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 谢延卿尚未用完饭便被人传唤至内阁议事。

古往今来,能入内阁的诸位大臣除了由皇帝亲自挑选以外,还有便是阁员推举后, 经吏部任命成为新阁臣。

谢延卿并非内阁成员, 原本议事也用不着他去的。但先前言阁老自请停职至今没有重返朝政,内阁中依附言党一派更是失去了主心骨,他们需要重新挑选出一位信得过, 能妥善传达言阁老意见的人。

谢延卿出身翰林院, 又是言阁老的女婿, 显然是纳入内阁的最佳人选。更何况太后与言阁老挑选他为女婿,便是一早就抱着引他入内阁,继承言阁老衣钵的心。

再者说,言阁老监管吏部多年,想选出个称心如意的人入内阁, 何其容易。

皇帝虽外出西巡,但内阁工作还是要正常运转。

谢延卿到时, 文渊阁正殿两侧坐满了人,一侧是司礼监掌印福安以及三位秉笔太监, 一侧是内阁阁员,内设六张桌案,少监们立在身后伺候着笔墨纸砚, 一眼望去无一不是朝廷命官。

看样子这场议事已经从早到现在持续了很长时间,谢延卿进来时没敢打扰到他们,自顾自的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一些相熟的同僚朝他在的方向看过来, 在彼此默契地沉默中作揖。

此时内阁的票拟还没有整理出来, 场面虽看着一片祥和暗自里两方却是各不相让。

沉默良久后, 兵部侍郎杜维率先打破平静, 开口道:“年前兵部请旨建造几艘军船,陛下也是点头同意的,这都过去了半年了,银子还是没有拨下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们等,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内阁次辅曾玉堂嗯了一声,随即看向户部侍郎谢礽所在的方向,问道:“谢侍郎,兵部所言可否属实,为何建造军舰的事迟迟没能落实?”

谢礽从容的站起身道:“回阁老,年初北方雪灾,朝廷拨调了一部分银子过去修路以便通行。而后科举延期留在京城等候参与科考的学生住宿多半也是由朝廷所出。今年虽是太后下令缩减内廷开支,但经此两事,户部一时半会儿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周转。”

这话说得不假,无论是北方雪灾还是科举,短短半年来都浪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内廷一再缩减,起到的效果还是微乎其微。

曾玉堂点点头,说:“按照先前的拨款算起来,国库的确所剩无几。”

此言一出,不知从何方传出来一个微小的声音抱怨道:“国库空虚至此,太后还尚有余力以嫁公主的规格来筹备宝贝侄女的婚礼。”

殿内众人皆是耳目伶俐之人,然而听了这话却也都默契的一语未发,偶尔见几位官员端起茶盏掩饰着眼中的慌乱。

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却谁也没敢抬眼看向坐在角落的谢延卿。

场面再次恢复僵持,半晌后福掌印轻笑一声,缓缓道:“今年的确是开支颇多的一年,陛下此番西巡连着随行仪仗都比以往减少了一倍,再过几日岭北王就要带着家中二公子入京,届时晏二公子与乐阳公主殿下婚期一定,天子嫁妹,筹备嫁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谢礽轻轻一笑,气定神闲的说道:“这个福掌印不必担忧,公主此番出嫁不仅仅是陛下的家事,而更是国事,户部一早就将筹备嫁妆的钱准备好,以待来日。”

兵部侍郎杜维闻言眉头微皱,不解道:“依我之见乐阳公主的婚事一时半会儿还定不下来,既然户部尚有存款,为何不能暂且挪用于我兵部周转?”

谢礽侧首看向他说:“杜侍郎何出此言?”

“钦天监的人一早就回禀了陛下,说夜观天象见代表着乐阳公主与晏小公子的星象有异,今年不宜谈婚论嫁,这事儿你们都不知道吗?”

这下换杜维有些一头雾水,他左右打量了一圈见周围人也都在不解的看着他,像是对他说的话根本不相信。

他有些着急的从椅子上站起身,余光看见安静的坐在角落里的谢延卿,连忙抬手指向他说:“这事儿谢学士总是知道的吧,当日我们二人都在御前议事,钦天监过来寻陛下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敲定谢学士与言阁老爱女的婚期!”

曾玉堂望向谢延卿,开口问道:“延卿啊,既然当日你也在场,可有听见陛下是何意思吗?”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谢延卿缓缓站起身,拱手道:“回诸位大人,杜侍郎所言...却是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但...当日陛下只是听了钦天监的回禀,并未做出决定。”

这下众人陷入一片为难之中,谢礽立在原地双眼微阖,陷入深思。

此番倘若皇帝不顾钦天监谏言,执意选在今年让乐阳公主出嫁,难免被人猜忌是想尽快拉拢岭北的势力好助自己独揽大权。

但如果公主与晏小公子婚期迟迟拖着不定,朝中的局势只会对太后越来越有利。

如此处心积虑,谢礽没办法不感叹言太后手腕凌厉。

福安心思细腻,他从谢延卿的话里大致揣摩出几分深意,连忙缓和场面道:“既然陛下尚未发话,那一切还是得按照公主出嫁而做准备,若是真到了那一□□廷拿不出预备的嫁妆来,陛下怪罪下来,我们都没法交代。”

福安暗自揣摩着朝中局势,如今虽说言阁老不在朝中,但太后依旧风头正盛即使身处后宫已经能操控前朝之事。身处内廷的这些年,福安比谁都懂得如何站队,站哪一方的队。

他望向面前站着的谢礽,突然想到了一件能将祸水往皇帝和谢礽身上泼的好主意。

福安漫不经心的笑着开口道:“先帝像陛下这个年纪里早就已经有了嫡子,谢家姑娘住在未央宫里已经有半年已久,不出几日也是要拟定封号做一宫之主的,后宫久无新人,届时二十四局也是要大操大办一番。”

众人各怀心思,他们的这位皇帝哪哪都好,自登基以来一贯勤勉,广开言路,从谏如流。唯独这件事上谁也劝说不了,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不好插手皇帝私事。

谢礽知道这一番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尚未来得及开口抬头时看见坐在身侧的刑部侍郎傅沉舟,捏着竹笔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谢礽微微皱眉,轻咳了一声有意提醒。

这一咳虽叫傅沉舟回过了神,却一不小心将沾满墨汁的竹笔掉落在桌案上,发出轻微的响动声。

同样注意到傅沉舟的还有立在一侧的谢延卿,他虽不是喜欢打听闲话的人,但算起来他在翰林院待了两辈子,加在一起倒是听说了不少关于傅沉舟与明颐皇后的流言蜚语。

翰林院人尽皆知,刑部尚书傅司兴之子傅沉舟因为得罪了皇帝,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多年,即使课业一直高于结业水平,却迟迟不授予官职,让他困在宫里多年未能施展抱负。

在谢延卿前世多次关在刑部大牢接受调查时,也听见狱中人议论他对明颐皇后爱慕已久,求而不得。

几乎是在傅沉舟竹笔落下的同一时间,谢延卿侧身过去道:“不小心碰到了傅侍郎的桌角惊扰到您了,是在对不住。”

傅沉舟意识到他是在为自己解围,应道:“无碍。”

这个短暂的小插曲过后,曾玉堂率先点了点头,叹道:“福掌印言之有理,朝中事务办一桩成一桩,没有差东墙补西墙的道理。兵部要是急于用船,可先行借用商船通行,待到今年两京一十三省的赋税收上来,由我做主银子第一个先拨给户部!”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维也没了白的办法,只好点头称是。

内阁火速拟好票,交由司礼监批红盖章,今日的议事总算是看似祥和的结束了。

众位阁员相继离开坐席回到各自的办差大院中去,谢延卿紧随其后准备离开时,福掌印叫住了他。

福掌印小步跟上来,走到谢延卿身边说:“大人新婚燕尔还如此勤勉真是叫人佩服...”

他走在谢延卿身侧二人缓步向前行着,又说:“看今日这局面,没有言阁老撑场子还真是不行!阁老也是,他老人家只要张张口,陛下哪有不请他回来的道理,届时也无需大人您如此操劳了。”

谢延卿轻笑着说:“阁老为朝中事宜操劳了太多年,此番能在家中好好休养身体也是一件好事...今日之事还要多亏了掌印您解围,有您在阁老身在家中也是放心的。”

“哎呦!谢大人呐您这么说不就是折煞奴婢了吗!”福安颇有些难为情的说:“如今您也看见了,今日司礼监四位秉笔来了三位,剩下的那位祝英跟着陛下西巡去了,奴婢在陛下那儿啊早就不着待见了,只盼着趁着自己尚有余力,还能为太后和阁老分分忧!”

依附的意思已经变现再明显不过了,谢延卿只是应付着,并不打算给出回应。

“大家同朝为官,说到底都是为了社稷安康,为百姓分忧。”

“哎,大人您说的是。”

二人行至午门口,福安见他油盐不进,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就见远处宫道上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内侍。

这内侍跌倒在他们面前,膝行着走向谢延卿,

见状谢延卿连忙将他扶起来,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内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好了谢大人,有人拿着太后娘娘的腰牌进宫通禀,您夫人突发疾病晕倒了,这会儿已经不省人事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