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见定北侯,还是在四年前。

那时候的李景干沉默寡言,对打仗之外的所有事都不感兴趣,淮乐即使有一颗想拉拢的心,也完全无从下手。

但四年后再见,淮乐发现这人变了。

他居然愿意主动去女官极多的凤翎阁。

去就去吧,去之前还特意换了一身陛下御赐的百剑穿花袍,墨发高束,佩剑抱胸,若不是神情敷衍且不耐烦,她非得以为这人是去开屏的不可。

“侯爷。”淮乐试探着问,“此行可是对凤翎阁有所指教?”

“殿下何出此言。”李景干微微颔首,“武夫粗鄙,谈何指教。”

就是单纯地想去膈应一下宁朝阳罢了。

在她眼里,自己是一个好骗又好玩弄的小大夫吧?他偏要满身金光地重新站在她跟前,让她知道自己有多有眼无珠,他要让她认出他来,然后追悔莫及!

深吸一口气,李景干解恨又期待地笑了笑。

然而——

一路从凤翎阁东阁走到了大牢,他把凤翎阁的女官都快看遍了,就是没有看见宁朝阳。

李景干抬着的嘴角慢慢地平了下去。

“淮乐殿下。”他试着暗示,“你们阁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淮乐看着面前空****的牢房,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定北侯怎么知道她抓了一些闹事的兵眷?

先前那些人大闹秦长舒婚宴,怎么看都是被人唆使,圣人却偏还将案子交给了荣王来查。淮乐不放心,就暗中让人搜罗了几个来盘问。

在他来之前,她就让人把兵眷们都转移去了别的地方。

这自然是不能主动交代的。

淮乐闷头没有答,幸好李景干也没有继续问,他只是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看过去,最后在一间摆着桌椅的审问室外停了停步子。

审问室又怎么了?

淮乐刚想问他,抬头却见定北侯满脸阴翳,恨得牙根都咬了起来。

“……”

不是吧,连她们审那些兵眷的地方都知道?

冷汗直流,淮乐有些站不住了,连忙退到旁侧对华年道:“快去把朝阳叫来。”

这种场面,宁朝阳是最擅长应付的,比装高深莫测,她还没输过谁。

于是李景干满腹不悦地跨出大牢时,终于在外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脚下步子一顿。

那人没穿官服,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一身素色的长裙随风翻飞,发髻却是有些松散了。

竟敢如此仪容怠慢于他?

李景干冷哼,大步就朝她走去,一边走一边想她完了,今日他说什么都要拿不敬做由头开刀,先给她个下马威——

然后他就看清了她的模样。

神色憔悴,唇上干裂,宁朝阳双眼红肿,眼尾还带着些泪意。

心口一缩,他蓦地就停下了脚步。

他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哪怕是被亲爹欺负上门,她也没掉过半滴眼泪。

他是该开口训斥人的,这样两军交战,光气势就能先赢一半。

然而,恶狠狠地瞪了她半晌,李景干开口说的却还是:“谁欺负你了?”

宁朝阳皱眉抬眼。

两人视线一对上,她眼里只有陌生和戒备,仿佛他只是牢里普通的犯人,亦或者是她马车边路过的碍事恶棍。

……眼睛长来出气的不成!

眼瞧着气氛不对,淮乐殿下拂袖便来打圆场:“宁大人家中有丧,难免失态,还请侯爷体谅。”

提起这茬,李景干嗤了一声,睨着她道:“听闻宁大人的夫婿死了?”

这语气简直与挑衅无异,淮乐听得都皱了皱眉。

但话落进宁朝阳耳里,她竟完全没有生气,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敷衍地夸:“侯爷消息灵通。”

就这反应?

李景干眼眸微眯:“宁大人这是伤心,还是不伤心?”

“自然是伤心。”她客气地答。

完全看不出来好吗!就她这态度,他怀疑她这眼睛都是秉烛看公文给熬的!

他气得想发作,余光却瞥见旁边还站着一堆人。

“淮乐殿下。”他垂眼道,“时候不早了,殿下不妨回去歇息?”

淮乐已然看出了不对劲,但眼下显然不是发问的好时候,她笑着颔首,轻轻拍了拍宁朝阳的肩:“替本宫引侯爷看看各处。”

“是。”朝阳恭敬地应下。

一阵脚步声后,此处就剩了他们两个。

李景干冷下脸就开口:“没别人了,别装了。”

宁朝阳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似乎听不懂这话。

李景干以为自己最讨厌的是宁朝阳装深情的模样,脉脉温柔,皆为欺骗。

但眼下,对上她这个空洞又冷漠的目光,他才发现这模样比装深情时还让人讨厌。他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她眼里就是装不进去。

他失了耐心:“你真看不出来我是谁?”

这话几乎是摊牌了,李景干说着还特意站得离她近了些,找了个光线最好的角度,力求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结果宁朝阳听完这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侯爷。”她说,“今日在长安门外时下官便想说了,大庭广众之下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实在有失?????您的身份。”

“下官心悦之人,眼有春水,眉藏清月,是这世间第一等的美貌。”她上下扫了他一圈,皱眉摇头,“不是面容肖似就可拟代。”

“还请侯爷自重。”

搔首弄姿……肖似……还自重?

李景干一口气没缓上来,险些被她气炸。

同一张脸,怎么就被她看出两个不同的人来了!即使是他演技高超,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怎么可能还听不明白!

“侯爷来此,是为抚恤粮之事吧。”她了然地道,“下官愿意配合审问,侯爷大可不必走歪门邪道。”

你才歪门邪道,你全府上下包括那只猫都歪门邪道!

李景干怒目欲眦,却又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不对,分明是来气她的,他怎么能先把自己给气死了。

不行,冷静,要冷静。

深吸一口气,李景干拽着她就进了身后的大牢。

牢房森冷,斑驳的墙壁裂开了口子,有蟑螂进出其中。比手臂还粗的栅栏木上渗着黝黑的脏污,一口小窗斜列房顶,落下来的光正好照在宁朝阳的脸上。

李景干就坐在她当初的位置上,咬着牙问她:“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