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琬婉后知后觉地想哭。

她想退回来,可稍有一点儿意志,便被搂得更紧。

她向来拗不过这人,最终任由时间无限拉长。

耳边忽然有脚步声。

江琬婉像只吓惊了的兔子,眼角挂着泪,唇齿还没和女人分开,差点往后跳出一丈远。

被看到了该怎么办?要坏三小姐的名声的。

她想也不想,如今自己的名声几乎快和三小姐的同样响亮了。

“没事。”

顾清影冷静地把她揽在左肩,把她的脸挡住。

看了一眼来人。

穆青。

他穿了身伍子胥的戏服,素锻箭衣,已经上好了妆。

而穆青一步一忐忑上楼,第一眼就看见两个搂抱在一处的女人,立马脸色铁青了,正如他的名字。

“三小姐,你这是……”

“你演你的。”顾清影淡定如故,“我是叫你来试戏的。”

江琬婉再耳背,也听出来人是谁了。

她脸红了个透。

大师哥早晚要见的,只不过这场面,确乎尴尬……

穆青不惧三小姐的威严:“你这是做什么?琬婉怎么办?我以为你说振兴百花戏楼,是为给她一个惊喜。怎么她人还没来,你就和别人……”

“没有别人。”顾清影打断他,“不如你先下去吧,你琬婉师妹怕羞。”

江琬婉:“……”你才怕羞。

穆青定睛一看,这人的身形还真是和江琬婉的很像。简直说是一模一样。

他又惊又喜,干脆利落下楼了。

“好了……他走了。”

“嗯。”

江琬婉想从三小姐怀里出来,可动了动,她终于发现了这个女人从一开始的不对劲。

好像在害怕什么。

“你……怎么了?”

“嗯?”

顾清影反倒有些魂不守舍起来了。

还是抱着姑娘,不让人走。

江琬婉抬头,有些好奇地瞅她。

她始终知明理、讲分寸,不放纵情绪欲念。

今天好像全都不占了。

于是姑娘大着胆子问:“你……想我了吗?”

她原本想问的,想问顾清影临别时那个亲吻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可想知道的太多,答案也说不清,她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想。”

江琬婉在她心口,仿佛感受到她的心跳加快了。

又是幻觉么?

“很想。”顾清影闭了闭眼睛,像打破了什么大屏障,“你评选那几天,我‘嫁’到向家,当时在想……”

江琬婉也不敢问了:“……想什么?”

她要是懂婚嫁的好了,想嫁个男人,想有个孩子……自己该怎么办?这些又都算什么?

“我在想,如果是你,你会喜欢西式婚礼还是中式……你穿上嫁衣,涂上胭脂,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在想,如果我问你,后半生要不要跟着我,你会不会答应。”

最后一句没有很强烈的疑问语气。

兴许是三小姐也不敢确定答案吧。

江琬婉似乎表现得更糟,她像经历了轮番五雷轰顶,从此与大地连在一起,一同静默。

她连回答都忘了。

“有些事,我该和你说的。”

顾清影突然放开她,后退一步。

三小姐居然脸红了……

江琬婉像看见什么稀罕事,微睁圆了眼睛。

居然比搽上胭脂还红。就因为说出那番话吗?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救你,就是为了如今有一日用你,当挡箭牌。若不然,便为戏楼培养一个忠心的奴仆。我早知你的家境,知晓你父亲,他命不久矣,那时我判断,就算去医馆治好了,他也只会是拖累……”

几度哽咽。顾清影咬咬牙,还是继续说下去。

“这百花戏楼里有些事是真,有些事是假。它从衰败后就由我接手,窦新桂便是我的人。回桐城,一是为奔丧、查向家,二是为握住底牌。戏楼里修了密道粮仓,如今山穷水尽,能派得上用场。你大师兄答应了我留下来,振兴百花,算得上第二条命。”

大概就这些了。

姑娘通红的眼眶,已经又滚落下泪来了。

顾清影说:“这才是真正的三小姐,琬婉,她见死不救、世故、机关算尽,就算你离开,她也还是会活下去。这也是为什么,她始终不敢去上海找你,因为你早晚都会知道。她对你有情,再经不住你问了。”

这段话,人称总显得有些怪。

江琬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觉得它怪。

不必试探了,三小姐对自己的确有情。

可江琬婉没办法不从刚才的对话中,想起病入膏肓的母亲,被打死的父亲,想起自己在寒冬腊月拖着沉沉的死人行走。

原来那时候的三小姐,对她只有利益的考量。

所有的恩情或许都是假的,换作别人,兴许站在这里,听三小姐说这些话的,也就是别人了。

她为此不顾一切的给予,甚至包括身体。她为此忤逆常理,对同性别的人交付真心。

或许都是一厢情愿。

“再好好想想吧。”

顾清影再也不掩饰爱恋,像爱护一个孩子那样,伸手把江琬婉的碎发别到她耳后。

嘴唇都被亲红了,也忘了刚才自己有没有克制,姑娘痛不痛。

可惜也不能得知了。

江琬婉的眼睛红红的,眼睫毛被泪糊住了,七扭八歪黏在一起。视线,像蒙了层雾。

她站着,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哭,然后看着三小姐理了理衣服,转身离开。

她从来没见过三小姐如此落寞的背影。

她知道为什么。

可腿上像灌了铅。抬也抬不动。纹丝不动。

于是她只能喊:“你能不能……别走。”

顾清影愣了一下,侧了侧身,显得整个人像张纸片,风一吹,就会被刮走。

如此锋利,又如此脆弱单薄。

“别走……”

江琬婉不停地用手背抹眼泪。仍然迈不动腿。

顾清影遂她的意:“好。”

“我很难过……”

江琬婉用最朴素直接的表达方式,像初学汉语不久的水平。她也的确初学不久。

顾清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像又被狠狠砸了一拳。

再不敢抱住姑娘,只能走近她,万一有什么事,准备接住她就好。

“我知道。”

“可是我,好,好像没办法……”江琬婉抽噎着,“把这些都怪到你头上……”

她父亲好赌成性,母亲有心无力,这都不是三小姐的错。况且如果不是三小姐,连她兴许也活不下去。

顾清影垂眸,几乎失控地说下去:“抛开这些,我……浪**了半生,从未对谁有过什么真情,也不配得到什么真情。”

每一句,对姑娘来说可能就是新的一刀。

很痛。但必须。

江琬婉哭着求她:“你抱抱我好不好?”

顾清影接住她,也好像接住了自己。

这个拥抱,比之前的要烫。烫得她开始隐秘地恨起从前的自己,如果那个顾清影不曾存在过,也不必有今天的抉择。

“你为什么要,要告诉我这些?”

让我这么痛。

“因为……我做错了事。”顾清影用指腹蹭掉她的泪,这样的补救方式才给了自己一点说下去的勇气,“因为妄想和你走一生。”

江琬婉已泣不成声。

她这一颗心,忽上忽下,以为被珍视的时候,她轻得像一片云,如今亦真亦假了,却真正被人托起。

顾清影低声说:“不能再说了。我不应再说中听的话来迷混你,你该好好想想的。”

江琬婉却听不懂似的,哀求她说。

拽住她袖子的一角,要她回答:“你说你想和我走一生……那你喜不喜欢我,你究竟有多喜欢我?”

*

百花戏楼的粮食都拿出来投卖了,加上在桐城不为人知的两家铺子,顾清影大赚一笔,虽然不复往日威风,维系整个戏楼倒是没从前那样吃力了。

她头脑好使,日日出门周旋,都满载而归。

一日,穆青敲了顾清影的房门。

仍然青着一张脸。

顾清影请他进来,不嫌劳苦地亲自给他倒了茶,还递过去。

“我没你们那么多弯绕,有话就直说了。”穆青说,“琬婉去裁缝店挑了红布,说要做嫁衣。但你们最近,似乎……”

顾清影蹙眉,又震惊又好笑:“什么时候?”

这是半个月来唯一一次她破了功。

“昨天。”穆青睨她,“就算你们早有商量,这也不是琬婉该做的事。”

江琬婉没什么亲人在世上,穆青看着她长大,心底里早就把自己划作娘家人了。当然,江琬婉肯定也乐意的。

“……嗯。”顾清影坐姿乖巧,连神情也破天荒有了反思的意味,“我没有再同她谈下去,是我的错。你放心,这些事宜,我不会让她操心的。”

“那就好。”

穆青一口茶也没沾,起身离开。

走了一半,像突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

“怎么了?”

顾清影问。

“要是定……就早定下,别叫琬婉等。还有,找几个人见证就够,别闹得沸沸扬扬。”

穆青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清影脸还有些烫。

小青蛇这个娘家人,的确耿直,她忽然明白了一些岳父岳母的刁难,和拐走人家掌上明珠的罪孽感。

该找家好铺子。

不。该先找小青蛇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