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识野醒时, 天还是黑的。

他不知道时间,窗外一轮月色,岑肆躺在身边。

好像还是世锦赛的夜晚。

但几乎一瞬间, 他就反应过来。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自己从19岁的回忆梦境里苏醒了。

毕竟房间主人变化巨大。江识野盯着岑肆熟睡的背,嶙峋沉默的山,知道19岁的他绝不会这么蜷着身体睡觉,呼吸也不会这么微弱, 轻到完全听不见。

他盯着他。

第三次记忆梦。

一次比一次信息量大。

这次大到哪怕他已一动不动盯着岑肆一小时了, 心还是紧紧皱着。

梅子酒、面罩、雨、汗、吻……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和一些失忆后听过的话相互对应, 绕来绕去都拥着一个中心。

自己和岑肆谈过恋爱。

难怪。

难怪岑肆那么轻车熟路。

难怪自己觉得似曾相识。

江识野其实没有很意外, 记忆这玩意儿, 一恢复就嵌入魂骨, 让他觉得顺理成章浑然自成。

只是挺五味杂陈的。

一方面有点儿爽。类似在饮料瓶盖里看到买一送一、做饭打了个双黄蛋。

像初恋抽到了张“X2”的卡牌。

另一方面也有点儿酸。

毕竟谈过, 就说明分了。再谈就不是初恋。

叫复合。

可他什么都没说。

江识野调节着自己的情绪,但脑子还是乱。过了会儿,他干脆悄悄从**爬起来。

岑肆被惊醒, 翻了个身。

“去哪儿。”他闭着眼含糊不清地问。

“上厕所, 你睡。”

“哦。”

江识野等岑肆不动了才走。

他去了这间卧室隔壁的房间——就是最开始搬进岑肆家时, 岑肆给他安排的那间客房。

他是从阳台走的。两个房间共享一个大阳台, 他光着脚从这头走到那头, 今天夜晚很凉快, 氤氲着不像夏季的风。

房间里一看就是久不住人的, 没铺床, 也没什么人气儿的痕迹。

直到江识野拉开立柜。

一个很花哨的吉他包立在那儿,边缘是骚包的绿荧光色。

他把它拿出来, 去阳台,旋开一小朵壁灯——这壁灯做成一丛盛开的花束模样,一朵花里一盏。江识野只开一朵,让那小一束光亮融入黑暗里。

抖抖灰尘,把吉他包拉开。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岑肆送给自己的那把吉他。

岑扬口中那把他亲自设计所以审美极差的吉他。

事实证明,他哥说的一点儿没错。

面板配色差也就算了,音孔里板竟也刻着各种各样的元素和图案。

音符、火焰、击剑emoji,这些江识野都还可以理解。

但怎么还有奥特曼啊……

但吉他确实是好吉他,长得丑,音色可不丑,又是定做,他都无法想象要花好多钱。边缘有磨损,琴弦也有些老了。

自己弹过好多次。

他心里又一阵酸。

岑肆送给自己的吉他。

他们分手后,他都没带走。

江识野坐到阳台的秋千椅上,开始给吉他调音。

他不需要调音器,耳朵就是。

今晚挺凉快的。

调到G音时,阳台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黑色的轮廓,几根睡翘的头发很显眼。

岑肆慢悠悠走过来:“你在干嘛啊。”

他昏昏沉沉的,声音轻,但步子迈得很大,脚踩在阳台地板上却还是没有声音。像在梦游,完全没清醒。

直到他的面孔终于从黑色里挣脱出来,他看着江识野英挺的脸被昏黄的灯勾勒,瞬间清醒了好几度:“你哪儿找到的?”

“……就柜子里随便翻到的。”江识野说。

“这我以前送你的生日礼物。”岑肆轻描淡写道,揉了揉头发。

霎那间江识野心痒痒的,被他闭口不提的情愫。

他想开口,想问他很多问题。

但这需要一些准备和酝酿。

在这愣神的空隙,岑肆又坐到他旁边。

秋千椅很久没承受过两个大男人的重量,吱呀的声音,划破夜色。

“拿来,我给你弹弹。”

江识野一愣:“你会弹?”

岑肆笑一声,笑得倦懒。江识野觉得他像只猫。

但他以前明明更像猎豹来着。

“毕竟我是我妈儿子。”

岑肆拿过琴颈,把吉他架到大腿上。

“但弹得很垃圾。”

吉他长,秋千椅窄,他们挤在一起,吉他尾端还是贴着江识野的身体,不好放手。

岑肆左右调整不好姿势,干脆让江识野微侧着坐一点,双腿抬起,伸长压到自己大腿上。胳膊又绕过江识野的胳膊,手再搭到琴弦。

于是江识野的腿撑着琴,他手拿着琴,他们黏在一起。

像两株缠绕的藤蔓拥着一棵树干。

“好久没弹了,上次弹还是19……嗯,你让我想想怎么弹的啊,53231323?”

一听他这报号码式念指法,江识野就知道,这人应该真是初学者。

然后琴声真响起来时,他发现岑肆谦虚了。

不说很厉害,但也绝对不是垃圾。像那种校园时代的男生苦练一个月登台表演的水平。

木质音色跃跃欲试又小心翼翼,不疾不徐在耳畔跳跃,昨晚——哦不,19岁的晚上,雨滴往下坠落时,也是这种声音。

岑肆边弹边说:“小时候我妈教我和我哥乐器,我哥是钢琴,看我坐不住,就说教我吉他,但我确实是不感兴趣,也没天赋。我小时候玩过很多东西,画画高尔夫赛车什么的,直到13岁摸击剑,才有一种‘啊对了’的感觉。”

他的声音倦倦的,像是给江识野讲,也像是自言自语:“14岁时我就决定要当职业击剑运动员了。我妈看我多半不会再摸吉他了,就想送到一个老琴行里,我妈性格怪,首先觉得吉他要经常弹,又说什么把吉他送到茫茫人海找个有缘人很有意思,有种送盲盒的感觉,果然音乐艺术家不是我能理解的。结果那天我们还没到琴行,我上了个厕所,她就把吉他送了。”

他冲江识野笑了笑,“其实我当时有看到你的样子,你那条疤很显眼。而且我妈还说,你长得比我帅,很有音乐天赋,真想当自己儿子。真他吗气死我。”

江识野也笑了:“那你眼力还挺好,我都没看清你。”

“嗯。”岑肆依然缓慢弹着,轻轻呼了口气,“这大概就是天意吧,你注定会是她的儿子。”

江识野一愣。

心皱得更紧了。

确实,如果没有那把吉他,他也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未来是什么,抑郁还是暴戾,多半会成为一个小易斌——他本来就和易斌长得四分像。

岑肆不想讲太多自己妈妈,心里难受,又问:“你是因为那把吉他,才开始学音乐的吗。”

“是。”江识野看着他拨弦的手指,也不知不觉开启了话匣子。

“也不是学吧,就自己瞎摸索。我小时候……”他寡言少语,也只有在岑肆面前,才会说很多,“我和我舅舅一起住,他是哑巴,家里没声音,就很压抑,乐器就像有个人和我说话一样。”

在有自己的“二手吉他”前,江识野就经常在网上看各种乐器,很渴望,只是苦于没钱,买了个小口琴。

江识野喜欢声音,传到耳畔的声音。

不孤独。

岑肆侧头看他一眼,点头:“嗯,我懂。”

又问:“但你也会键盘,那是啥时候学的来着?”

以前总关注自己,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键盘……家里其实有架很烂的电子琴,我最开始以为是我舅舅的,但他没摸过。后面我趁他不在时自己研究,发现它已经坏得无法修了……但琴键还在,可以跟着按。”

岑肆笑了:“所以你一直是在没有声音的键盘上学的键盘。”

江识野揉了揉后颈:“很傻逼吧。”

“不,说明你是天才。”

这句话像个封条,瞬间封住了江识野好不容易开启的话匣子。

他不傻,以前也觉得自己在音乐方面是有点儿天赋的,吕欧他们也经常夸。

但学音乐多费钱,也多难赚钱。

江识野太穷了,他是靠着易斌微薄的残疾人补助金过活——说来易斌这人虽是个疯子,对江识野不好,但在钱方面却并不变态。

易斌作为浑浑噩噩的无业游民,当然也穷,但似乎也没那么穷。江识野至今都不知道他买酒的钱是哪儿来的。

而他的残疾补助金一直都是让江识野去领,江识野花。

他从不要。

当然也不会多给就是了。

就是因着这,江识野对他舅舅也没有很恨,这也是为什么以前每次填紧急联系人名字时,他都能义无反顾写下“易斌”的理由。

但那笔钱归根到底还是很少,负担了家里的水电,负担了江识野的学费,负担了江识野的人生。

很苦,很狼狈。

江识野常常觉得自己灰头土脸,又用最自卑的自尊伪装,在音乐里寻找出口。

而岑肆这会儿竟然说:

“以前他们夸我击剑是天才,你是音乐天才,我们确实挺配。”

江识野说不出话了,指尖都有些颤抖。

走神地突然想起,18岁丢手机那次,岑肆在他的紧急联系人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大概是看江识野表情挺忧郁,岑肆又说:“我给你唱个歌吧。”

“……好。”

“你别笑我。”

“我不会。”江识野勾了下唇角。

于是岑肆深呼吸一口,慢慢开口。

Fly me to the moon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岑肆音乐天赋堪称负数,很认真专注地唱歌,也有一点儿跑调。

但就这一点点,反而变成了一种独特的版本和注脚。慵懒爵士风的经典,他唱得谨慎,所以很轻很低,声音显得很有磁性,带着疲惫昏沉的倦音,温柔到陌生。

江识野皱起的心突然就碎成了泥。

岑肆曲起的手臂胳膊肘刚好抵着江识野的肋骨,摩擦着,滑着,像一种节奏踏板。江识野看着他的侧脸。19岁的骄恣倾数在那眼下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但还是好看的。

让他第二次心动的那种好看。

“In other words……”岑肆唱到这右手突然一顿,嘀咕,“这儿和弦怎么按的来着——”

他还没说完,江识野的右手代替他按住了琴品,正确的和弦,接着唱,“In other words,hold my hand。”

岑肆嘴唇微张地看着他。

江识野继续唱。

In other words

darling,kiss me

江识野声音本就好听独特,微微压低显得又有点烟嗓,配合着吉他,像星星碾成砂,慢慢在肌肤上滑,卷起一层无法抵御的浩瀚酥麻。

如果说岑肆的声音是磁性,他的声音就是无可置疑的,性感。

岑肆轻轻笑了。

左手继续拨弦,右手离琴,任着江识野按琴品,加入:You are all I long for,(你是我心心念念的渴望)

All I worship and adore(我的敬仰和我的爱)

在安静的阳台,在不知时间的夜晚,他们两人的声音卷在一起,像缠着的胳膊交叠的腿。两个男人的声音,自带低沉混响。唱的是《带我飞向月球》,声音也确实凝结着月光。

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换言之,让我们坦诚相待)

In other words,I love you(换言之,我爱你)

音乐的魅力大概就在这,合唱一首歌,共弹一把吉他时,再陌生的两个人都能感受到情感的共振。

更何况是恋人。

是灵魂的共享。

歌唱到尾声。

江识野漫不经心地开口:

“四仔。”

“嗯?”

“我昨晚梦见你了。”

岑肆笑:“这么喜欢我啊。”

“不是,我梦到19岁参加世锦赛的你了,还有我。”天渐渐亮了,江识野的腿从岑肆腿上移开,坐正,“然后我发现,那不是梦。”

没有拨弦声了,岑肆的手蓦然停下。

他看着江识野,眼里闪过一丝慌张。

江识野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他也看着他:“我恢复了一些记忆。”

他的声音很淡,很冷静。

“我们谈过恋爱的,对吧。”

岑肆没说话,嘴角绷得越来越紧。

良久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嗯。”

天边一抹淡淡的亮色,映在江识野眼睛里,像沉如礁石卷了一层浪。

“所以后面是你提的分手吗。”

毕竟以回忆和喜欢程度来看,自己肯定不会提。

岑肆依然没说话。

江识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岑肆又突然调整了下坐姿,往后一撑,头往秋千椅上微仰了仰,埋入他那边的阴影里。

这下连表情都看不到了。

花束壁灯的光漫无目地在他们还环着的手臂上流动。

过了会儿,岑肆才又抬回头。

他把手抽开,一双眼蒙了层晦暗不明的雾。

舌尖顶了下腮帮,他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回答:“嗯,我提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

*敲重点,分手4说是他提的,但之前司机印象里是僵尸分手(第44章 末尾),这是4撒谎了还是有隐情呢,请听下回分解*《Fly me to the moon》,很老很经典的一首歌了,翻唱过很多版本。原唱在1954年,美国宇航局把这首歌的唱片送上月球,所以是第一首在月球上播放的人类歌曲。没听过的宝一定要去听一下。毕竟我写的就这样,永远没有音乐本身有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