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连几日的晴天, 虽是已入了秋,夜里吹过来的风也是暖和的。

慈宁宫内的小厨房忙碌着,宫人端着备好的膳食依次有序的进入殿内布菜, 整个过程几乎听不见半点脚步声。

云姑姑从外头进来, 弯腰在太后身边耳语了一番后,言太后神色有了些许变化,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身侧坐着的一对年轻人, 轻声道, “今日家宴, 不必拘谨,想吃什么就和哀家说,哀家叫宫人下去准备。”

言云衿侧首看向身边坐着的谢延卿,二人相视一眼齐声道,

“多谢太后娘娘。”

“多谢姑母。”

言太后脸上有了轻微的笑意, 开口道:“说起来,你们小夫妻二人成亲这么久, 还是头一次叫你们一起来慈宁宫用膳,哀家这心里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谢延卿颔首恭敬的说:“宫中事务繁忙, 又赶上西巡和岭北王入京,太后娘娘忧心操劳没能为您分忧,是我们做晚辈的不是。”

他讲话温润得体, 是一贯言太后欣赏的谦谦君子。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延卿总是这般谦逊,小王爷和靖和伯嫡女能顺利定亲之事, 还多亏了你替哀家谋划周全, 不然还不知道要同朝中那些个言官费多少口舌。”

“延卿没能尽上什么力, 主要还是王爷自己的意愿, 王爷性子孝顺聪慧,顾及全局,太后娘娘您将他教导的很好。”

提起教导二字,言太后纤长的睫毛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

她抬手端起面前的茶盏,小口抿了一下后说:“这孩子平日里见着谁都一副冷淡淡的模样,哀家至今也没发现他跟谁亲近,此番能将这门亲事答应下来,哀家也是有些意外。”

言云衿见姑母话中起了疑心,连忙笑着宽慰道:“王爷面冷心善,他心里想必是感激姑母您的养育之恩的,只是不善表达而已。少年人总是好面子些,景韵小的时候也是这般见了姑母不愿说话,等姑母离开后要想念的偷偷掉眼泪。”

言太后被她的话逗笑了,脑海中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当年言家准备将她送入宫做妃子时,她本是不愿意的。

她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一入宫门深似海,今后无论是荣获圣宠还是默默无闻,都不可能再回头了。

言蕊婉记得,她离开家的那天天气不太好,阴云密布。

那时所有人都拉着她的手祝贺她,说她嫁的是当朝天子,今后荣华富贵千疼百宠数不胜数。

只有年纪还小的景韵站在她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奶声奶气的问道,“姑母,你今晚还会回家吗?”

言蕊婉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是个冷性子,做事干脆果断,认定的事从不会要半分犹豫。

可就是在这看似童言无忌的一句话里,她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后悔了。

荣华富贵,权力恩宠,与阖家团圆相比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闪过一瞬,她就将胸口那股酸涩忍了下去。

扯开言景韵拉着她衣裙的手,说:“姑母今晚不会回家了。”

“那明天呢,以后呢?”言景韵追着问道。

“以后...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她手上的力气多用了几分,头也不回的提着自己的衣裙迈出了言府的大门。

坐上辇车的那一刻,言蕊婉听见了侄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她不上双眼,不再去理会。

席上有人捂着口鼻闷咳了几声,言太后收回思绪望向谢延卿,道:“一进门时哀家就看着你气色不太好,可是生了病?”

谢延卿咳了一阵,平复之后摆了摆手说:“无碍,一点风寒而已。”

言太后叹了口气,说:“既然是生了病就要多加注意些才是,云衿啊,你也是都已经是做妻子的人了,怎么自己的夫君自己不懂得照顾。”

“妍妍她......”

谢延卿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见言云衿一手给自己夹来一筷子菜,另一只手伸到桌子下轻轻的安抚住他。

“姑母教训的是,回去之后云衿定会好好照顾夫君,做的一个妻子应做的本分。”

殿内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挑开了,云姑姑神色肃然地从外面走进来,站在太后身侧欲言又止。

言太后余光瞟向她,说:“这里没有外人,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云姑姑张了张口,犹豫着开口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接到消息,未央宫的那位...已经醒了。”

言太后握着筷子的手一顿,神色也微微凝固了些。

言云衿没敢插嘴,静静地坐在那偷偷看着谢延卿,见他面色如常的喝着茶,自己有些慌乱的心也安稳了些。

言太后最后嚼了几下口中的食物,缓缓将筷子放在桌案之上。

“她到还真是个命大的...皇帝那边可又说什么?”

云姑姑眉头紧锁,说:“奴婢又派人仔细地问了问,听说今日一早未央宫那位就已经醒了,只不过陛下按着消息没让往出传,奴婢还听说......”

“听说什么?”

言太后显得有些不耐烦,声音也冷了几分。

“听说锦衣卫从未央宫的香炉里查出了一样东西,说是...说是能毁人心智,让人神情恍惚,他们猜想这才是导致谢家小庶女失足落水的主要原因。”

云姑姑顿了顿,接着道:“宫里头已经有传言,说太后娘娘您想扶持瑞王做储君,您不想让谢家姑娘有子嗣,所以才......”

砰的一声,言太后掀翻了面前的桌案,精致的膳食餐盘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殿内众人连忙抬头跪地,不敢多言。

言云衿的脑子在短短几瞬飞速思考着对策,她姑母如此大动肝火无非就是害人不成反倒被泼了一身污水。

事到如今就是她与谢延卿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只能当做是她姑母什么都没做,平白受人构陷来处理。不然依着姑母的性子,今日这场面怕是很难应对的过去。

殿内一阵死寂,言云衿没敢抬头看,也知道她姑母是何面色。

良久后,她听见姑母开口道,“你们都起来吧。”

谢延卿搀着她站起身,余光看向言太后。

短短几瞬,言太后以及恢复了之前的神色。

云姑姑眼神从谢延卿身上飘过,上前解释道:“这事儿的确是被传的太难听了些,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我们娘娘尚在边境陪陛下西巡哪里有时间做这种事。也不知道是哪个心怀不轨的人放出这等谣言出来诬蔑太后娘娘。”

云姑姑挥手叫宫人收拾好这一地狼藉,重新置办了一份上来。

谢延卿与言云衿依次落座后,言太后的目光随之看过来。

“哀家想给小王爷安排婚事,本也是出于好心。想着王爷生母出身低微,自幼受人指点身边没亲人陪伴,又没个好一些的家族能在背后助力,将来哀家百年之后能有个体贴的人在身边照看他。”

言云衿低着头,正犹豫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时,听见身侧传来谢延卿温润略带沙哑的嗓音。

“图匮于丰,防俭于逸,太后娘娘慈母之心日月可鉴,不必在意外面那些流言蜚语。”

言太后颇为受用的说:“话虽如此,哀家虽是不担心这些,就怕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到王爷耳朵里去。继母难为,很多话哀家也没办法推心置腹的同王爷聊,总怕王爷心思敏感细腻再和哀家起了嫌隙。”

云姑姑看着言太后递来的眼色,顺着她的话接到:“也不知是怎么的就出来了这样的谣言,先前王爷定亲之时倒也没听说过,怎么谢家姑娘一醒了,流言蜚语就跟着来了......”

“住嘴!”言太后横眉道:“休得胡言,陛下的心上人那是未来要做这一宫之主的人,怎容你胡乱诋毁。”

云姑姑连忙跪下道:“奴婢知错。”

谢延卿静静地看着面前主仆二人的一番做戏,淡淡地开口道:“云姑姑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闻言,言云衿侧首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她不知道谢延卿究竟想说什么,但也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姑母一早就派人往谢姑娘安神香里下药,这药头一天却是被她自己赶上了,陷入噩梦当中无法起身。

也正是因为如此,谢延卿才从中发现了奥秘,派人传话给谢姑娘。按理说谢姑娘应当在得知消息后便停止使用安神香,且她是在从永宁侯府回宫的路上掉入湖中,说明在这之前她尚且意识清明。

换而言之,正是由于中间出现了她中毒的变故,谢姑娘才没有吸入过多的药量,若非此番谢姑娘失足落水,兴许这件事根本不会引起锦衣卫和皇帝的注意。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谢延卿将事情的真相告知谢姑娘后,她并没有将其处理掉,而是留在手中做日后自保的筹码。

见姑母先前慌张的神色,像是根本没料到谢姑娘经此一事后还会安然无恙。言云衿基本可以确定,谢姑娘落水一事还是于她有着紧密的关系。

谢延卿上前一步,接着说道:“若是有人一早就知道谢姑娘香炉存在问题,不好贸然出手相助,只能用这般下策来点拨陛下也未可知。”

言太后微微眯眼,回想起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孙卯再未经她明确授意之下谋划了推谢禾宁下水这一出戏,先前又到自己这里邀功的情景,再结合着谢延卿的一番话,她不禁暗自起了疑心。

一个人没有平白无故替人分忧承担这么大风险的道理,更何况孙卯不是一个人,他是福安一手带出的干儿子,代表着福掌印的同时,也代表着整个司礼监。

她本就是个多疑的人,经谢延卿这一点拨,心中隐隐有了一个不明确的猜测。

倘若福安带着的半个司礼监明面上在她与皇帝之间互不偏帮,实际上一早就被皇帝收为己用,那这孙卯极为可能是得了福安的授意假装替她解忧讨好她,实则推波助澜将她的把柄暴露在皇帝面前。

倘若这一切只是孙卯弄巧成拙,锦衣卫歪打正着,也并非说不通。

当务之急,还是要从孙卯身上入手,从身边的人入手,至少要确认他们是不是真心诚意的替自己办事。

言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谢延卿,说:“哀家行得正坐得直不在乎是不是有人故意诬蔑编排,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不必再提。其实今日哀家叫你们过来是有一件事儿要同你们小夫妻二人商议。”

言云衿笑着看向太后,柔声道:“姑母请说。”

“你父亲久不回朝,吏部人手不足难以周转,哀家的意思是想叫延卿借着这个机会进到吏部中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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