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墨一路排查过来, 共有七个人记忆混乱,说话间会冒出现代词汇,他将人都关进了一家卖布匹的铺子里, 这位妇人是来买儿子结婚用的新布料的,被楮墨堵在了店里。

“涂山柳,柳树的柳?”楮墨咂摸着这个既不古代又不现代的名字, 在几轮的盘问下, 老妇人的表现完完全全就是个古人的样子。

可楮墨望着她挺直的脊背, 怎么都不像五十岁的模样。

涂山柳头发花白, 脸上褶皱不多,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胚子,身材挺阔, 让人看到后, 会不自觉地感概一声美人在骨不在皮。

“你不是涂山苗苗吧。”楮墨端详着涂山柳,他脑海中描绘出的涂山苗苗长相和涂山柳完全不重合。

“自然不是,不过, 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涂山柳眼中满是欣喜,手指抚摸着一匹绢帛, “是我儿媳妇, 你看这块黑色的怎么样, 我得帮她们做一套喜服。”

楮墨的铁索被他捏在了手里, 眼中带着冷意,审视着这名妇人。

“什么时候成亲,我去喝一杯喜酒。”

“今晚。”

“今晚办喜事, 这会儿还没做衣服, 你这谎话真是漏洞百出。”楮墨身上冷意逐渐显露, 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可涂山柳却无知无觉。

“这也不能怪我,人来的太慢,儿子和儿媳妇这么多年才回家,我没能提前准备,今晚又是良辰吉日不能错过,实在没时间,就让他们穿便服吧。”

涂山柳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样,用尺子量出尺寸,拿着刀剪,将布料裁了下来。

有莘衍和涂山苗苗被这老太婆抓走了?就为了成亲?催婚催到千年后吗?

“你不如早点回家看儿子儿媳妇吧,我猜你活不过今晚。”楮墨将铁索收了回去,“走吧,我送你一程。”

“好啊,回家,衣服什么的也重要,人到了就好。”

涂山柳将剪下来的绢帛包好,跨在胳膊上,步调不紧不慢,姿态优雅。

“有莘衍是夏桀的儿子,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你口中的儿子和你没什么血缘关系吧。”

楮墨不远不近地跟着,对于这位老妇人的身份仍旧没有头绪。

“他才不是那个混蛋的儿子,夏桀那个神经病怎么配和我的阿衍相提并论。”涂山柳提到夏桀时的嘲讽不似掺假,仿佛这个人就不该存在。

“他不配做大夏的王,在祭祀之时,大祭司很早就预言了大夏的危机,可这个疯子,在知道预言的情况下,非但没有悔改,反而在加速大夏的灭亡,每一桩大祭司阻止他做的事,他都无视阻拦,他就是个疯子。”

涂山柳对夏桀的不满,能说上三天三夜,楮墨从她的大篇幅斥责中,提取精华信息。

涂山柳对夏桀非常了解,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指责夏桀,而且她关心的是大夏朝。

楮墨在这个时候,脑海中闪过姬月提起的一个名字。

修己。

楮墨快被带进了一家别院,房间不大,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家住宅,不过此处张灯结彩,确实是要过喜事的模样。

家中有三个佣人,里里外外好不忙活。

涂山柳请楮墨进来喝茶,自己则去操持儿子的结婚事宜。

楮墨看了一眼茶叶,没有动,起身去寻找有莘衍。

这里一共两处房子,前排的招待客人的客厅,楮墨进来时,观察了四周是情况,没有有莘衍的影子。

他绕到后排,左侧一件房门紧闭,还上着锁。

楮墨挑眉,这未免太明显了。

几条黑线从他指尖飘出,没入了锁眼中,片刻后啪嚓一声,铜锁打开。

有莘衍双目紧闭地躺在地上,双手握成拳头垂在身侧,人在昏迷,手背却暴起青筋,正在用力挣扎着,他死死咬着牙,一口白牙险些被他咬碎。

楮墨皱眉望着有莘衍,散出几道黑气,钻进他的太阳穴,通过魔气,看看有莘衍脑子里在经历什么天人交战,怎么把他拉出来。

在有莘衍的世界中,他此时正在作战,他身穿铠甲,满身污血,脚下是累累白骨,手上一柄长剑,一剑捅穿了对面人的脑袋,那人的半个脑袋顺着切面滑了下来,滚落到他脚边。

四周狂风呼啸,哀怨四起,震得人耳朵发麻,长久地折磨中,听力几乎失灵,可手中的剑没有一刻钟停下,不断地有人涌上来。

这些人像是和他有着血海深仇,宁愿不要命,也要往他身上扎上一刀。

他的大腿、胸前被剜了无数个窟窿,肆虐的狂风化作利刃,在窟窿上割肉补刀,钝痛直达心底,可恨的是,如此的痛苦却没把人痛晕,大脑反而更加清醒,能够清晰地意识到,刚才的那把刀,扎到了哪儿里。

有莘衍将挡在他面前的东西全部砍掉,他走过的地方,仿佛是尸体铺筑而成的道路,当他终于把最后一个挡路者杀掉后,身穿白袍的老者手持权杖站在大地上。

国师!姬月!

楮墨瞳孔震裂,他时常要压制身体中庖正家白痴小公子的身份,又要分神注意房间外的动静,此时,在有莘衍的灵魂深处看到这一幕,已经不存在的心脏仿佛重新回来了一样,腾腾跳个不停,快要从他的嗓子中跳出来了。

“不行!”

楮墨立刻阻止有莘衍的行动,当他伸出手时,发现出去的是有莘衍的手。

不对,这根本不是有莘衍,是他自己,是千年前的盛琰。

楮墨不断地和千年前的盛琰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一只手举剑直指国师头颅,另一只手却拼命扣住那是手的手腕,手腕处被抠破,肉裂开细小的缝隙,楮墨的手指掐进肉里,企图让疼痛阻止自己的行为。

可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把剑并没有因为千年后楮墨的抵挡而放下。

大夏国师的头颅滚落到脚边,嗜血的盛琰侧目看了一眼头颅,转身离开。

楮墨的视线被迫跟随着他,接下来他会遇到一个老妇人,得知国师就是应龙。

当年那位妇人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混迹在人群之中,这些人都是夏都城的国民,是最不希望都城被攻破的一批人,他们誓死捍卫大夏王,视闯入都城的侵略者为洪水猛兽。

那妇人站在人群之中高喊,“魔头,你敢杀应龙神!你这个魔头!”

盛琰总是格外关注有关应龙神的一切,这个声音虽然用尽了最大力气,但在疯狂的人群之中并不突出。

他用手臂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盛琰双目赤红,带着杀戮之后残留的癫狂,眼中看待万物仿佛是在看什么垃圾,他冰冷的眼中在告诉着世人,他不在乎任何人的生命,除了她。

盛琰拖着重剑,剑尖在地上擦出一路小火花,他人高马大,一步步向这群亡国遗民走来,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黑山,压了过来,原本喧闹的人群竟变得鸦雀无声。

“你这个幽冥都冒出来的怪物,你杀了应龙!”妇人声嘶力竭,在寂静之中尤为突出。

重剑在地面上转了个方向,指向这群没有跟上出逃队伍的百姓,几道火光闪过,乌压压的人群倒下了一大片,那妇人被砍去了双腿,双手撑在地上,呜咽地再次呐喊。

“妺喜请应龙神前来助阵,她化身国师,你竟然敢杀了她,她可是神啊!”

老妇人的双眼汩汩地冒出鲜血,盛琰脸色骤变,拎起重剑跨上马背前去寻找国师遗体。

在尸堆之中,楮墨抱起应龙的尸体,她的尸体格外僵硬,像是死了许久,在冰柜冻过,刚刚拿出来一样,脸和皮肤已经是浅青色,血管紧缩在皮肤里,他看着毫无生命迹象的应龙。

仰天发出阵阵嘶吼。

盛琰抱着应龙的身体,身体不停地发抖,不管他说什么,多少次呼唤应龙的名字,都得不到回应。

夏朝算什么,成汤算什么,王朝更迭,谁做人皇,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只是要站在应龙神身边,如果连神都没了,他的存在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时光流转,盛琰抱着应龙的尸体,走了十几座神山,他跪下请求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施救,可没有一个做得到。

有些震惊于应龙神之死,有些在慈悲的面容之后露出一张惊喜的笑脸。

盛琰无暇顾及他们究竟是抱着怎样的一副心态看待应龙之死,他只想把应龙救回来。

应龙身上布满黑色瘴气,盛琰以此来延缓应龙尸体腐烂的速度,或许,先将应龙放在又幽冥都的冰棺之中,再去寻求解救之法。

盛琰准备返回幽冥都,却在路上受到阻挠。

那人的形态超出了盛琰的认知,他就像是几条线构成,在阳光之下又能隐约反射出依稀可见的轮廓,他并不是一个薄片,而是一个有体积的生物,又几乎是和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

一张方正的脸,但只有边缘,没有五官,衣服的边缘可画了几根线。

像是简笔画,但人物是立体的。

“真是乱糟糟的,让长辈操碎了心。”他有着一副好嗓子,按照现在的叫法,是典型的低音炮,说出话来,饱含情谊,只是声音,就能给人以力量,“我给你指一条明路,省得你兜圈子。”

九州大陆上,各类奇形怪状的东西,盛琰都见过,可眼前的生物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不属于任何一族,不是人,不是魔,不是妖,盛琰甚至怀疑,他不是生灵。

“我能告诉你,谁能救她。”空中出现两条线,是他伸出手指,意味不明地指了指盛琰心脏的位置,又说道,“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见过你,我这人喜欢做好事不留名。”

“就是白泽,那小东西什么都知道,他会告诉你怎么做。”这位平白无故出现的人,在说完话又平白无故消失。

盛琰没有时间去追认他的来历,带着应龙的尸体,立刻去了白泽洞。

接下来,便是威逼白泽,复活应龙的办法,白泽支支吾吾说了要用他的心脏,盛琰伸出五指,挖出心来。

白泽脸上表情奇怪,尤其在看到应龙尸体时的表现,和其他神明完全不同,既不震惊,也不担忧,而是一种顺势而为。

“能再活一千年,延续一千年的寿命。”白泽嘟嘟囔囔地说着。

盛琰当时的要求不高,先救活,只要活过来,他将来再给她续命。

白泽说需要搭配特殊的药材,而且这么一大颗心脏,应龙也没办法一口咽下去,需要捣碎,于是便那些心脏走了出去。

盛琰隐约听到白泽小声抱怨着什么。

“机关算尽,就这么帮闺女逃过天劫,还得是别人心甘情愿奉上,锅也让别人背,谁也没您深谋远虑啊。”

白泽由于有预知一切的能力,经常胡言乱语,乍一看,就跟常见的半疯子神棍一样,而且他语速极快,又含糊不清,盛琰只听到,机关、天劫、奉上几个字,他的精力不在白泽身上,也就没注意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楮墨和盛琰几乎已经融为一体,之前他隐约在另外一个视角,看的是自己的过往,不知道什么时候,楮墨的视角已经由看客变成了主角,他跪在地上,前方是应龙那已经出现尸斑的身体。

撕心裂肺,身上每一条神经都经受着酷刑,这种痛苦甚至无法宣之于口。

盛琰的大脑大部分时间已经停止了思考,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而楮墨差一点就要忘记,这是曾经的自己。

这是发生过的事,这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应龙。

楮墨的魂魄险些被这条想法震出身体,脑袋里几条粗大的神经突突突地跳个没玩,似乎在竭力阻止他想下去。

楮墨猛地掐住指尖,十指连心,刺痛感让他瞬间清醒。

他不是千年前的他。

国师是应龙放出的傀儡,凤凰特意化成应龙的模样,假死报复他,神秘人暗中设计地让他掏出魔心,那么魔心究竟在哪儿。

楮墨的手指凶狠地扣着地面,他的血不像其他生灵,是新鲜的红色,而是黑中带红,和黑泥土混在一起时,几乎分辨不出这是血。

楮墨自从恢复记忆后,自以为记起了所有的事,可这件事却一直每想明白,直到现在。

当年的事,这个神秘人,阴错阳差将魔心给了应龙。

楮墨脑海中出现所有和此时有关的片段,不断拼凑这个事件的始末。

就连在小世界中,后卿提到的话都回忆起来。

“以命换命,魔主这种生物,虽然罪大恶极,命却出奇地长,一息尚存便可永生,你挖出自己的心脏,作为药引给应龙服下。”

从后卿这段话里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知道,当时假死的是凤凰,所以在第一层中。

应龙化身国师,被杀后,盛琰取魔心救人。

可在周冶事件之后发现,国师是傀儡,傀儡死了只会化成朽木,不会因为服下魔心而复活。

不死民中的地下宫殿,楮墨才想起凤凰多次化身应龙假死,那么那一次,能做到天衣无缝的,除了凤凰再无他人,若是凤凰服下魔心,她就没那么容易死了,最起码,在她死亡之时,楮墨能闻到魔心的气味。

而在千年古城之中,楮墨顺着回忆,记起了曾经没有注意过的细节,神秘人和白泽。

等等,他为什么要考虑魔心的去向?

在这个古城之中,他的所有想法都会被古城的所有者探知,在此之前他一直尽量减少与古城无关的思考,而现在他想起这些。

它想知道,魔心在哪儿!

楮墨挣扎地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出白泽洞,想要奋力从这具身体中挣脱出去,可他就是盛琰,根本就无法离开。

楮墨的拳头砸向冰冷的石洞。

他被困住了!

*

“难怪犯了天劫还活了一千年,原来魔心就在应龙体内。”九婴将古城中的信息呈报给后卿,“也难怪一位正神天天怕冷,原来是有颗魔物的心脏。”

上次无支祁失败,九婴胸口就憋着一口恶气,今天终于扳倒了楮墨,此时痛快极了。

“修己这座千年古城最能困住人,凡是进去的,没一个活着出来,反正也查出了魔心的下落,下一步是不是该让魔主盛琰重出江湖了。”

九婴几乎是摩拳擦掌,他辛苦多年,终于看到了胜利。

修己,有莘氏,名志,是大禹的母亲,孙子启创立大夏朝,历经十七任君王,亡于夏桀。

这世上,母亲对儿子的爱是最执着的,执着到生出魔来,她原本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生老病死过完一生。

意外发生在,她的儿子和孙子。

大禹为国为民,一代圣人,启野心勃勃,建立夏朝,从此进入“家天下”,以一人号令天下,好在他治国有方,开创了文明,建立宗庙,供奉祖先,而修己也享受着后辈的供奉。

她原本应该消失,但修己放心不下子子孙孙,她住在宗庙中,日复一日看着来祭拜的后辈们,一恍惚,就到了夏桀。

她入魔是在都城被毁那天,在她眼中,有强盗来抢她孩子的东西,修己游**在都城之中,看到她所有的后辈都被杀了,除了夏桀。

她以游魂状态追了出去,等她找到时,连夏桀也变成了一具尸体。

修己不能接受她所有的子孙都离她而去,悲恸到极致,她竟然生出力气,将夏桀和妺喜带回了破败的夏都城,她守着他们的尸体,日复一日,在无尽的等待中,与千年古城融为一体。

而后卿在发现这座古城后,与修己进行了一笔交易。

与其守着再也回不来的人,不如找到新的继承者,重建大夏。

后卿承诺帮修己找人,而修己需要拿出诚意,让后卿看到她城池中的秘密。

那是的修己并不强大,她勉强能让夏桀活动起来,却没有思想,后卿看重这座活城池,不辞辛苦给修己带来各种补品,那些不听话含冤而死的人,背叛巫族凌迟处死的叛徒,甚至不肯归顺后卿的各路妖精,都被统统扔进来,填这座古城了。

那些妖怪中,梼杌被扔进去的时间并不断,可这头凶兽,最大的特点就是倔,死倔死倔的,修己一直没能消化,反而被梼杌抓住机会,和妺喜融在一起,时不时借着妺喜的身份,吞一两个小妖。

修己救妺喜回来不过是顺手,在她眼中,即使死,她的孩子也得有陪葬的,墓室之中,妺喜得陪着,像生前一样,伺候着。

修己时不时想杀了这个狐狸精,在夏桀恢复神智后,他就不需要陪葬品了,这个红颜祸水,应该被处死,每当修己要动手时,夏桀冷冰冰眼神就会扫过来,让她感到,夏桀能看到她,他在无声地制止她。

修己虽然痛恨这个孩子,嘴上骂他是神经病,却不能杀他,谁让他是她唯一的指望呢。

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自己辛辛苦苦?复活了整座城池,自己变成了砖瓦,路上的野草,悬在天上的日头,变成了一座冷冰冰的城,为的不就是大夏吗?

“取出应龙体内的魔心,杀了应龙,盛琰挣脱遽魂大阵,冲出幽冥都,压在其上的地府第一个遭殃,届时轮回台被毁,轮回消失,后土大帝重临世间,我们的伟业就要完成了。”

巫族的大能就要回来了!他们做的一切终于有了回报。

后卿手上戴着一个草编的戒指,是安若亲手给他戴上的,以前的后土也常会编一些小玩意,心灵手巧,安若看到后卿的戒指盒里有一枚珍藏的草戒指,按着那枚戒指的模样,从新编了一个给他。

后卿此时的心思,完全不在戒指上,他的眼中终于有了光芒,脸笑容都显得真挚了。

“是啊,后土就要回来了。”

他前面是一个屏幕,屏幕连接着修己的大脑,能够展示她最想呈现的画面,修己早已经和古城融为一体,没有真正的身躯,可只要她还存在于大地上,土之大巫的后卿就能够和她取得联系。

“毛犊让应龙多活了一千年,他的心愿已了,是时候让应龙神放下重任,休息了。”

后卿目光灼灼地盯着屏幕,梼杌有修己正和应龙打得难舍难分,最近苏醒的巫族前辈正在融入古城,蚩尤、夸父,包括曾经为黄帝效力,变身旱魃后被抛弃的女魃,在外面他们可能赢不了应龙,可是在这座城里,在修己的身体里,应龙必输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