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烨也同样是措手不及, 没想到言太后会在宴席上公然提起此事,他沉默地看向傅见琛,面色凝重。

傅见琛放下手中的酒杯, 烈酒顺着喉咙而下所经之地顿感热辣的火烧。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身, 正欲开口,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老臣以为,此事不妥。"

内阁次辅曾玉堂缓步上前, 拱手道:"老臣以为, 文华殿历来是皇帝亦或者是未来储君的学习之地, 陛下尚无子嗣又顾念手足之情才让小王爷和一众公主在此学习课业,若是再则武安侯亲自教导小王爷,恐有僭越之举。"

在场众人对曾玉堂的话都听了个心知肚明,太后当年执意要将小王爷送往文华殿,而后又挑选翰林学士作为老师, 这般的待遇就连当今圣上都不曾有过。

而后让一众年纪小的公主随之进文华殿,也是为了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太后看向殿前站着的曾玉堂, 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曾大人言之有理,陛下登基已有三年, 却至今没有子嗣,哀家这心里也是跟着着急。当年先帝在世时与元敬皇后伉俪情深,后宫妃嫔稀少子嗣也是单薄, 以至于能为朝廷分忧的人少之又少,哀家如今也是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而着想。"

她回首看了看李昌烨,慈爱地说:"曾大人是皇帝的老师, 也算看着他长大。不如大人您替哀家这做母亲的分分忧, 规劝皇帝早日挑选合适的世家女子入宫为妃, 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如此待他日哀家去了地底下,也算能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了。"

皇帝不选妃不纳妾这是满朝文武知肚明的事,一众言官为此规劝了许久也没能奏效,言太后避重就轻,三言两语就借这机会将责任拨给了他。

李昌烨沉默半晌,随后竟笑了笑说:“让母后忧心是儿臣的不孝,充盈后宫之事儿臣近来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还特意请了昭和姑母来替儿臣挑选京中合适的女眷,这件事老师和诸位内阁大臣也是知晓的。”

言太后目光深邃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阁臣,言阁老不在朝中不过半个月,她的消息居然闭塞至此,连李昌烨已经请昭和长公主替他操办选秀之事都未曾听说。

她不免起了疑心,难不成趁着言阁老不在的这段时间,内阁中人已经在李昌烨的暗箱操作下不再听从她们的召唤?

“既然有长公主殿下替皇帝把关,哀家也能放心了。”言太后微微仰起头,面上一片慈爱,“都说好事成双,皇帝既然已经开始为自己的亲事筹谋,不知哀家能不能借着机会求个恩典,也好沾一沾这份喜气。”

“母后请说。”李昌烨沉声道。

“你云衿妹妹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她与翰林院的谢大人亦是情投意合,哀家想请皇帝赐婚成全这对有情人。”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人坐在席面之前皆是一顿,言云衿坐的位置离谢延卿很远,她看不见他此时是何表情,亦是不知他心中现在作何感想。

殿内一众官员低头窃窃私语,言云衿眼神从他们身上扫过了一遍,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一想到先前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然拒婚,言云衿十指攥紧了衣袖,心里莫名的不安起来。

一旁的坐席上,武安侯握着酒杯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里的琉璃杯上也隐隐有了细碎的破裂的痕迹。

若是皇帝不答应,今日他大可放纵自己冲动一回,他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重新夺回言云衿,左右太后曾经有意赐婚与他们的消息也是满朝皆知。

可若是皇帝答应……

若是他答应了……

傅见琛一双鹰眼死死的盯向高台之上坐着的年轻帝王。

片刻后,李昌烨低沉的声音自高台上传来,

“好,那朕就依母后之意赐婚于云衿妹妹和谢学士,由礼部与钦天监挑选吉日,以我朝公主出嫁的规格来准备。”

*

入夏后,京城的天气逐渐变得炎热起来,皇城四处的花草树木中都能听见持续的虫鸣声。

言太后近来身子不适,又忙于照看小王爷李昌焕的课业,整日在慈宁宫鲜少走动。

小王爷年纪轻轻就没了父母,言太后顾念他年纪小,亲自将他接到自己身边照顾。

此举惹得宫中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太后娘娘慈悲心肠,此生虽膝下无子,却待隆德帝的孩子如同亲生子一般。从前是三皇子李昌烨,如今又是小王爷李昌焕。

也有人说,当今天子自登基后同太后娘娘时常政见不合,屡有矛盾。太后收养小王爷也是多一份筹码在手,不至于落得晚节不保。

李昌焕虽年纪小,贪玩了些。但自从他母亲去世后整个人安静了许多,被言太后接进慈宁宫的这段时间,除了读书写字没有其他不良嗜好,整个人往文华殿的冷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每日晨昏定省也从来不曾遗漏过。

他进步飞快,小小年纪已经能对政事有所见解,就连素来严苛的翰林院大学士们也挑不出毛病。

天子尚无子嗣,太后如此有意栽培亲王不禁让朝中众人感到担忧。

结合着之前谢家女入宫一事,如今朝堂之上的言官们管不了什么世家利益牵扯,左右永宁侯中风瘫痪在床多年,没办法再兴风作浪。此时他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递折子上去请求皇帝早日册立中宫,以稳固朝纲。

言太后近来忧思过重,麻烦事接踵而至,她夜里总是辗转反侧的睡不着。一早身边的宫人伺候她梳洗时,对着铜镜,她看到自己鬓角处的几根白发。

一晃入宫这么多年,虽是坐在了这等高位,麻烦事却也只多不少。

她常常替自己家中那群纨绔小辈感到忧心,他们只知道享受挥霍着百年世家带来的风光荣耀,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个家族又是怎样在风雨中谨小慎微,摇摇欲坠。

她端坐在贵妃榻上,接过宫人递来的热茶小口抿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底下的人说话。

“昨日臣联合朝中的几位大臣一同上奏,请求皇帝能出面接言阁老回京,重理朝政,但皇帝那边,似乎是并没有这个打算。”何光中跪在大殿,对言太后埋怨道,“娘娘,岭北王如今即将入京,有他在背后替皇帝撑腰,这事儿若是再拖下去,言阁老当真是回内阁无望了!”

言太后接过云姑姑递来的热茶,靠在榻上小口抿着。她把何光中带来的折子看了看,说:“当日三法司会审之时哀家就劝你们静观其变,万事切记三思而后行。兄长意气用事也就算了吗,你们也在背后跟着一起闹。此番被人钻了空子,想安安稳稳的回来,没那么容易了。”

何光中此时已然醒悟当日之事太过草率,三法司查案后并未查出科举舞弊案与言阁老有关的确凿证据,他们本想以言阁老自请停职一事相要挟,逼迫皇帝低头认错。

未曾想李昌烨将此事一拖再拖,根本闭口不提。如今言阁老不在朝里,在皇帝的默许下内阁大权尽数归在曾玉堂手中。

放眼朝野上下,内阁、司礼监、锦衣卫都是皇帝的亲信,他们在朝中的日子越发难过,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被排挤处出内阁之外。

从前他们觉得李昌烨刚登基根基不稳,屡有放肆,然而到了现在方才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皇帝没有想象般那么好对付。

“太后娘娘,这皇帝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皇帝了,阁老不在朝中,我们手上又无兵权。宫外,边境守卫军的那个主将叶明辉不知怎么的对皇帝忠心至极,臣几次三番想拉拢都被拒绝。宫里,锦衣卫的指挥使徐青芜更是个油盐不进的狠角色,这些年朝中多少大臣被他抄家抓进诏狱,折磨得到不成人样。”何光中急躁的吐苦水道:“如今四境兵权大半都掌控在皇帝手中,言云衿姑娘同武安侯的婚事也没能结成,这对我们可是——”

砰的一声,言太后将手中的茶盏扔到何光中身侧,破碎的瓷片混合着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

何光中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满脸惊恐地连忙规矩跪好。

言太后厉声道:“哀家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们男儿家没本事,惹出的一堆麻烦留给哀家也就算了,如今竟然将过错往云衿身上引。哀家当初想让她嫁给武安侯,你们千方百计阻拦,非要她入宫接替皇后之位,如今没了兵权,倒是怪罪起哀家的云衿来了!”

言太后极少这般大动肝火,殿内一片寂静,左右的宫人早已经跟随着云姑姑一同低着头跪了下去。

何光中见状,连忙膝行上前,狠狠的抽了自己几个巴掌,说:“太后息怒,是臣愚钝,臣口无遮拦!”

“云衿同翰林院的谢延卿婚事已定,过聘之人不受本家祸难牵连,你们今后无论是惹下多大的灾祸,都与她无关,以后这种话不必再提。”

“是、是……”何光中连忙点头道。

何光中点点头犹豫着又说:“那言阁老的事......”

太后看向何光中,说:“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你回去,派人通知钦天监,借着云衿和谢学士挑选婚期的机会,让他也好好的为岭北联姻之事上一道折子。”

何光中细细思索一阵后,顿然醒悟说:“臣谨遵太后娘娘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