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场雨, 雨势不大却淅淅沥沥的落到了天明。

满宫里的人都在为岭北王入宫做准备,唯有李昌焕如同置身事外一般,天刚刚亮就提着伞去了文华殿。

外头的雨虽然有了要停的架势, 但经过一整夜宫道四处满是积水, 即便行的小心谨慎难免也会浸湿衣角。

李昌焕一手提着袍子,一手撑着伞迈进文华殿内。他径直走进书案旁脱下满是湿气的外袍,叫人沏茶水过来, 但隔了好一会儿, 外面才有了脚步声。

李昌焕整理着外袍颇有些烦躁, 头也没抬的说:“李内侍不在,你们就放肆起来了吗,一盏茶都上的这般慢。”

说着他一边擦着脸一边转身,余光瞟见门口处站着个青色官袍的影子,他定睛一看, 正是他那个所谓的老师,翰林院侍讲学士谢延卿。

“怎么是你?”

谢延卿放下手中的书卷, 关住了渗着潮气的殿门。

神色如常地说道:“回王爷的话,臣过来当值。”

李昌焕看了一眼谢延卿, 微微皱眉道:“方敛呢?”

“他今日有事,委托臣替他来照看王爷的功课。”

李昌焕扫了一眼,冷淡道:“你讲的课, 本王并不想听。”

谢延卿也没恼,淡淡地开口道:“臣入职翰林院侍讲学士,前来文华殿给您授课是陛下的旨意也是臣应尽的责任。”

李昌焕冷哼道:"所以谢大人这事拿皇兄来提点我的吗, 若我不呢?"

“王爷, ”谢延卿看向他道, “很多事不是不想就能实现的, 就像您也不想娶靖和伯的女儿,但您也没有办法拒绝。”

李昌焕怒目看向他,训斥道:“放肆!本王的事什么时候用你来指手画脚了,谢大人是觉得自己娶了言阁老的女儿,又代替阁老入内阁听众大人议事,已经身居高位敢来本王面前耀武扬威了吗?”

谢延卿低眉站在原地,情绪没有半分波澜,气定神闲地道:“这世间很多事总要有实权在手,才能够真正的拥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您是陛下的弟弟,是大周名正言顺的王爷,您自己的人生若不仰仗自己,难免不会成为别人手中的提绳木偶。”

李昌焕从他话中听出了几分隐晦之意,他正色问道:“你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很明白,王爷您的命运应当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昌焕双眼泛红,咬着牙道:“你说得轻巧,我如今受......”

“王爷...”谢延卿打断道:“您并非已入穷巷,相反摆在您面前的路还很多,就看您如何去做选择。”

“什么路?”

谢延卿道:“这第一条路,就是您听从太后娘娘的安排,娶顾家姑娘入门,夫妻同心日后有太后娘娘和靖和伯的助力,陛下又尚无子嗣,您成为大周日后的储君易如反掌。”

李昌焕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这样的狂悖之言是从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学士口中说出来的。

“第二条路,您还是要娶顾家姑娘做您的王妃......”

“谢延卿!”李昌焕怒不可赦的看向他。

“你果然是他们口中忘恩负义,攀附权贵的小人!太后究竟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顾及钟阁老提携之恩,能这般死心塌地的替她做事!”

谢延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面色如常道:“王爷,臣的第二条路还没有说完。”

李昌焕扔了手中的帕子,沉声道:“你说,本王倒要看看太后娘娘又为了我这个儿子筹谋了些什么!”

“臣的第二条路,还是劝王爷您迎娶顾家姑娘,因为对您而言顾家姑娘是最好的选择。她自幼聪慧坚韧,是个明辨是非识大体的姑娘,她不愿拿自己的婚姻做交易,助太后成就夺权之路,王爷拒绝了这门婚事,太后娘娘就还会为您安排下一个,臣敢担保,在今后的世家贵女中王爷再很难遇到这般明事理的姑娘。”

李昌焕冷笑了一声,道:“这门婚事是她爹靖和伯答应下来的,既然是答应了,就说明她们家有与太后同流合污的心思!”

“靖和伯的想法不能代表顾姑娘的想法。”谢延卿提高了几分声量,又说:“就像太后娘娘授意王爷您做的事,并不是王爷真正想做的。”

李昌焕愣了一下,随即冷哼道:“少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那臣问王爷,”谢延卿再次打断他,一字一句的问道:“王爷可有想登基为帝,将陛下取而代之的心思?”

“怎么可能!你给本王住嘴!”李昌焕喊道:“我出生的晚,父皇当时因为对发妻元敬皇后相思成疾,从不曾给我半分关爱。一众兄长中大多瞧不起我,只有三哥不嫌弃我年幼无知,对我关爱有加。”

李昌焕指向偌大的文华殿各个角落,转着圈说道:“你看看,您看看这可是文华殿!这是太子才能来学习课业的地方,三哥自己这辈子都没享受过在文华殿读书的滋味,可即便朝臣有再多的不满意,他还是力排众议就为了让我能好好读书学习!难道三哥自己心里不清楚,我入文华殿对他来说百害无一利吗?”

话说道这里李昌焕颇有些崩溃的蹲下身,掩面道:“可我...可我对不起三哥...他待我这般好,不缺什么都做不了,明明知道太后利用我来对付三哥,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谢延卿走至他身前,笑了笑说:“王爷您能这样想,陛下想必觉得受再多压力也是值得的。”

就在李昌焕尚未听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时,殿内突然传来拍手声。

他寻着声抬头看过去,见屏风缓缓被人拉开,后面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玄衣龙袍的青年,目光半分不错地正望向他,脸上带着些许满意的笑。

谢延卿提着衣袍,恭恭敬敬地朝前方行了礼。

“臣参见陛下。”

李昌烨缓缓起身,走向谢延卿道:“谢爱卿,看来你同朕打的这个赌,朕还是输了......”

李昌焕错愕地看向谢延卿,又看了看李昌烨,犹豫的喊道:“皇兄...你怎么在这儿?你和他什么赌约?是和我有关吗?”

李昌烨指了指书案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桐烟徽墨,说:“赌约,现如今已经是谢爱卿你的了。”

李昌焕顺着皇兄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见砚台之上静静地摆放着精致的墨。可若是他没记错,这块墨早就已经出现在文华殿,并非今日放置。

他心里有个猜想越发清晰,难不成...难不成谢延卿并非太后培养出的党羽

祝英看着周围人各自精彩的脸色,向李昌焕和谢延卿行了礼,上前一步道:“王爷,谢大人并非您想象的那般是太后娘娘安插在您身边的人。今日之事是谢大人的安排,也是他请陛下过来的。陛下知道您如今处境艰难,便想让谢大人在暗处对您多加照看。”

李昌焕一头雾水地看向谢延卿,说:“你不是太后和言阁老的人吗?你还娶了言家姑娘...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成为了皇兄的人?”

闻言,李昌烨沉默地看着谢延卿。

他是什么时候打算做自己的人,这件事李昌烨也想知道。

谢延卿叹了口气,幽幽开口:“很早。”

或许是早到皇帝与他商议婚期的那一天,或者是上一辈子,再或者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谁的人,他忠的是天下,是万方百姓,而并非朝廷。

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攀附于任何人,他想做的从始至终都是清君侧,为麓安惨案中无辜牺牲之人平反。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同样的事,虽说上辈子自己在身死之后也取得了成功。可重活一世,很多事和之前相比已经不一样了。

佳人相伴,好友二三,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也是个俗人,贪恋红尘。

功成身退之时,也希望能有一扇门能时刻为他敞开,等待他平安回来。

李昌烨握着手中的玉佩,陷入沉思。

其实在这之前,他也曾认为谢延卿是忘恩负义,攀附权贵之徒。

直到那日,谢延卿敲开了他御书房的门。

李昌烨还记得,那天天气不是很好,风雨将至四处都是阴沉沉的。

钦天监向他回禀,乐阳公主同岭北的婚期不宜在今年举办。他正心烦意乱之时,见谢延卿走了进来。

时至今日李昌烨仍旧被谢延卿当日的一番话所震惊。

他说,他愿辗转于太后和朝堂之间,做自己的棋子。

他甘为盛世做人梯,愿跟在太后身边做自己的眼线,做一个结党营私,罪不可恕的“反臣”,从而在暗处帮助自己将四方大权尽数归于朝廷,辅佐自己做盛世明君。

深受他这番话震惊的李昌烨深思了半晌后,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得太后阁老看中,为何决定这样做?”

谢延卿迎上皇帝略带审视的目光,拱手行礼,语气坚定地说道,

“臣自幼读圣贤之书,得恩师钟勉提携教诲,有幸食君之禄不愿做尸位素餐之人虚度此生。陛下您宵衣旰食多年有心造福盛世,却步步为人所阻,臣岂能看着陛下在这条路上独自前行。臣愿为棋子,陪陛下下完这一盘棋,也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看看臣是否能继承老师遗志,清理世家顽疾,中兴朝廷还百姓一个盛世太平。”

李昌烨站起身,朝他走了几步说:“谢延卿,你寒窗苦读数十载,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站在了天下无数文人才子向往的高位。这般行事虽功在社稷此番却行谋反之罪,倘若一旦出现变故,你受人唾骂籍家抄没之时,可会后悔?”

谢延卿没有任何犹豫,道:“臣,不悔。”

李昌烨再无顾虑,同样痛快的回答道:“那朕今日在此,也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此番若是事成谢爱卿便是朝廷的功臣.若是不成...”

谢延卿打断道:“若是不成,还请陛下早做定夺,舍弃了臣这颗无用之棋。”

往事历历在目,李昌烨颇有几分感慨,他看向自己那个一脸疑惑的弟弟,说:“朕同谢爱卿打了个赌,他说你会选择他给你的第二条路,赌约就是你看见的那个桐烟徽墨。”

李昌焕思索了半晌,犹豫着问道:“皇兄如此大费周章,是不是对臣弟另有别的安排?”

闻言,李昌烨面色一变,往前走了几步徐徐开口说:“先前朝中就有声音传出,太后想要废了朕另立新帝,当时朕还不太敢相信,如今的情景你也见了,她的确丧心病狂企图行谋逆之举。朕是想和她一斗,但太后掌控着朝廷一半的国库,又有京城护卫军兵权在手,皇兄一时难免被动……”

“那我能帮皇兄做什么?”

李昌烨回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道:“皇兄希望你和太后继续虚以委蛇,这样也算在她身后安插了一颗钉子,不至于事事被动难行。”

“原来如此……”李昌焕拱手朝李昌烨行礼道:“皇兄,既然如此臣弟愿意助皇兄一臂之力!”

李昌烨抬手拍了拍面前这个快和自己一般高的弟弟,心中倍感欣慰,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宫中四处太后的眼线遍布,皇兄没办法时时刻刻照看着你,皇兄知道你并无与太后谋合的心思。谢学士是真正有才学有文人风骨之人,又是你的老师,今后你就跟在他身边,有他在不会让你陷入危难。”

李昌焕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朕要去上早朝。谢爱卿,朕的这个弟弟,就劳烦你多加费心。”

谢延卿拱手行礼道:“臣定不辜负陛下厚望。”

皇帝带着祝英等内侍离开后,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师生二人。

沉默良久后,李昌焕盯着门外突然开口小声道:“原来这世间,亲眼目睹也会有假......”

尚未等谢延卿答话,他转过身朝着谢延卿站的方向躬身行礼:“我从前误解于先生,得罪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谢延卿扶他起身,说:“人心总是最难测的东西,从前事王爷就不必在介怀,我们只看来日,不提过往。”

李昌焕点点头,又问道:“先生给我的第二条路,需要我当下如何做?”

谢延卿想了想道:“今日宫中为迎接岭北王会置办宴席,太后娘娘有意接顾家姑娘入宫撮合你们认识,王爷你尽管听从太后娘娘的安排过去便好,如此太后娘娘不会起猜忌。太后一党把持朝政已久,无论是内廷还是外廷她的人脉都遍布四处,所以在没有能力一举突破之前,王爷您要做的只有隐忍,好等待时机。”

李昌焕微微皱眉,说:“先生方才说,顾家姑娘也是个明辨是非的人,既然是太后有意设局,那她愿意过来吗?”

“这件事王爷不必担心,今早内子已经出门前去拜访顾姑娘,想来她定会劝说顾姑娘前来赴约,不会因为这件事触怒了太后娘娘。”

闻言,李昌焕几欲张口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做这些事,本质上违背了太后的意愿,您夫人也是支持的吗?”

谢延卿笑了笑,说:“或许活在人世间总是免不了陷入两难之地,免不了被人误解,但我知道她有分辨黑白的能力,且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我做出的决定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