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盛世娱乐离职后,商初时本应该在池霆的安排下前往其他公司就职,但他婉拒了池霆的好意。

即便再不想承认,商初时也明白,他现在之所以能缓一口气,到处投简历找工作,是因为有池霆在。

池霆暂时给他解决了住房问题,也不会让两个孩子饿死或者流落街头,这是商初时没有焦虑到崩溃的底气。

他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长达四年,这期间没有住房,没有耐以生存的钱,还时不时提心吊胆,担心会被商家或者以前的仇人找茬,一直以来活得并不轻松。

而池霆出现后,好像绝大部分窘境都被轻松赶走。

两人之间在所有方面的差距,体现得淋漓尽致。

正午,商初时从娱乐公司出来,于艳阳中疲惫地坐在花坛边。

商贤说了,希望他能远离商家的企业,也不要出现在任何司曼华可能接触到的圈子。

就像过往四年那样,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当乌龟缩起来,别出现在商家任何人面前。

所以,他能选择的公司范围不多,既不能是容易跟商哲奚有牵连的大型娱乐公司,也不能是随时要倒闭,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小地方。

上午的应聘并不能叫他满意,工资极低工作内容极多,还要求经常自费出差,一个月工资可能不够出差费。

到头来他和招聘方相互挑剔,谁也看不上谁。

“混社会真难。”被社会狠狠摔打过的商初时小声吐槽。

一整天的时间很快过去,晚上,商初时回到池霆家,由保姆告知,池霆在书房里。

他坐在门口换鞋,一边跟甄乐天打电话。

“就是说,房东一听到我带了俩小孩,说什么都不同意我们入住,说小孩爱疯跑疯叫,影响其他住户,而且容易弄坏墙面和地板。”

商初时为此无比头疼,又说,“我打算再找找看,等找到了再联系你。”

甄乐天对住所没要求,让商初时自己拿主意。

商初时回家较晚,萝卜都已经回家了,正在琴房里玩钢琴。

普通小孩正是贪玩的年纪,最怕练琴做作业,萝卜却对钢琴非常感兴趣,认真做完夏令营布置的功课后,立马来玩钢琴。

琴房里,看到商初时回家,萝卜开心地朝他招手。

“爸爸,池叔叔说要教萝卜弹钢琴,萝卜很快就可以弹琴给爸爸听了。”

商初时走到儿子身边坐下,怀念地摸摸钢琴,又问,“池叔叔那个混蛋教你什么了?”

“他带萝卜弹了一支曲子,还说萝卜感兴趣的话,可以给萝卜请家教。”

萝卜起先不懂什么是家教,问过以后才懂。

商初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无法给予萝卜的,池霆却轻而易举,无论什么都能办到。

可池霆为萝卜所做的一切,都是身为一个父亲该做的,他再嫉妒也无济于事,也不可能为了自己那点无谓的自尊心跟池霆怄气,耽误萝卜和胖丁的一生。

他造成的错误该由他自己买单,没道理牵连孩子们。

商初时吸了口气,双手放在钢琴上,左手的扭曲肿大跟漂亮的琴键很不协调。

“来,爸爸给你露一手。”

*

那是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收到短信后,他急匆匆地从外面赶来,站在高楼大厦前,因长时间急速奔跑而喘不过气来。

他重重地喘息,汗水从额角下滑,落入嘴角,滚入衣领,校服被完全汗湿,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顾不上擦汗,他急切并绝望地朝高楼上张望,终于在高高的天台边缘看到一抹微小的人影。

还不等他做点什么,下一秒,那道人影在血红的残阳里往下坠来,如同翩翩起舞的玉色蝴蝶,折射在身后大厦的玻璃上,染上一世的悲影。

身体比大脑更先产生行动,他疯狂朝前面扑去,想接住那道身影。

可惜,他只勉强勾住几缕飘扬的长发,随后,随一声震动灵魂的巨响,美丽的女人化成悲惨的血肉,血水飞溅满地。

他呆呆地跪在一滩烂肉前,一直到血阳隐匿,凄月升起,连脸上的脑髓都没能拭去。

然后,那些人才匆匆忙忙地赶来,周围响起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有人粗暴地将尸体收拾起来,抬到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去。

他被池家的人拽着往警戒线外走,闻讯赶来的媒体疯狂拍照,闪光灯在黑夜里闪烁不断,无数人将话筒塞到他嘴边,逼问昔日大明星是否因婚变抑郁,死前有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每一个问题都是在往他心上插刀,可人人只想追赶头条,没人在乎他的感受。

人群中,有池家人露出轻蔑嘲讽的表情,有媒体疯狂地往最前面挤,想要冲破警戒线拍到现场的爆炸性画面,连母亲生前的大明星“好友”们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再在媒体面前假惺惺地哭泣。

没一个人是真的难过,真的伤心。

此后数年间,他时时因这一幕而做噩梦,即便是成年后,或许会因为午后小憩,或者在车上假寐时,眼前陡然闪过那血腥的一幕,而后冷汗淋漓地醒来。

唯独在商家的那几年,在《夜安曲》的安抚下,能难得地好眠。

可惜离开商家后,再也没能听到过那么澄澈的乐音。

池霆离开书房,正想往楼下去,却突然听到,从某个方位,传来昔日所听《夜安曲》的轻柔旋律。

优美温柔的乐音跟那时一样空灵澄澈,没有一丝丝的悲哀或怨恨,就像沾满雨珠的玻璃窗,透过这面窗,残忍的世界变得恬静而温暖。

池霆脚步一顿,倏地抬头,望向钢琴房。

跳动的音符从丑陋的指间溢出,却柔美明媚得不可思议,如同片片纷飞的柳絮或杨花,微风拂过,满城扬起纯粹动人的圣歌。

商初时心无杂念,安静地循着记忆弹奏熟悉的《夜安曲》,左手不大能胜任“繁重”的工作,越来越疼,却要在萝卜崇拜的目光中,坚持着弹完。

空灵的旋律如同往空旷田野流淌而去的银色月光,渐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一曲迎来终结。

手指从琴键上抽离,商初时不自在地捏捏左手无名指,隐痛慢慢散去。

萝卜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跳下凳子连声欢呼大笑,“爸爸好厉害,弹得比池叔叔还好听!”

“别瞎说,人家接受的是精英教育,你爸爸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富……草包,比不上。”

话是这么说,能从萝卜爹口中听到这么高的赞誉,商初时其实乐得可以,脸都要笑歪了。

萝卜也激动得不行,缠着商初时非要他再弹其他曲子,把商初时弄得下不来台。

苍天,他钢琴是偷偷自学的,除了一些简单的曲谱,就属《夜安曲》弹得最熟练,其他的根本行不通,忽悠不到他萝卜爹。

正当他束手无策之际,池霆上前,将萝卜抱起。

“很晚了,快去睡觉。”

萝卜不开心地噘着嘴,那神态跟胖丁如出一辙。

“可是萝卜还想听爸爸弹钢琴。”

池霆无视商初时,抱着萝卜往外走,“你爸爸很累了,明天吧。”

萝卜抿着嘴,回头看了商初时一眼,只好挥挥手,“爸爸,明天也要弹琴给萝卜听。”

商初时笑着点点头。

等那父子俩走了,商初时才回头,慢慢抚摸漂亮的琴键。

身后,传来池霆的声音,“什么时候学会弹琴的?”

商初时吓了一跳,“我去,你不是带萝卜睡觉去了吗?”

“有保姆在。”池霆拉过凳子坐下,再度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弹钢琴?”

商初时嘚瑟地说,“你不知道的还多了,我只是没在人前展示过而已。”

开了个玩笑,商初时又将视线落到钢琴上,怀念地说,“我小时候虽然贪玩,不过是真的喜欢钢琴,可是姑姑说,我弹钢琴的样子有点搞笑。”

池霆对商秀妍的话并不意外,“她又是怎么说的?”

“说我坐在钢琴前弹琴,像是癫痫发作,手舞足蹈的,特别搞笑。”商初时还记得清楚,笑着说,“她还说,男孩子弹钢琴会很娘,爷爷和爸爸不喜欢很娘的男孩,让我最好别学,会惹爷爷和爸爸生气。”

不过,他是真的喜欢钢琴,背地里会偷偷去弹。

那会商家无人的老宅里,某间空房里有钢琴,据说还是老古董,平时放置在那,没人使用。

他趁没人的时候,带着曲谱和教学视频偷偷去学,一开始只知道瞎按琴键,后来总算有了点功底,虽然音色有偏差,但好歹能听出一丁点旋律。

“我本来是想练几支曲子,至少偷偷弹给妈妈听,不过弹得不好,一直没好意思拿出手。”

商初时突然看了池霆一眼,想起了一些事,笑着摇摇头。

他还记得,池霆刚来他家的时候,经常躲在花园或者楼道口,或沉默地抱头缩着,或歇斯底里地咬牙撞墙,不让哭声泄露,脆弱得让人心疼。

他一直偷偷地看着,却不敢上前安慰,因为池霆对他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

直到在琴谱上看到《夜安曲》,他才想到能为池霆做点什么。

钢琴房离池霆躲藏的地方很远,他不知道池霆能不能听到琴声,但还是笨拙地弹奏,期望哪怕能让池霆得到一丁点安慰。

每当池霆情绪失控,被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淹没,他都会担忧地弹奏起《夜安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