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满门忠良

在一片混沌中,沈长弈似乎做了一个漫长而真实的梦。

梦中,刺鼻的烟味呛的他几乎窒息。耳边不停地传来濒死般的嘶吼声,尖叫声。眼前只有一片红色,是火光,是墙垣,是鲜血。他在火光中不停地奔跑,到了最后,他视线模糊,自己都分不清眼前是什么。

楼垣坍圮,所有的一切都在炽热中悲叹。

这是他最不愿回忆的一段往事,是他还身为“顾子清”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他十二岁。

当时,当今的皇上沈昭还是太子,而他的父亲是朝中正臣,一代名相。顾家一向与太子沈昭交好,两家携手,在朝中立下了不倒的根基。

当时的沈昭表面清正,一心为民,让顾丞很是欣赏。也正因为有顾家的鼎力相助,沈昭才得以顺利登位。

可谁知,沈昭登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

“王京顾家,私通外敌,意图谋反,做尽不臣之事,其罪当诛!”

一张伪造的证词,几份莫须有的证据,轻飘飘地便定了一族忠臣的罪。

而沈昭似是恐朝中各臣查出真相,夜长梦多,还未将顾家人押解入狱,便下令在夜里一把火烧了顾丞相府。

火光冲天,那些所有温良的人此刻都被烧的面目全非。他们的皮肤早已被烧的不成样子,仍然挣扎着去拍打紧锁的府门,大声嘶吼,一遍又一遍。

“顾家,未曾谋反!未曾谋反!!!”

顾家满门铁骨铮铮,他们濒死前喊的不是救命,不是求放过,而是用自己的良心告诉上苍——

顾家,满门忠良。

可是上苍听不见,沈昭更懒得理会。他只是觉得这叫声过于吵闹,便轻轻摆了摆手,数不清的黑影手持长刀,轻功飞入府中。

于是,一刹那间,呼喊变成了一声又一声的惨叫。鲜血四溅,融于无边火光中,府内一时血流成河,**没了无数灵魂。

鲜血是那样滚烫,渗进大地,仿佛携带一个个忠魂扎根下去,死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心之所向。

夜幕中,狂风席卷,掠过林丛。风声如涛,一阵阵,一波波,呜呜咽咽,仿佛是天神在为他们哭泣。

顾子清被母亲拽着,借着夜色漆黑悄悄潜入府中密道。少年的面孔灰扑扑的,望着一个又一个人倒在血泊中,眼神中逐渐盛满了寂灭。

而他的母亲目光如水,轻拭着他的脸庞,早已泣不成声:“阿清……你记着,进入密道后,不要回头……有多远跑多远……”

“母亲……”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脸庞划过,滴落。

“阿清,你是顾家最后的希望,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顾子清似是隐隐觉察出什么,哽咽道:“那你呢,还有父亲呢?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他的母亲望着他,目光深深,哭成了泪人:“阿清,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又慌慌张张地从腰间取出一块长命锁,给他戴上:“这个东西是你父亲要我交给你的,你千万不能离身……如果你被找到,或许,这是最后能护住你的办法了……”

究竟是为什么,他没有来得及听到母亲的解释。时间紧迫,他们身后又突然传来了凶狠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犹如死神来催命。

“来不及了,阿清,快跑!快跑!”他的母亲毅然按下了机关按钮。

轰——的一声,一道石门从二人中间缓缓落下,隔绝了生死。

“阿清,为娘希望你永远记住——”他的母亲一字一字用尽全力,明明已经很虚弱,却透着铿锵傲骨。

“顾家……满门忠良!”

这是他母亲最后一句话。

而后,一道寒光闪过,滚烫的热血透过石门缝隙,溅落在他的脸上。

咣——石门严丝合缝,紧紧密闭了下来,为他阻住了死神。

在漆黑的密道中,他望着母亲倒下的方向,怔在原地。

良久后,他伸出手,轻轻拂过脸上的血迹。

炽烈而滚烫。

那是他母亲留给世间最后的,温热的东西。

彼时少年十二,仇恨已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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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听从母亲最后的嘱托,无时无刻不在跑。他跑出密道,跑出市井,跑到炊烟寥寥的山村,仿佛拼尽全力想要逃脱那段噩梦般的往事。

最后的最后,他终究还是落到了仇人面前。

少年衣衫褴褛,看着眼前人,心中恨意滔天。

沈昭一步一步靠近他,他紧紧握住手中用来防身的匕首,暗暗发誓,即使豁出性命,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可是未及他拔出匕首,沈昭突然顿住了脚步。

沈昭看见了他颈间挂着的长命锁。

顾子清心有不解,却见他的眼眶渐渐湿润了:“阿弈,是你吗……十年了,朕终于找到你了……”

顾子清怔怔然了须臾,他突然想到了母亲那日的话,只觉毛骨悚然。

“或许,这是最后能护住你的办法了……”

代价是,顾子清这个人,从此从世间消失。而他,从此只是沈长弈。

代价是,他要整日留在自己的仇人面前,一遍又一遍强忍住自己手刃面前人的冲动。

代价是,他要对自己的仇人,称君称父。

太过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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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沈昭将他带上了华贵的马车,二人促膝而坐。沈长弈听着沈昭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一些趣事,追忆当年往事,却只是望着窗外,未曾发一言。

他并不知道那个“阿弈”的任何事情,但沈昭好像很早便失去了原本的沈长弈,所以对他未曾有半分怀疑。

他也并不知道这把长命锁背后藏着怎样血泪汹涌的故事,以至于沈昭看见它便如此确定他的身份,以至于沈昭待他是那样好,好到胜过了所有的皇子。

沈昭为他修建最好的宫殿,不停地送来各种奇珍异宝。知他向往江南,也顺着他的意,封他在江南做宸王,独掌江南繁华二十城,权势不亚于当今太子。

唯一让众臣疑惑的是,他如此看重沈长弈,却没有封他为太子。

而沈长弈历尽世事沧桑,朝中风雨,似乎也渐渐懂得沈昭的心思。

他并不想让沈长弈变成第二个自己,为了权力,失去本心,面目全非。他只想让自己最心疼的小儿子好好活着。

但只有现在的沈长弈知道,沈昭错了,在将他带来皇宫认作皇子时便错的彻彻底底。

他心中不只有仇恨,还有权势,还有天下苍生,还有一颗推翻当今腐政的不朽决心。

想来如今,从某些方面来讲,他与沈昭也算是一类人。为了自己的心之所向,纵使受万人唾骂,九死亦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