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御书房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唐广君身上。

唐广君下意识地摇头:“老夫手里事务正多,眼下怕是……”

“听见了吗,唐大人也忙不过来。”李景干往前一步。

“唐首辅最近正闲暇,几句谦虚话侯爷难不成也当真?”宁朝阳也跟着往前。

眼看两人又要怼在一起了,圣人连忙喊:“好,二位爱卿言之有理,此事不如就交给唐爱卿。”

“陛下?”唐广君连连摇头,“此乃工部之责,臣如何能专管……”

圣人脸都皱在了一起:“无妨,你管吧。”

你再不管,明儿这两人还要为庞佑来吵一轮,就算他们受得了,他这个老人家也受不了了,烦了,赶紧结束吧。

他这话一出,一直在旁边等着的庞佑立马就上前,当着圣人的面将账册与一些重要印鉴与唐首辅交接。

宁朝阳安静了,李景干也安静了,两人齐齐将手揣进袖子,分站圣人两侧。

有那么一瞬间唐广君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坑了。

但是抬眼望去,宁朝阳压根没看他,定北侯更是漫不经心,满脸无辜。

中宫扩建之事刚起了个头,账目却已经不太清晰,其中有他的手笔,也有下头人的手笔。很麻烦,虽不是不可解,只要巡税的人一回来,这窟窿就还能被补上。

但多少还是要让他出点血。

这样想着,唐广君不悦地抿了抿嘴角。

小会散去,李景干正打算出宫,却突然听宫女传话:“娘娘请您过去一叙。”

脚步停下,他问:“不是昨日才去过?”

宫女浅笑,还是与他作请。

李景干突然就有些烦闷。

他与中宫其实并不亲厚,若无相互扶持的利益牵扯,两人甚至是有仇的。他母亲嫁与父亲为发妻,多年无子,父亲嘴上安慰说无妨,实则却纳了妾。

妾进门生女,不顾礼法,肆意妄为,长年压着他的母亲过日子,更是在他母亲好不容易怀上身孕之后,屡屡惊她的胎,导致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当场撒手人寰。

而他,也因为没了母亲,幼时便被送去边关,由舅舅照拂。

若不是他战功赫赫,得赐李姓,这一家人未必会认回他,就连他那名义上的父亲,眼下再与他相见也是一脸陌生。

李景干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需要亲人的年纪了,偏这个时候中宫还要凑上来,挤出一脸长姐的和蔼问他:“先前云家那个姑娘你看得如何了?”

眼下四周没有外人,他连笑也懒得挂,只垂眼淡声道:“没空去见。”

中宫一噎,不由地皱眉:“每日下朝都挺早的,你忙什么去了?”

李景干没有答。

宫殿里安静下来,中宫的脸色也一点点难看起来。

“我是为你好。”她寒声道,“圣人已无东伐之心,你一介武将想在上京立足,便需得配个名门闺秀。”

“多谢娘娘好意。”他颔首,“景干心领了。”

中宫冷笑:“你这是心领了?你这分明是心里在怨我。自打回京,你就一身反骨,不帮扶荣王不说,还屡次与凤翎阁的人走得近。荣王那孩子心思单纯不曾防备你,本宫却是有话要说。”

“所谓家族,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血脉,你真以为不用靠我,凭自己就能拿这李家大姓?”

“圣人疼宠我,故而也偏爱你,一旦我失势,你以为你的下场会好到哪里去?”

李景干安静地听着,眼前莫名就浮现出沙场上逆着光溅出三尺艳血的场面。

他杀过很多人,剑豁口了用刀,刀卷刃了用矛,每一场仗回去,自己都浑身是血。午夜梦回,他时常看见自己被围在重重敌军之中,一丝生路也无,窒息之感从子夜一直蔓延到天亮。

饶是如此,第二日他依旧能冲头阵,依旧长枪指天,为大盛打回来一张又一张的求和书。

大盛的山河,是用无数将士的尸骨铺开去的。

但现在,眼前这个穿金戴银的女子说,他靠的是她。

李景干笑了一声。

他说:“我还真挺好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形状死去。”

中宫愕然地看着他。

眼前这人不过刚要弱冠,身上的气息却死气沉沉,一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她的脖颈,指尖还微微动了动。

“……来人!来人!”中宫惊叫。

外头的禁卫一股脑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廖统领却在看见李景干之后拱手:“侯爷?”

“娘娘心绪不稳。”他似笑非笑地道,“尔等可得好好守着才行。”

“是。”

他拂袖起身,慢吞吞地道:“长姐,愚弟这便告辞了。”

皇后捏着扶手,脸上震惊未散,一时都忘了应声。

李景干倒也不在意,施施然转身就往外走。

七月骄阳当空,炙热的光落在他身上也不见什么温度,陆安在一旁嘀嘀咕咕地与他说着朝事,他漠然地听着,思绪却开始飞远。

方才那话不是冲着下人去的,是他的心里话。

与别人都想着怎么长生不同,李景干时常会想到自己的死。他手上沾的鲜血实在太多,料着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太好。

在那之前,他想送镇远军踏上东伐之路。

皇后说圣人没有东伐之心,那他就努力让他有。如果努力还是不行,那他就给自己找个最轰轰烈烈的死法。

五马分尸,亦或是凌迟处死。

他生来不凡,死也应当不平静。

甚好。

路上的宫人像是被谁吓着了一般,在前头纷纷回避朝墙,就连身边聒噪不已的陆安也渐渐安静,且刻意落后了他几步。

他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一路出宫,去暗桩换了衣裳,再从仁善堂一路回宁府。

刚跨进东院,他就看见宁朝阳正在给花坛里的紫苏浇水。

她才不会养药材,那么大一壶水浇下去,根都要被泡坏了。

但光从她的另一侧照过来,照得她的侧脸恬静又温柔。他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一时没有挪步。

察觉到门口有人,宁朝阳回头,接着就是眉心一跳:“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