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帝回京后, 一整个皇宫都被笼罩在阴森诡异的气氛中。

内廷中人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再触怒龙颜惹祸上身,与此同时宫外也并非一潭死水。

傅见琛一向没有午睡的习惯, 晌午时分, 他用过饭后便匆匆赶来庆焰军临时驻扎在京城的大营。

这段时间正是忙着招兵买马的日子,他闲来无事时就会亲自过来看一看,倘若在前来参军的人中遇见称心的也能留意一二。

他刚到了大营, 还没下马就见副将俞青匆忙赶来。

傅见琛抬眼看他, 问道:“怎么了?”

俞青面色不佳, 低声说:“侯爷,朝中派来的监军太监过来了......”

所谓监军太监顾名思义就是朝廷从宦官中选出来,派遣到各地方军营里监督军队的官员,用来及时想皇帝汇报军中大小消息。

本意是“监督”之意,但自隆德年间后宦官权力不断扩大, 以至于后期有“监管”,代替“监督”的现象出现, 甚至某些宦官权力直接凌驾于主帅之上,堂而皇之的插手军中要务。

傅见琛眉头微蹙, 此番他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已有小半年没奔赴前线,领军作战。朝中安插着的用来盯着他的太监们也没了用武之处,他倒要看看今日这些个太监跑到他大营里还能搞些什么名堂。

傅见琛翻身下马, 将缰绳递给副将俞青手中,抬腿迈了进去。

宽阔的场地里排起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最中央摆放着两个书案, 军中负责招募兵马的几个官员正忙碌着核对前来参军的人的户籍信息。

烈日炎炎, 长队中的每个人都被晒得面红耳赤, 汗水连连。

书案靠左后方坐着个模样看向较为年轻的太监, 正颇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前面排起的长队。太监身着赤红色蟒纹袍子,头戴一顶墩帽,身边的两位内侍一个撑着伞,一个幽幽地为他扇着风。

查阅报名表和户籍档案,记录信息无一不需多加用心,进展的稍稍慢了些。

见状那太监夹着嗓子不断催促道:“问得差不多就得了,招进来打仗的又不是伺候皇上的那么仔细做什么......快点,快点下一个跟上磨蹭什么呢?耽误了咱家回去的时间,唯你们是问!”

两位记录户籍的官员颇有些生气,他们是一早就被朝廷派到武安侯身边的文官,负责整理军中将士户籍和军需记录,虽官职不高,但在都是武将的军中还是备受尊重的。

他们跟在武安侯身边这么多年,早就领会过监军太监的金贵样儿,可他们站在这烈日下从早忙到晚,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这人自来了以后又是要上等的茶,又是要冰块纳凉,享受的不得了什么事都不做还要在他们面前吆五喝六。

虽心里不满,但也懒得和这太监起争执。监军是个肥差,不是什么太监都被分配到这个差事的,需得上面有人才行。

见他们不说话,这太监又神气了几分,大声喊道:“都是在军中的老人了,怎么干起活来这么迂腐不懂变通,四肢健全身强力壮的直接记上就得了,何必这般费周折。”

在这太监的催促下,查阅户籍的官员只好加快了动作,检查的也粗略了起来。

傅见琛站在远处,方才发生的一切分毫不差地落入眼中,他神色肃然,抬腿迈向前几步。

一旁坐着的太监见他走过来,缓慢得站起身行了礼。

“侯爷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日头正盛,这里又没个树木房檐的遮蔽,待得委实难受了些。您要是不放心的话,奴婢在这儿替您守着,您去后院歇歇脚,奴婢叫身边人过去给您捏捏肩捶捶腿。”

傅见琛看了没看他,径直走向书案旁,抬手将方才那位报名参军身形健硕的汉子户籍册拿出来扫了一眼。

周围的几个官员见他神色阴郁,都低下了头只敢用余光瞟向他。

然而下一刻,傅见琛一巴掌朝着方才负责检查的官员脸上打过去。几乎是一瞬间这名官员跌坐在地上,愣了片刻后连忙膝行至傅见琛脚下颤抖着叩首。

傅见琛沉声质问道:“选兵之法第一要务是什么?”

一众官员双手撑在地上,因害怕而断断续续地说道:“将有章程,兵有额数,饷有限给,其法惟在精,兵源挑选不得有市井油滑之徒。”

“那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傅见琛将手上的户籍册重重摔在地上,军中负责核查的小官连忙膝行上前捡起了那份卷宗。

仔细查阅后发现方才放进去的那个人早年浪**于京城大街小巷,是个不折不扣的欺压百姓的地痞流氓。

见状一众人不断磕着头道:“是属下办事不力,请侯爷责罚!”

监军太监现在一旁打量着,随即上前打圆场道:“这会儿正值晌午天气炎热,在场诸位也已经忙碌了许久,难免头晕目眩,念他们是初犯,侯爷就开恩饶过他们吧。”

傅见琛闻言转身,双目如同寒冰般看向面前的太监,说:“以往都是尚在前线时朝廷才会叫公公您过来,怎么这会儿班师回朝公公还要来跑一趟?”

“奴婢也是听从上面的召唤,上面说什么奴婢就做什么,上面说此次招兵买马十分忙碌让奴婢过来帮侯爷分分忧,所以奴婢今日就早早的过来了。”

“哦?”傅见琛冷哼道:“不知公公话中所说的上面之人是陛下,还是另有其人?”

太监掩面笑了笑说:“侯爷这话说笑了,这宫里头自然谁说了算,奴婢就听谁的。”

话音未落这太监又靠近了几分,小声道:“皇上一心都在未央宫照顾心上人,连西巡都没结束就回了京城,早朝上的也是心不在焉,这可事若是被言官知道了,必然要闹上一番。若没有太后娘娘操劳着,这朝野上下早就乱成一团了。如今这宫里什么风向,侯爷您还看不明白吗?就连奴婢干爹司礼监的掌印福公公,也是唯太后娘娘马首是瞻…”

他话说了一半,傅见琛抬腿就是一脚!

这太监方才还神气扬扬地说着话,没防备被一脚踹倒了身,撞在身后地椅子上又碰倒了茶壶。

茶水溅了他一身,脸上衣襟上四处都被打湿了,都说太监是些没骨气的东西,刚刚还在耀武扬威,这会边爬边跪地哆嗦起来。

傅见琛弯腰低头看向趴在地上极其狼狈的他,说:“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敢跑到我的大营里指手画脚,庆焰军是我一手带出的人,陛下特许我有自主选人的权利,今日别说是你,就是你上面的人都过来,到了这里也得乖乖听我的规矩!”

太监撑着地不断的朝傅见琛磕头,如梦初醒般连忙说道:“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傅见琛站直了身,轻蔑地瞥向他道:“回去告诉你上面的人,想自断活路就尽管折腾去,少把手伸到我这里来打我庆焰军的主意,傅某是个粗人不懂规矩,哪天一时失手箭射的歪了,伤着了什么无辜的人也未可知!”

*

“武安侯真是这样说的?”

言太后身着金丝卷云纹大衫身上披着深青霞帔,织金云霞龙文,饰以珠玉坠子雍容华贵地高居座上。她梳理工整的发泛着光,殿内之中无人胆敢抬首直视。

“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不敢撒谎,的确是武安侯亲口所言此番还打伤了奴婢一手带出的人……”

孙卯跪在殿上抬手抹着泪:“奴婢为太后娘娘做事,从未有过半分迟疑,您不宫里的这段时间,奴婢也是日日想着如何替您分忧,求太后娘娘看在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替奴婢做主啊!”

言太后被他吵的头疼,她微微蹙眉问道:“哀家问你,先前设计未央宫那位落水的事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孙卯愣了下,撑在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他脑海中想起先前干爹叮嘱自己的话,犹豫着说道:“是奴婢一人的主意。”

孙卯偷着抬眼往太后的位置上看了看,见太后端坐在那儿,神色肃然忙解释道:“娘娘您随驾西巡时永宁侯府的谢小将军私自回京,约了未央宫那位出来相见。奴婢当时想着锦衣卫每日将她身边看守的极为仔细这次她出宫回府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不及禀报您便自作主张叫人在湖边打点了一番。”

言太后低着头嗯了一声,看不出神色变化又问道:“做事的人底细干净吗?”

“太后娘娘放心,都是奴婢一手带出的心腹。”

孙卯跪在地上的双腿隐隐有些发抖,这事本就是他自作主张了些,先前因此也受了干爹福掌印的教训,如今想来的确是自己急于求功了些。

可事情都已经做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更何况目前是福是祸还尚未可知,若是这谢家真的为此丢了姓丽嘉名,那他也算大功一件。

殿内半晌无声,寂静的让人害怕,孙卯能感受到自己背后的里衣一点点被汗水浸湿。

良久后他听见太后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哀家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哀家会去处理。”

孙卯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他今日过来本意就是想接着武安侯的事同太后邀功,这事儿一经查出来是要凌迟处死的罪过,他也不能白白付出了辛苦。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见好就收,不再做多打搅,连忙行了礼,匆匆离去。

言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盏,伸手扶着自己的额角,闭目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传来轻微的响动声,言太后缓缓道:“回来了?”

言云衿从屏风后走到她身后,纤纤玉手搭在言太后的太阳穴位置,轻柔地按揉着。

没过一会儿,言太后眉间的阴郁逐渐被驱散开。

她悠悠开口道:"来了多久了?"

言云衿轻声道:“刚进来也没一会儿……”

“过来姑母这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