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阅晨起喂鸟时见女儿言云衿吩咐人套了马车, 穿的一身素净的匆匆出门去。

今日是十五,依着言云衿平日里的习惯势必要拉着父母弟弟在家中热闹一番,不知是不是嫁了人性子稳重成熟了些, 言阅总觉得女儿这段时间好像变了个模样。

从前不谙世事承欢在父母膝下, 天真无忧。如今再次回门时他发现言云衿面色苍白,总像是在忧愁着什么。

从她劝说自己远离朝堂,再到瞒着外面所有人将言景韵送到军营里, 言阅就已经察觉到女儿的变化。

子女总是就在不经意的某一个瞬间长大, 记忆里那个娇柔明艳的小姑娘变得坚韧果敢, 或许言云衿早就已经看透了局势,在用自己的力量摸索着一点点去料理这个家。

言阅抬手心不在焉地逗了逗鹦鹉,那鹦鹉有灵性的很,见主人投食连忙喊道,“妍妍, 妍妍回来啦!”

“妍妍,妍妍长大啦!”

言阅手上的动作一顿, 脑海中回想起言云衿小时候踩着梯子爬高打桂花,他怕她摔着连忙叫她下来。

小姑娘脸热的红红的, 仰着头看向他说:“爹爹不要担心,妍妍已经长大啦!”

言阅掌心里握着的花生抖落了几颗,口中重复着。

“妍妍, 长大了......”

午时刚至,言云衿的马车停在了言府前。

她扶着白竹的手下了马车,脸上有几分疲惫之态。

她虽是一早便去了慧济寺, 遗憾的是并没有如愿见到昱鸾口中救了谢家姑娘的那位大师。

在上香祈福, 给寺庙填了香火钱后, 她便赶了回来。

言云衿进门后, 见自己的父亲正背过身在院子里的长廊下负手站着,不知是思考些什么。

她上前几步,唤道:“爹爹。”

言阅转回头看向她,见言云衿没什么精气神,问道:“一大早就出门,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言云衿道:“没什么,听人说起慧济寺祈福很灵,今日又是十五女儿就过去给全家人祈个福,顺便给夫君买些养身子的药回来。”

她的声音淡淡的,人的性子也似乎也沉稳了不少。

言阅看了看她手中提着的草药包,说:“延卿的病还没养好,你也应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这段时间爹爹瞧着你也消瘦了几分。”

言云衿笑笑,“女儿有什么变化总是逃不过爹爹的慧眼。”

言阅看着她,欲言又止。

“爹爹...”

言云衿唤着他,早在前日她带着谢延卿回门时,她就觉得自己父亲像是一直有什么话想同她们讲,见他今日这般犹豫的模样,言云衿想不如这个话口就由她来提起,免得老人家一直将事搁在心里。

“夫君现在还在宫里上早朝,过了这个十五女儿想来回家的日子会比以往要少许多...所以趁着今日,我想和爹爹聊一些事。”

言阅点了点头,“你说吧,爹爹听着。”

“爹爹...”

言云衿看向他正色道:“谢谢你愿意给谢延卿这个机会。”

言阅知道她说的机会是什么,叹了口气说:“我原来以为,这门婚事不过是我与你姑母撮合着的,如今看来其实你一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事,也是心甘情愿嫁他的。”

“我知道,所以正是因为如此女儿才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言阅目光有些闪烁,沉声道:“我与你姑母,同当年的麓安惨案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咱们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妍妍啊,你真的不怕延卿将这件事捅出来后,朝廷问责下来祸及全家吗?”

言云衿抬手抚了抚被风吹散的鬓发,苦笑道:“爹爹,事到如今您还觉得我们言家能全身而退吗?”

“这段时间宫里发生的大小事您应当有所耳闻,姑母一意孤行想要扶持小王爷给他寻了靖和伯的女儿为妻,她是想借着彼陛下没有子嗣这件事辅佐小王爷做储君,这可是谋逆之罪,爹爹您心里是清楚的,您停职数月非但没能让姑母收敛心性,她反而动用您在朝堂上的人脉为她所用。您劝不动姑母,我也一样,所以我与夫君只能从中调和着,寻求一个有能力保住我们一家人性命的方法同时,还夫君的老师和同窗一个公道。”

谈及钟阁老,言阅不禁有些哽咽。

“太傅的事我...”

“爹爹,”言云衿打断道:“想必夫君已经同您说起过当年的事,他从来没有想过公报私仇,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太傅的事虽与您脱不开干系,但究其根本罪不在您,您也不必为此自责。但是...您是知晓一些当年的内情的对吗?”

言阅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言云衿一颗心沉了又沉,“凭女儿对爹爹的了解,爹爹一向行事光明磊落,不愿与小人为伍。爹爹对此事闭口不言,是因为倘若一朝东窗事发即使不是您做的,也要连累到您乃至整个言家......”

她眸光轻闪,声音里还带着些哽咽,说:“所以...当年造成麓安惨案的这个人,是姑母对吧?”

言阅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言云衿提着裙摆走了几步,在他面前笔直地跪了下去。

言阅顿时一惊,尚未来得及扶她起身,就听见她说,

“爹爹,”言云衿正色道,“麓安书院三十一名学生各个都是进士出身,是选进翰林院培养的庶吉士,是朝廷日后的肱骨之才。爹爹一向爱惜人才,也不愿看见三十一位冤魂永无伸冤之地......”

“爹爹想保住全家这本是人之常情,可爹爹多番忍让看在姑母眼中就成了纵容,倘若姑母真行了谋逆之事,到那时问责下来我们言家九族在内没一人能幸免于难。”

言阅咳了一声,道:“这些事由延卿来做,罪责由他来背,你怎么也同意也能忍心?”

“女儿不忍心...”言云衿应声道:“正是因为不忍心,所以才来恳切爹爹。这些年来他身上背负着骂名只多不少,他只是个读书人,没有翻云覆雨手,文人都将声名和风骨看得尤为重要,可是爹爹,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在为此失了性命。女儿不想看见他日青史之上写下的是对麓安惨案的惋惜和歌颂,而他却要躺在罪人录里,忍受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骂声。”

言阅合眸良久后,缓缓道:“那他为何一开始不和我说。”

言云衿苦笑了下,“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是会把自己身边的人顾虑周全,唯独忘了自己。”

每一次,他都没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言云衿望着自己父亲,继续说道:“您这些年在朝中的人脉在京城襄城的私田都已经陆续转交至他名下,而在外人眼里他如今正是姑母安插在朝中最为满意的爪牙,宫里宫外背后骂他议论他的人不在少数,父亲您为官数十载,依您之见即使我们能阻拦住姑母的筹谋,但他已经声名狼藉罪名累累,在朝堂众臣的口诛笔伐下还能全身而退吗?”

言阅急着道:“所以我不同意他这样做,妍妍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这样做了,陛下问责下来你今后要怎么办!”

“可是爹爹...”言云衿轻轻叹道:“如果这件事他不做,麓安惨案的真相何时能重见天日,姑母把持朝政行谋逆之举又有谁能去阻止,我们言家上下满门还能善终吗?”

“……”

言阅在自己女儿的一番追问下备感茫然。

他想起这些年数不尽的同僚被锦衣卫抄家,抓的抓流放的流放,一众女眷更是被送进教坊司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他想起自己女儿良善有悲悯之心,总是对那些犯了罪的官眷出手相助。

这些年里招进了重月楼的人越来越多,就是想尽可能的为这些没入贱籍的人提供安稳度日的环境。

可若是日后他们言氏一族落败之时,又有谁会庇护他们呢?

言云衿见他半晌不说话,又道:“如今的皇帝不是当初昏庸的隆德帝,他有整治朝堂造福百姓的见解和手腕,爹爹与钟太傅生不逢时倘若当初辅佐的是如咸宁帝这般的君主,凭你们的本事必然会成就一番事业。可如今君主有心推行改革,却碍于世家旧臣顽疾的阻碍,夫君他不愿坐视不理,我想爹爹您也是一样的。”

言阅深深叹息道:“妍妍,朝堂之事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插手的,爹爹从不愿在你面前提起这些事,就是希望你这一生过得简单快乐,爹爹不希望党争之事将你牵扯进来。”

“爹爹,女儿是自愿牵扯进来的,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日后北镇抚司的诏狱内就会再多一位麓安惨案中的冤魂,女儿夫君在人世走这一遭,尝尽世间百苦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言阅眸色带着几分心疼,说:“那你想让爹爹做什么?”

言云衿抬起头,目光清明语气坚定的说:“谢延卿愿意涉足党争,女儿也会协助他在这条路上前行,与当年麓安惨案有关的一些人证物证我已经搜寻了一些,女儿恳求爹爹,他日案情得以重审之时,爹爹能站出来说清真相,还钟太傅和麓安惨案中惨死的学生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