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位于桐城的百花戏班,源自清末年间,是由第一任班主姜未眠一手组建而成。

姜老爷子主工武生,有打小就练的功底,曾选进“升平署”(1)当过几年学生。

最风光的时候,他被安排给慈禧老佛爷祝寿。犹记那日华筵,一场戏下来姜未眠功架稳重优美,动作干净利落,尤其是一口嘹亮好嗓子,清晰吐字直接落进人心里去了,霎时惊艳四方。

老佛爷听着也点了头,大为赞赏,赐他白银三十两,足够平常人奋斗一年的收入,能在北平买一座大宅院。

树大招风,京城已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给姜未眠使绊子,且他志在宣扬艺术,于是带着毕生积蓄和那三十两银子跑到京城边上的桐城一角,买地建楼,“开荒”去了。

姜未眠后半生,远离了北平的浓墨重彩,守着他的戏班子就像守着自己亲生孩子,为了段昙花一现,一辈子没娶妻生子,孑然终老。

老人家作古后,接手的班主一代不如一代,本事不多长,反倒开始见钱眼开。

敌不过人家捧着心尖来唱戏的,亦不比那颓靡销金窟吸睛,百花戏班像极了病入膏肓半死不活的老人。

倘若说之前它还吊着口气,到如今落在老旦窦新桂手里才算给个痛快,彻底跌落神坛,无人问津。

归本溯源,是这戏班子年年唱着相似的曲儿,不知变通,当家的又抠抠缩缩,连新制的油彩都不舍得买,戏服破了又补,头面上镶的钻掉得七七八八。

就算成天坐在门口抽烟袋的老汉,都腻得不想再听里头的戏。

百花戏楼里,已经许久没来过像样的客人了。

此刻,日落时分的化妆后台,江琬婉提着暖瓶,正往盆里倒温水,均匀地浸湿刨花。

她穿了件皱巴的蓝布大褂,旧到蓝染料一处深一处浅。衣袖挽到腕子以上,露出精致小巧的手踝。

雕花的镂空木板作化妆台隔断,古早的物什几乎都变成烂木头,有残存的腐朽的旧朝代气味。

江琬婉耳朵尖,听到拍搽脂粉的金枝和丫鬟在八卦。

那丫鬟谄媚道:“怪不得窦班主忽然要我们拾掇扮妆,我听说呀,顾三小姐找小厮来给班主送了三块大洋,说要包场,入夜时分和她未婚夫来听戏。可不就是慕了您的名儿嘛!”

三块大洋,是北平戏院一个上好座儿的钱,搁到百花戏楼,包场竟也是绰绰有余的。

“顾三?是那个开洋行的顾家么?”

说这话的是金枝,工青衣,嗓子尖些。

她是脂粉堆的人,俗,但骨子里还有傲气,绝不承认自己名气大这种奉承话,真听进耳朵里,语气也要跟着上扬起来。

江琬婉沉默不语。

这种谈话往往轮不到她插嘴,而且她快十年不曾踏出这戏楼,连丫鬟小厮们讨论的新建电车也一无所知,何况是其他呢。

她低下头,侧脸白净而稚嫩,葱白长指揉搓着刨花,盆里逐渐起了粘液,沫儿黏在指间。

那丫鬟赶紧回:“正是,您不知道,顾三顾清影在北平那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去那个什么,叫英国的地儿留洋回来,一肚子洋墨水,还出了不少风流韵事呢。”

金枝听她那句“您不知道”,心底厌烦起来。她思忖,我金枝不知道的事儿,你这小丫鬟能懂得多少?

到底是八卦要紧,金枝压着火气,说:“什么韵事?”

“顾三有桩娃娃亲,对方是向家二少爷向兴。向家要权有权,要势有势,比她顾家还风光。向家老爷向冬是大帅,听说手底下有百万的兵,就连顾清影当军官的大哥也是他手下……”

小丫鬟念过几年书,读的正儿八经的私塾,她是后来家道中落被卖到戏楼的。

知识是最上层的资本,她自诩有这有资本,看谁都是大字不识的草包。

本想从头到尾给金枝讲一遍,这大小姐竟听得不耐烦了:“絮絮叨叨的,有话直接说。”

小丫鬟噎了一下,在心里狠骂金枝几句才算解气。

“顾三其实还男女通吃咧!从军官司令的姨太太,到百乐门的歌女,听说她都染指过,可不风流嘛!”

金枝惊诧:“女子和女子?这,这哪是风流,这是伤风败俗!”

江琬婉垂眸,瞳孔微缩。

一边听着墙角,一边用刨花和上面的粘液捋过发片,来来回回捋了几次,是为刮片子。

纤纤素手又执起一旁的木梳,把发片梳得油亮顺妥。

发片是真头发,浸过刨花水后便于定型,为下一步贴片子做准备。

小丫鬟接着说:“她未婚夫向二少爷,比起她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舞厅的舞女都玩遍了,光明正大往家里带,疯起来非得要尽兴,想要什么东西,得不到手连他亲爹都不认。”

金枝被引起了兴趣:“那顾三呢?就这样跟了他了?”

“当然了,三小姐经常女扮男装,那也是舞厅的常客,无论男女都被迷得神魂颠倒。听说这次她是死了舅母,来桐城服丧的,新式小姐当腻了,来听旧戏消遣,兴许还会带个人回北平去哩。”

死了舅母还有心来听戏,倒是个铁石心肠。

金枝却想到旁的去了。

她曾经跟过几个男人,坐上黑亮的小轿车,到男人宅子里去,帘子一拉,**,乐得忘情忘忧。

顺道冷嘲热讽那些气跳脚的姨太太,搽再多雪花膏也遮不住蜡黄脸,留不住容颜也留不住男人的心。

可终究应了那句老话,瓦罐子和土坯子——是一窑货。

不多久,男人们都另寻新欢,不愿捧她了。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光唱戏,不在上流交际,倒不如给舞女添身好衣裳带在身边有面子。

金枝触动往事,说了句真心话:“我们唱戏的戏子,早晚破烂似的扔在箱子里落灰。要能被三小姐看上……趁年轻,去北平也好,总比跟着那些个油腻男人强,后半辈子不愁吃喝,也落不下一男半女当累赘。呵,就当我是疯了,在说笑吧。”

去北平……

北平……

江琬婉晃了下神,木梳子掉在地上,响声清脆彻底,从中间一分为二。

裂开的,她的不安也从中弥散开来。

金枝这才想起来江琬婉这回事,两句遣走丫鬟,眉眼一挑:“你过来。”

她妆上了,也早用水纱把眉和眼角吊好,粉面桃腮的白蛇已具雏形,就等江琬婉捋好发片。

本来她的长相就极富攻击性,加上嗔怒语气,凛冽得更像尖刀扎过来。

江琬婉面上云淡风轻,人站得笔直,只把定型的发片端过去。

待她走近,金枝一把捉住她的腕子:“师妹,弄坏了木梳,你要拿什么赔啊?”

这声“师妹”,完完全全的是讽刺。

江琬婉是老班主——窦新桂父亲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和金枝一样,嗓子好身段好,工青衣。

谁知入师门不到两年的光景,老班主生病死了,汤药钱和被庸医骗去的大洋,几乎把戏班所有家底都掏空。

梳头师傅本就瞧不上这小破戏班,看窦新桂开始拖欠工钱,自个也清楚要不回钱来,说不准还会被反咬一口,索性偷走了卖身契,连夜卷铺盖走人。

戏班子里不能没有梳头师傅,窦新桂软硬兼施,死咬着当年收留恩情不放,拿江琬婉当了七年丫鬟使,让她干粗活,负责包大头,就是不许她再学戏。

“与你无关。”

江琬婉转了转手腕,奈何金枝力道太大,紧箍得她生疼,挣脱不开。

江琬婉没由来地产生一丝怜悯,即使是稍纵即逝。

金枝想攥着的,到底是江琬婉,还是她早已覆灭的自尊呢。

“别因为一把梳子耽搁了,让我在这里干等,‘早扮三光,晚扮三慌’,这可是装扮的行话。”金枝偏要拿刀子往江琬婉心上戳,装扮行当又如何,照样唱不了青衣。

看江琬婉不回,金枝怒上心头,松开她,又使了蛮力去掐她的手,指甲刺着皮肉,指腹捏着往一边拧。

似是羊脂玉做的手背,硬生生皱起来,泛上一片骇人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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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

升平署:清代掌管宫廷戏曲演出活动的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