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卿醒时, 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

微微动了动身体,胸腔与喉咙间的疼痛感蔓延至全身,他咬着牙将这股痛感忍了下去, 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这个梦带着他将前世的一切欢笑、痛苦、悲怆的场景回忆了一遍,很多被他遗忘的细节也在头脑中变得越发清晰。

他疲惫的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房间里。草草的看过去, **的被子帷幔绣着祥云纹, 皆不是俗品。

屋内的光线很暗, 应该是有人吩咐不必打扰,只仅仅在书桌边点了几个烛火。

谢延卿扭过头看向那边的烛火,隔着帷幔,见桌边坐着个宫装丽人,正一手支撑着头靠在桌边打盹, 丝毫没有注意到**的动静。

谢延卿缓慢的抬起手,轻轻拨开帷幔看着桌前的人。

她生的娇艳, 眉目间有几分像当今太后。身穿白色的外衣,上面用金线勾勒出祥云图案, 下身一袭翠绿色长裙贵气而显得身段窈窕,气若幽兰,发髻上簪着一只东珠平添了一份淡雅之气。

短短几瞬, 谢延卿已经猜到这人是谁了。

这些天出人意料的事情接踵而至,她应当也是累极了,谢延卿没有出声去打扰她, 静静地侧着身看着她的睡颜。

言云衿身旁的烛火摇曳了几下, 她抬头时恰好看见床前帷幔晃动, 她突然紧张起来, 心口扑腾扑腾的挑。

她动作麻利的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轻声对着面前**的人说:“你醒了?”

“嗯。”

言云衿坐在他身边抬手摸了摸他苍白的脸,心疼的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我现在叫大夫过来给你看一看吗?”

谢延卿摇了摇头,认真地看向她说:“我睡了多久?”

“已经有两日了。”

“两日啊...”他幽幽地叹出口。

“妍妍,外面现在如何了?”谢延卿问。

提到这个,言云衿有些茫然地低下看了头。

“先前皇帝派锦衣卫下去暗自调查,可这些人刚出京城没多久就丢了性命。徐指挥使说他追着人一路追到重月楼,那人就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顺着重月楼这条线他们才追来了言府。”

说着言云衿眼眶微微湿润,她委屈道:“可重月楼是归在我的名下这件事京城几乎没人知道,谢延卿...这回竟是我害了爹爹......”

谢延卿强撑着坐起身,靠在床榻上轻柔的将言云衿揽入怀中,安抚道:“不是你的错...阁老现在如何了?”

“昨日早朝,一众言官拿着锦衣卫搜出来的半封书信一直向父亲施压,父亲气不过便自请停职接受三法司调查。”

他周身带着淡淡地书卷香,言云衿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感到难得的安心。

“这几日我同父亲一直在一起,你相信我真的不是他杀的锦衣卫。”

谢延卿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说:“我知道,妍妍,或许一直以来都有一件事被我们忽视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每一次夜幕降临时都是他这一天中最为难捱的时刻。他蜷缩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闭上眼,梦见的都是麓安书院。

很长一段时间里,谢延卿都以减少睡眠的方式来逃避这日复一日的梦魇。

若非此番卧床不起整整两日,做了这样长的梦境,很多事情也必然不会在他脑海中回想起来。

言云衿坐起身,看向他不解的问:“什么事?”

“前世,也是因为科举舞弊,言阁老在朝中培植亲信一事,导致君臣离心,可从未有谋害锦衣卫之事发生。十五那日,我去寻阁老时见到了司礼监的掌印福安。”

“司礼监的掌印?他来做什么?”言云衿问。

司礼监的掌印福安如今在朝中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他虽还时掌管着内廷,宫中女使内侍皆唤他一声老祖宗,但如今他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不比从前。

福安是服侍隆德帝长大的人,随着隆德帝登基他也成为了了内廷的头目。隆德年间,朝堂上势力交杂,既有以钟阁老为首的清流一派,又有权倾朝野的外戚谢氏一族,以及各个林立的世家贵族。

为了防止内阁对皇权的制约,隆德帝不断抬高司礼监的地位,到了晚年时,司礼监把控的权力已经逐渐凌驾于内阁之上。

阉党乱政,朝堂一众大臣已经积怨已久。

自新帝登基以后,大刀阔斧的对着司礼监进行改革,内部的人员也已经重洗了大半,还将亲信祝英提拔到司礼监秉笔的位置,以此来限制福安。

谢延卿轻叹了一口气道:“他想与阁老结盟。”

“那绝不可能!”言云衿语气抬高了几分,“我父亲此生最痛恨阉党,必不会与他们结盟。”

谢延卿点点头:“所以言阁老当日并没有答应他。”

“你提起这个,是发现了什么吗?”言云衿问。

“我在想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刚刚好,正值卢夫人寿宴,阁老又不在宫中,兴许是有人借此机会栽赃嫁祸,也未可知。”

言云衿将他的话翻来覆去的思考了几遍,她想起当日她在门口听见父亲同那位叫永德的官员说话时,他曾提起锦衣卫的事是福掌印派他来告知。

而那日母亲寿宴之时见到的陌生内侍,更是让她有所怀疑,她久住慈宁宫却从未见过这个人,当时她以为是内廷新调派过来的人,如今细想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

“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父亲拒绝了那个老太监的示好,所以他做了这件事来蓄意报复!”

谢延卿说:“兴许未必是蓄意报复,而是想逼得阁老不得不与他与他同舟共济。”

言云衿听了他的话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短短几瞬背后生出一身冷汗,她抓住谢延卿的衣袖有些慌乱地问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谢延卿看着她紧张时习惯的小动作,翻手过去将她的手握紧掌心,安抚道:“他既然是设下了这个局想逼阁老同他结盟,自然是有办法待事成之后化解这场意外,你不必太过忧心,福掌印当日与阁老议事时我也在场,明日我会以阁老的名义会一会这位福掌印。”

他的这一番话非但没能安慰的了言云衿,却让她一直强撑着的心弦在此时崩开,泪水夺眶而出。

言云衿泪眼模糊的看着他唤道:“谢延卿......”

“我在。”

每一次的回应都那般及时,掷地有声。

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她的眼眶流淌而出,她扑进他的怀里,

“我凭什么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啊...从前是我负你,对你冷眼相待。而你的恩师钟阁老和麓安书院的同窗去世我父亲又难辞其咎,我怎么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啊......”

谢延卿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看向远方像是陷入了回忆。

“那一年我从应天府返京,人人都说老师是被言阁老逼迫致死,他才是造成老师自尽的罪魁祸首。可后来我重返朝堂暗地里将此事调查了许久,方才发现其实逼得老师走上这一步的远远不止麓安惨案这一件事,也不止言阁老一人......”

谢延卿闭紧双眼,回忆着前世。

活了两辈子,带着两世的记忆再去看这整个朝堂,谢延卿方才体会到一些从前被他忽视,亦或者是根本看不到的事。

比如恩师钟勉之死并非意外,也不是一时激愤所致。

而是半生心血花费在朝堂之上,却无半点作用的绝望。

建兴年间,他奉命主理内阁。他出身寒门看透了世间百姓颠沛流离之苦,看见了数不清的寒门学子因为家世出身受到排挤,难以完成心中理想。

他倾尽一生撰得丈田令,企图清丈土地、重洗世家、掐灭阉党,还天下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王朝。

然而这也成了他此生悲剧的开端,隆德十五年,他带领手下学生开始推行丈田令,却受到来自官宦、世家等多方阻碍。

甚至连他一手带大的爱徒,京城家喻户晓的神童,薛家小公子薛珩砚也难逃祸事,导致家破人亡,自身受辱,得知消息的钟阁老更是为此一夜白头。

那时的谢延卿刚刚被授予官职,入翰林院,当时的他亲眼看着钟阁老为着爱徒薛小公子的事东奔西跑,一连多日进谏都未果。

散朝后,钟勉独自一人提着官袍,在满是积雪的台阶上缓慢的向下挪动。身后的一众学生官员知道阁老要强,不敢冒然上前搀扶,只好小步跟在后面守护着。

钟勉火红的官袍映在雪地里,像是遗落在宣纸上的一滴朱砂。两年前的那个时候,他带领得意门生和一众改革派官员上朝议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短短不过两年,却落得个物是人非的境地。

钟勉下了台阶,停下脚步。他慢慢地转回头,看着身后阶上站着的一众官员,看了看谢延卿,又看了看最右方的空位,半晌后开口道,

“雪大路滑”钟勉冲他们笑笑温和地说,“你们路上当心。”

谢延卿当时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心里突然莫名其妙的感到害怕。他上前一步伸手道:“老师!”

钟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吧......”

丈田令是钟勉一生心血凝练而成,更是他临近绝境的最后一道防线。多年来他为整治世家沉疴、清丈土地、统一赋税煞费苦心。即使这条路上有重重阻碍,也从不放弃前行。

在推行改良这条路上前行之人数不胜数,他默默地看着那些那文人志士逐个被磨光了斗志、泯灭了心性。

那时的他固执己见,觉得凡事只要肯付出一切必然会有所收获。他无妻无儿无女,几十年来两袖清风从来没有任何顾虑于这黑暗的世道中摸索前行。

然而如今年过古稀之时却生出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他自知时日无多终有一日会倒下,可经此一事他百年之后又有谁能有勇气舍弃一切担此大任,替他将丈田令推行到底,以此造福苍生?

隆德十七年,阉党乱政,司礼监的权力甚至凌驾于内阁之上。隆德帝晚年昏庸潜心问道不过问朝政,使得各方势力乱作一团,钟阁老有心进谏,奈何他被司礼监的宦官挡在门外根本没机会见到隆德帝。

如此种种,让这位一心为国,两袖清风的三朝元老已经不抱期望,而麓安惨案更是成为了他多年来积攒怨气的爆发点。

他一生无妻无儿无女,全部的心血花费在为朝廷选拔人才之上,而这些人才却也因他的连累,年纪轻轻接二连三的失去了生命。

社稷垂危他难辞其咎、阉党乱政民不聊生他有愧于先帝嘱托,他以自己性命相谏,于隆德十七年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撞柱身亡。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谢延卿睁开眼,抱着言云衿单薄的肩膀缓缓道:“我曾把我的这条命给了老师,因为这天下没有我的归宿,妍妍,我第一次站在太极殿门前时,看见的是来路。可隆德十七年从应天府回来以后,我望不见归途,我知道自那天起,老师和麓安书院的每一个人都只会存在于梦里,这世间没有人会铭记他们,也不会有人肯原谅我。”

就如同那日他所说,自麓安惨案发生的那天起,他侥幸活着就成了一种罪。

“我也曾质问过老天,为何独独留我一人活在这世上,可如今我已然明白,他们既然将这条命留给我,我便会带着老师的遗志,竭尽所能还他一个期盼已久的盛世太平。”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