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姿态懒散地倚在入户门上看她系鞋带。

——余君药听说过这扇装甲门的价格计数单位是特斯拉。

他状似随意地开口:“你知道做好美龄粥的关键是什么吗?”

余君药头也不抬,双手拇指和食指穿梭,白鞋带在她手里被系成蝴蝶结,不甚走心地问:

“是什么呢?”

崔翕闻没有立刻公布答案,饶有兴致地看她在另一只鞋上重复动作,系出一个松散的结。

铃铛着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催主人赶紧带自己出去。

崔翕闻敷衍地摇了摇牵引绳以示安抚,点评:“小余大夫系的这鞋带,不用出电梯就能散。”

余君药指尖一顿,无声地用力将蝴蝶结抽紧,然后才面不改色道:“不可能。”

崔翕闻嘴角勾了勾,没戳穿她的小动作。

余君药换好鞋,将自己的拖鞋摆放整齐后起身。

铃铛过来咬她裤腿,崔翕闻便将牵引绳交到她手里。

余君药接过,带着铃铛先开了门去摁电梯。

崔翕闻缓缓跟过来,在她和铃铛身后站定。

“关键是什么?”

余君药没有回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秀气的耳朵和下颌线。

崔翕闻反应过来,她是在追问刚刚“做好美龄粥的关键是什么”的问题。

他“哦”了一声,说“我不知道”,悠悠地拖长调子:

“还以为你对这方面有了解,才想请教一下呢。”

“......”余君药听出了他的话外弦音,猜到章阿姨特意强调了那碗粥她有帮忙做一些准备工作。

她只觉得崔翕闻无聊得可以,率先踏入电梯后也不去看他。

蝶山茗府的高层电梯速度可以达到八米每秒,余君药到一楼出了电梯才回头用眼神询问崔翕闻。

去哪里遛铃铛。

崔翕闻掀起眼皮瞧了瞧大厅落地窗外。

天色尚且昏沉,色彩介于灰和蓝之间,零星坠着几朵暗色的云,只有最靠近东方的角落,被勾了一圈浅浅的金边。

人工养护的园林结构影影绰绰,看上去鳞次栉比,繁芜茂盛,实际不比门口值了一晚夜班的保安多几分精神。

他又低头看了看已经迫不及待想撒欢的小白狗,才淡声说:

“去外面的滨江步道吧,小区里的树已经快被它标记遍了。”

余君药又重新把铃铛交给他:“那你带路。”

铃铛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又或许是因为今天有两个主人一起陪它而格外兴奋,踏上外面的人行路道的瞬间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崔翕闻未能立刻阻止,被迫跟着它的速度跑起来,回头匆匆看了一眼因为屋外骤冷的空气而下意识停下脚步的余君药。

余君药陪铃铛的这一个星期,它都是一只温顺乖巧的小乖狗,只会在青石地砖上优雅地走猫步。

骤然见到它撒开脚丫子跑,她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凝伫了几秒才慢跑跟上。

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想,铃铛丝毫没有和崔翕闻生分,也根本不需要自己陪它。

只是都已经下楼了,她也不好半路回去。

蝶山茗府的建筑风格以国际化和现代感而闻名,绿化造景却似乎受中式园林的“移步易景”启发,设计得回环曲折。

待余君药在一处拐角与崔翕闻和铃铛汇合,她已经气喘吁吁。

崔翕闻仍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气息平稳,除了额前的短发微微松乱,几乎看不出刚刚跑过,反倒是见了余君药后,才胸腔微微震动,嗓音里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

“小余大夫的体力,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余君药抿唇不语,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再尽力地走得快一些。

崔翕闻刻意放缓了步子,让余君药走到自己前面,待距离间隔接近五六米时,又重新迈开长腿,从她身边悠悠超过。

余君药只当没发现,走出了小区又步行一段距离,突然转身对崔翕闻说:“等我一下。”

她微微小跑,过去解锁了一辆共享单车,稳稳地骑到崔翕闻身边,才忍不住微笑:

“你可以带着铃铛跑起来了。”

熹微的晨光像是给她周身覆了暖色的薄纱,连带着睫毛下的阴影也似水中倒影一般朦胧柔和。

崔翕闻无声地收回自己的目光,罕见地没开口说什么,带着铃铛跑起来。

余君药便慢悠悠地骑自行车,和他们保持相同的速度。

蝶山茗府距离穿城而过、汇流入海的顺江不过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崔翕闻那套大平层的落地窗就能欣赏到江景。

而离得更近的是A市最早形成、规模最大的金融中心。如今依旧是A市各大头部券商投行、巨头集团的总部大楼聚集地。

其中的四大地标性建筑高楼,有一栋属于崔翕闻家里。

即便是在万籁无声的冬日清晨,这片森冷的金融王国依然灯火通明。不同的企业灯牌悬挂在建筑外墙之上。

余君药若有所思,下意识地刹车,从自行车上下来,望着最外围的一栋玻璃大楼微微出神。

崔翕闻停下脚步,先是朝余君药看去,又跟随她的视线,看到的是“禾立基金”的LED灯。

一家民募基金会,主要开展公益慈善活动。背后的主人和沈清泽姑姑有几分交情,是一位餐饮行业富商的太太。

从慈善基金会频繁爆雷的时期到今天,“禾立基金”的资金来源与去路一直保持公开透明,但相对应的,规模较小,组织的公益活动也束手束脚,并没有作出太大的成绩。

余君药仍旧望着“禾立基金”四个大字,散落的发丝被西风吹得四处飞舞也浑然未觉。

她轻声开口:“崔翕闻,你对禾立基金有了解吗?我记得他们有一个项目是为大病患者免费提供药品。”

崔翕闻意外地挑了挑眉,在脑中回想,片刻后他轻嗤:“是有这么一个项目,不过做的并不成功。”

余君药回头看他,眼睛里也多了些想让他展开说说的期盼。

崔翕闻对她这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大为受用,简单向她介绍这个援助药品项目的运行机制。

“他们会为因病致贫人口免费提供价格高昂且尚未纳入医保的进口药物,相对应的收集患者服药后的状态、进展、不良事件等临床试验数据。也就是说,这些患者其实就是试药员。”

余君药微微蹙眉。

思想崇高的余大夫听到这就面露反感,崔翕闻有些想笑,继续冷静地往下说:

“其实禾立基金已经得较为人性化。首先,相比其他同类型的药物援助慈善,他们放低了受援助者的门槛,没有像一些项目那样,要求非低保患者曾自费原价购买半年及以上;其次,他们虽然指定在患者接受治疗阶段的复查门诊单位与医生,但可以报销百分之六十五的挂号费,要知道,很多同类型项目,这个比率是零。[1]”

“所以你看,相较之下,“禾立基金”的这个药品援助项目,其实很容易被患者选择。但是他们的随访工作相当不专业,有接近百分之七十的患者仅在一年后就失访,绝大多数患者坚持随访不超过两年。失去临床数据收集做支撑,药商怎么可能愿意继续合作,免费提供药物?而且你知道的,慈善耗费人力物力,这些都是数额高昂的运营成本。”

余君药了然,忍不住面露郁色。

崔翕闻淡淡地将视线从她脸上扫过,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余君药有些迟疑,看上去欲言又止。

崔翕闻气笑了,换了个站立姿势抱胸看她,纤长白直的手指扣在黑色外套上,颜色对比很有视觉冲击。

“你倒是高深莫测,原来是我白白浪费口舌了。”

余君药也知道这样有过河拆桥的嫌疑,想了想,隐去一些涉及患者隐私的信息,简单跟崔翕闻讲述了那个得胃癌的男人的经济条件,以及她用“过期石斛”的理由让他买了药,被父亲斥责。

因此她想寻找更合理的帮助方法,却没有什么头绪。刚才见到“禾立基金”的灯牌,才突然想起会有一些慈善基金会给予大病患者援助。

基金会毕竟也算是金融,崔翕闻肯定多少有了解。

她果然没有猜错。

只是了解过后,反而让她更加失望。这些基金援助项目条框复杂,在她一个外行人看来,几乎是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过期石斛。”崔翕闻重复了这四个字,嘴角忍不住勾起,那双丹凤眼里也带上笑意。

像是斟酌用词般,他缓慢地说:

“小余大夫的这个理由,蛮天真的。”

余君药垂头丧气。

被父亲批评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这个理由的幼稚,如今自己主动说出来,再被崔翕闻嘲笑一下,是她活该的。

崔翕闻很快止住了笑意,重新认真道:

“你父亲提起的三个建议。换方、协助申请医疗补助,还有直接打钱。第三条建议我不做评价,第一条,我并不是专业人士,你才是,所以我想,但凡换方有较高的可行性,它毋庸置疑会是你的第一选择,但是你没有。”

余君药点点头,当时那个男人的情况,她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替代方案,就算是之后花费数日苦思冥想出来的新方剂,药力也是有所减弱的。

“至于第二条,医疗补助。那以最容易想到的大病医保举例,你说那位患者经历过化疗和切除手术,那我想他已经申请过。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据我所知,像铁皮石斛这样的名贵药材应该并不在医保报销之列。至于其他的非政府补助,就更不可能申请到中医药相关救扶资金了。除非他发起水滴筹,直接筹集钱款。”

余君药继续点头。

父亲举的这三个例子无非也只是想告诉她想要在资金上给予帮助应该通过别的办法,三条建议具体是经不起推敲的。

“所以,”崔翕闻笑了,这一次的笑容不带任何嘲笑意味,反倒是罕见地流露真诚,说:“小余大夫的理由虽然过于天真理想化,却是最简单粗暴并且能快速落实的办法。”

余君药有些愣神,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自行车把手。

大约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崔翕闻这样侃侃而谈说了这么多,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的这最后一句话。

片刻后,她回过神,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忍不住说:“这位患者不是个例,其实对很多人来说,中药并不便宜,要是能有一个合理正当的方法来给予他们中的一些人切实有效的援助就好了。”

她素面朝天,身影就这样单薄,站在车流逐渐频繁的路边,扶着一辆有些破损的共享单车。

崔翕闻抬头,看见太阳一点点升起,穿透破碎的云层奔涌出大片大片金色的光,万物齐齐舒展,驱散了漏夜的寒冷。

作者有话说:

[1]关于药品援助项目的运营机制部分参考网络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