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干看了那人一眼。

台谏官是朝廷里最得罪人的官职,为官者也不太与旁人打交道,看起来应该不是针对他,只是说出了事实。

但他这话落地,圣人竟没有反驳。

后头站着的胡山和云晋远等人有些气愤了:“我们将军调兵就是为救驾,怎么还成大罪过了。”

方叔康也皱眉:“若没有镇远军增援,今日我等都得死在那儿。”

台谏官冷声道:“无旨擅自调兵原就是死罪,前有萧将军,后有唐首辅,无一人能幸免于此罪过,怎么定北侯爷就偏要特殊些?”

正争执不下,前头的宁大人突然道:“谁说侯爷是擅自调兵?”

众人一愣,抬头朝她看去,就见宁朝阳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手谕:“侯爷是得了圣命才调动的镇远军护驾,于情于理,都没有半点罪过。”

圣人看着那份手谕展开,突然明白了过来。

原来她是想护住定北侯,这才急慌慌地一到地方就让自己写手谕。

但是。

圣人微微眯眼。

这两人不是一贯不和吗?那么紧张的时刻,宁朝阳第一反应怎么是给景干留后路?

台谏官将手谕接过去看了,拱手朝李景干行了一礼,没有再吭声。

后头的胡山等人都一脸莫名,但看这事好像是摆平了,便也不再争辩。

大堂里安静下来,圣人却没有再继续问定北侯的心愿,而是跳过他,接着往下封赏了淮乐和一众救驾的文官。

赏完众人之后,圣人突然道:“孤有些乏了,各位爱卿都且先回去吧。”

顿了顿,又道:“宁爱卿留下。”

宁朝阳拱手应是,淮乐殿下有些不放心,便也顶着圣人的目光跟着留了下来。

大堂门关上,圣人瞥一眼淮乐,然后就将目光落在了宁朝阳身上:“宁爱卿先前那立死人为正头夫婿的举动,未免有些胡闹了。”

没想到圣人会提这事,宁朝阳只能?????拱手听着。

他接着就道:“叶爱卿公务繁忙,一人代两职未免力不从心,孤本意是想让爱卿你坐那首辅之位,替孤排忧解难。”

心口跳了一下,宁朝阳屏气凝神,等着他的“但是”。

“但是。”圣人道,“你年纪太轻,又尚未正式成家,恐怕不足以服众。”

宁朝阳怔了怔,淮乐殿下也怔了怔。

服众是靠本事,不是靠成没成家来看的。陛下会这么说,那只能是他自己想给宁朝阳赐一桩婚事。

先前他就为李景干打探过宁朝阳的情况,眼下劫后余生,淮乐觉得自家父皇可能又起了牵红线的心思。

于是她道:“按照大盛律例,父皇可以先降恩旨赦了宁大人的守丧期,待有合适的人选,便可另行赐婚。”

宁朝阳皱眉:“这,恐怕不妥。”

“不妥吗?”圣人和蔼地问。

兜头一股威慑之力压下来,宁朝阳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她不明白圣人为何突然想给自己赐婚,但直觉告诉她,圣人一定不是想成全她和李景干。

“臣对那逝去的正室,实在是一往情深,不可自拔。”她倏地就跪了下来,从嗓子里挤出来一股子沙哑,“臣想为他守满丧期。”

圣人不悦地看着她:“他才跟你多久,也值得你如此?”

宁朝阳苦笑:“世人都道那人与臣是萍水相逢,只有臣知道,他与臣相守,已有……十年了。”

淮乐被这突如其来的十年吓得呛咳了一声。

圣人也皱眉:“这从何说起?”

抬袖擦了擦眼角,宁朝阳叹气道:“十年前臣上山拜佛,路遇大雨泥流,就是被那江氏所救,他与臣一见倾心,就此相守。”

算了算她当时的岁数,淮乐沉默。

朝阳继续道:“这十年来他一直默默守在臣身边,陪臣一起挨饿受冻,也看臣渐渐得圣人和陛下赏识,日子开始好过起来,臣也终于得陛下赐府,可以与他成婚了。”

“谁料花好月圆之时,他却突然染疾去世。”

挤出一滴晶莹的泪水,朝阳哽咽道:“试问陛下,此种境况,臣如何能狠心舍下他,连丧期都不满就另与他人结发?”

她虽名声不太好,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呐!她痛苦,她挣扎,她孤寂,却也还是忘不了自己的亡夫,日日夜夜的悲苦之下,实在无心攀附别的姻缘,只愿能守着月光入眠……望相关领导尊重并成全。

圣人撑着自己的眉骨沉默。

淮乐明白了朝阳的意思,也跟着道:“都这样了,那不如就让她把丧期守完?反正也就半年的光景。”

“孤是等得了。”圣人淡淡地道,“但首辅这位置至关重要,恐怕无法让叶渐青暂待太久。”

这意思就是她若不接受赐婚,这首辅的位置也就别想了。同样是尚书省的一品大员,首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别的闲散文官,却是连她现在的权势都不如的。

宁朝阳心里一沉。

“爱卿可以回去想几日。”圣人道,“等想清楚了,再来回孤的话。”

“是。”她拱手行礼。

炙手可热的首辅之位,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她要与人联姻。这放在以前,宁朝阳是不会犹豫的。

但方才也不知怎么了,她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了江亦川的脸。他委屈地看着她,哑着嗓子与她道:“别这么对我。”

心尖突然就有点发疼。

沉着脸出门,宁朝阳布置好公主府附近的城防巡逻,又与胡山等人再交接了些杂事。

许是因着她拿出了那封手谕,胡山对她的态度前所未有地温和起来:“我会全部交给程大人,大人放心。”

宁朝阳颔首,左右看了看,低声问:“你家侯爷呢?”

胡山挠头:“方才还在这里的,但有个公公出来不知道与他说了什么,他脸色一变就走了。”

公公?她有些诧异。

眼下圣人身边最得力的就是刘公公了,淮乐殿下几次给他好处,也只能探听得些边角消息。那老奸巨猾的人,居然肯主动送消息给李景干?

想起方才陛下在里头说的话,她暗道一声不妙,连忙出门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