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白看着他,脸上渐渐毫无血色

沈长弈凝目看着他, 睫羽低垂,浅浅覆下一层阴影,让人看不出其中意味。

一阵寒风透过铁窗的罅隙, 冷冷地吹过来。

他淡淡地牵起嘴角:“是啊,好得很。”

士兵颔首, 正色说道:“殿下,该对陆将军上刑了。”

沈长弈轻抬墨眸, 语气似有不耐:“他是谋反主将, 当放在最后才是。”

士兵如实说道:“殿下有所不知,陆将军谋反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 群臣激愤, 天下忿然。陛下特此下令, 即日便对陆将军上酷刑。”

顿了顿, 又轻飘飘补上几个字。

“直到他死。”

言罢, 沈长弈依旧静默地看着他,蝶翼般的眼睫轻轻扇动,却再未发一言。

不知是不是风过于寒冷的缘故,士兵瞧见沈长弈紧了紧外披,浑身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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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犯牢房,血腥味更甚。无处不在的刑架上,浸透鲜血的残衣裹着模糊的血肉。垂死挣扎之人艰难地在冰冷的地面上爬行, 一片血污的面孔上透着绝望与死寂。

他们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许是受伤过甚, 声音有气无力, 被时不时掠进来的劲风吹得消散, 和血腥味一起弥漫开来, 遥遥散去。

“咔嚓”一声, 铁门开了锁。一旁的狱官走上前来, 面色肃重:“殿下,请。”

沈长弈状似自然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悠悠迈步走了进去。

穿过重重夜色般的黑暗,一个模糊的浅色身影渐渐浮现在他眼前。

陆瑾白穿着一身白色的囚服,只是浑身赃污,几乎看不出几分白色。他被镣锁束手,高高吊起,头无力地垂着,墨发凌乱地散开,叫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许是狱中狱官来来往往,他也待得麻木。落锁的声音响起时,他甚至没有一丝反应。

他垂首阖目,呼吸有气无力,就像一簇快要熄灭的火苗。

见状,他身旁的狱卒冷哼一声,舀起一瓢冰水便往他脸上泼去,之后狠狠地拽起他的头,恶狠狠地唾骂道:

“宸王殿下来了,还不给我恭敬点!”

听到“宸王”这两个字,陆瑾白浑身一颤,才突然有了反应。

透过凌乱的长发,他默默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子。他的眼神浑浊,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少年昂扬,意气风发,浑然透着沉寂与死灭,在看到沈长弈的那一刻,才渐渐透出些光泽来。

像是被这样的眼神所刺到,沈长弈呼吸一滞,蜷缩起苍白的手指。

身后的狱官走上前来,抱拳行礼过后,语气恭敬而严肃:“殿下,开始吧。”

他挥手向一旁的狱卒示意。狱卒从桌案上摆着的数十种刑具中拿出一件,呈到了沈长弈面前。

沈长弈怔怔然地接过了刑具,只觉得手里冷冰冰的,甚至都没有注意刑具是什么。

“殿下,今日是烙刑。”

直到身旁的狱卒这样提醒,才渐渐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垂下墨眸,看了看手中持着的烙铁,目光晦暗不明。

另一个狱卒见沈长弈面色冷峻,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赶紧把一旁的火盆移到沈长弈身前,颔首道:“殿下。”

一声一声,像是催促。

沈长弈终于抬眸,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而后把手中的烙铁放在炭火上,静静地开始烤。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再落在陆瑾白身上。

他不敢去看他。

过了许久,火中的烙铁也被烤得通红。他颤巍巍地拿过烙铁,终于轻轻仰首,对上陆瑾白的目光。

牢中光线昏暗,陆瑾白一半的面孔被阴影所掩盖,令人看得不真切。他的目光那样平静,凉凉淡淡的,却让沈长弈觉得心中一烫。

面对这样的目光,他有一种夺门而逃的冲动。但是两侧的狱卒等待着他,身后的狱官看着他,牢外还不知道有多少朝中各臣的眼线,在监视着他。

他清楚的。只要他有一丝逃避,一丝犹疑,都会被推向万丈深渊。

陆瑾白目光阴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沈长弈颤抖着的手,他突然狂笑起来,大声怒吼:

“来啊!装什么正人君子!!!我陆瑾白自谋反的那一天,便早已忘却所谓知己之谊!我不需要你用这样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虚伪!!!有种你就来啊!”

话音未落,一旁的狱卒抬手便狠狠地打了下去:“放肆!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沈长弈知他良苦用心,自己更是无法推脱。他挪动着步子,缓缓走上前来,眸色深深。

一点一点,通红的烙铁移至陆瑾白的胸前,随即缓缓地压了下去。

陆瑾白闷哼一声,额间青筋暴起,浊汗涔涔地掉了下来。见此情形,沈长弈半侧过身子,轻轻阖目,似是不忍再看。

趁着沈长弈的身形蔽住了周围的杂人,陆瑾白凑到他的耳边,艰难地用气声说着话。

“千……千万不能逃避……此生夙愿,一生之计,全靠你了……”

沈长弈紧攥双拳,眼眶有些湿润。

他轻启薄唇,正要说些什么。突然间,后颈处无端传来一股蛮力,仿佛穿透他的身躯,死死地扼住他的心脏。

原本湿润的眼尾,渐渐覆上了一层阴魅的血色。

他回眸,毫无避讳地对上陆瑾白诚挚的目光。相对良久,倏然嘴角缓缓勾起,**开一抹瘆人的笑。

陆瑾白看着他,神色微凝,原本殷切而悲伤的眼神被惊诧所取代,脸上渐渐毫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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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外一片荒郊野林,冬日寒风阵阵,吹得枯木枝条乱舞,扑簌作响。

林内昏暗至极,常年无人,甚至都没有别的生物,透着一股死气沉沉,阴森得有些骇人。

在这样的黑暗中,身披墨色斗篷的夜九渊款款走出,肤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散发出一阵冷冷的死气。

殷红色的薄唇悠悠勾起,他望着沈长弈离去的方向,散漫一笑。

“在你最恐惧、最动摇的时候,取走你的良善温和,原是这般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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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是傍晚时分。千祈练那些繁琐的宫中礼仪、大婚礼仪,练了足足一整日,腰酸背痛的,甚是劳累。

一天的练习终于结束,那几个礼部侍女也本本分分地退下了。千祈伸展了一下四肢,默默走向大门前,寻思着这沈长弈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一旁的守卫看到她走过来,立马投来了警觉的目光。千祈脚步微凝,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哈哈……这么严肃做什么,这么晚了,殿下还不回来,我就是想来看看……”

守卫侧过目光,未发一言。

千祈知道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干脆就靠在一旁的墙壁上,目光直直地往大门外望着,等着那辆熟悉的马车。

这次,哪怕他是深夜才回来,她也要守在这里等着。沈长弈异常的很,她决不会轻易错过一丝线索。

若是沈长弈再浑身血迹地奔向书房,她甚至也做好了当面质问他的准备。

正心下思忖着,突然间,门外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千祈立马打起精神来,向门外看去。

马车缓缓停落,沈长弈由侍从搀扶着下了车。这次,他依旧身披玄色大氅,只是和那日不同的是,他没再穿雪色的衣物,玄色之下同样是深夜般的墨色。

有没有上次那般的血迹,千祈根本看不清。

又或许,是他心生警惕,有意而为之。

这样想着,千祈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而后迈步向外走出,准备去迎接他。

可她步子还没有迈出去,不远处,沈长弈的身边突然又冲过来另一个女子。

一身水蓝,柔情万种,是陆清月。

只是此时的她突然没了曾经世家大小姐的端持稳重。她的眸中含着水汽,眼眶通红,好似下一秒就会结成大滴的泪珠掉落下来。

她冲到沈长弈身侧,伸手拦住了他,声音愤怒,带着些难以抑制的哭腔:“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做到这般……陆瑾白他……他可是你的兄弟啊!”

沈长弈垂眸,看着她拦在自己身前的素手,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他抬起眼帘,看着陆清月,眉目缱绻温和,浑身却透着一股昆山玉碎般的冷意。

“做到这般?”沈长弈似是疑惑,“陆小姐指的是……我对他施加烙刑,还是用匕首在他肩上刺下两刀?”

陆清月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原本要问的话尽数哽在喉间。停顿须臾,她双目猩红,突然拽住沈长弈的衣服,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沈长弈!枉我哥曾经拿你当生死兄弟!枉我曾经对你……你怎么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变成怎样?”沈长弈看着她愤怒的样子,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凑到陆清月的耳边,声音喑哑:

“陆瑾白是谋反叛将,天下皆知。”

“清月妹妹,你哥哥他,该死。”

陆清月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可你……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我为何不能下得去手?”沈长弈的声音淡漠,“本王是这大齐的皇子,他是谋反被抓的阶下之囚,本王想罚便罚。”

顿了顿,轻轻补充道:“想杀,便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