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京城仿佛一秒入夏, 突然就热了起来,尚未来得及好好享受春日的凉爽,就被包裹在这层层暑气之中。

谢延卿早起排着长队在户部领了这个月的俸禄后, 便只身前往文华殿轮值。

偏殿的门是敞开着的, 像是有人比他更早到达。正疑惑时,见方敛手捧一叠子书卷的身影出现在堂内。

方敛恰好一个转身,看见往这边走的谢延卿, 他探了探头开心地喊着:“承宥兄!”

谢延卿连忙上前搭了把手, 帮他将书摆放到书架一侧。

“你不是跟着三法司前去问话了吗, 怎么会来了这边?”

方敛将手上的书一一罗列整齐,随口道:“嗐,我没负责阅卷,只安排我巡考而已,把我叫过去也问不出什么来, 这不嫌我没什么用就先给放出来了。”

谢延卿道:“那其他的各位大人呢?”

方敛皱眉想了想,说:“我不太清楚, 但我觉得也应该过几天就都能回来了。”

“此话怎讲。”

“这次的事是都察院的崔大人告发的,皇上虽然下令让三法司彻查, 可主审官员还得是都察院的人。那个右御史何光中何大人你知道的吧,言阁老于他有知遇之恩。只要是有关言阁老,这天大的事啊, 但凡经过都察院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谢延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短短几瞬又恢复如常。

他说:“听闻都察院左都御史崔大人是个明辨正枉,刚正不阿的人, 何大人想在他手下替这些人正名兴许并不容易。”

方敛笑了笑, 说:“猛虎难对群狼, 如今这朝中四处都是阁老的人, 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指正,就算是皇帝也奈何不了咱们这位内阁首辅......”

话一出口,方敛便后悔了。

他身边站着的这个人本质上与何光中没有太大区别,言阁老于他们同样有着知遇提携之恩,更何况阁老如今还看中了谢延卿做他的女婿。

虽说谢延卿因为提出拒婚一事被皇帝责罚,可廷杖执行后他却是再也没有提起过拒婚一事,方敛有些摸不清楚谢延卿到底是怎么想的,倘若他心里已经默认了这门婚事,那自己刚刚的一番话,听在谢延卿耳朵里可真是有些大逆不道了。

方敛微微侧首看了一眼谢延卿,见他依旧神色如常的在整理著书册,便没再说话。

谢延卿抬手将最后一摞书摆好,轻笑了一下道:“这案子已经查了许多天,若是再没有进展,三法司就只能放人了。”

听他这样说,方敛将刚才的疑惑抛掷脑后,快速地点了点头:“已经放的差不多了,我出来那会儿就听说今日晌午刑部关押着的那群闹事的学生就要被放出来了。”

谢延卿侧首看他:“今日晌午?”

“嗯,事情没查出真相,也不好好一直关押着这群学生和众翰林官员。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哎,我看这次皇上那边是要咽下这口闷气喽。”

方敛收拾好书架后拿起自己放在桌案上的书册,转身道:“承宥兄,我先去上早课了,待我回来咱们再好好叙旧。”

“好。”

看着方敛逐渐走远的背影,谢延卿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他走进偏殿的自己的办公位置上,将桌案下的书信拿出来,一件一件的翻阅着。约莫翻了十几件后,在那张署着内阁次辅曾玉堂曾大人的名字上停了下来。

谢延卿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取出来,打量了许久后,将那封信夹在了自己随身带来的书卷中。

*

这日一早,言云衿便同宫人一起收拾行囊,明日是她母亲的生辰,她打算回家陪在母亲身边住一段时间。

她和弟弟言景韵约好晌午时分,他从国子监散了学后过来宫门处接上她,二人一同回府。

这会儿时间还早,言云衿同姑母请过安之后,想着趁她现在还没走,吩咐小厨房多备一些可口易存放的糕点果脯,送去给谢延卿。

近来因为科举舞弊一事,许多翰林官员被带去调查,偌大的翰林院也冷清了下来。

言云衿到时,谢延卿并不在屋里,她猜想今日他多半是要在文华殿当值,便将自己给他留下的书信和点心放在床前的木箱上。

一只脚刚迈出房间,她又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停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谢延卿的床铺。

心虚地打量着周围,见四下无人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谢延卿的床铺,拥着他叠的没有一丝褶皱的被子,和谢延卿平日衣物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是一种淡淡的书卷混在着皂角香。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言云衿却觉得这短短的一个晚上于她而言,不知道过了多少个秋天。

此时此刻,她抚摸着他的被子,内心深处却是越发想念在羡云院中朝夕相对的时光。

想到这里,言云衿慌忙地站起身,回想自己方才的举动,怎么看怎么都像个女登徒子,顷刻间脸上生起一阵阵红。

可转瞬间她又安慰自己,她肖想的毕竟是自己的夫君,于情于理一点问题都没有!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做贼心虚的快步从谢延卿的房间走出来,一步都不敢在往回看。

晌午时分,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一段时间。

先前一众闹事的学生被从刑部大牢里放了出来,多日待在阴暗的牢房,初见光明时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抬手到眼前遮了遮太阳。

一群人在刑部大牢门前站定后,都不知道现在该当如何。

“怎么办啊,这朝廷审案子审到现在一点问题都没能找出来,难不成你,我,我们都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靠着下三滥地手段谋得官职,踏上青云之路吗?”

其中一位长吁短叹道:“那你能如何?皇帝都拿这事儿没办法,我们这群蝼蚁又能做得了什么?”

“要我说就和他们斗到底,这人一日没查出来是谁,我们就坚持一日,大不了咱们轮番去敲登闻鼓,直到把人揪出来为止!”

为首的那位身穿褴衫的贡生回头训斥了他,道:“你当衙门是为你家开的,想敲几次就敲几次,我们手上一没有证据,二没有能为我们发声地人,就算叫破??嗓子也是于事无补。”

“那你说怎么办,马上就要传胪唱名了,届时今科状元游街朝廷赏赐官职后,那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褴衫贡生被他们吵得有些烦躁,他挥挥手说道:“这事儿我们回去之后再从长计议,大家都冷静一下先散了吧。”

他话虽这样说,但内心的焦虑并不比谁少。

正心烦意乱地打算离开时,猛地一转身撞到了拐角处出来地人,书本纸张稀里哗啦的散落了一地。

“哎,兄台对不住我不小心。”

谢延卿蹲下身捡起地上地书卷道:“无碍,我也是没注意。”

“我帮你捡起来!”

说着,这位褴衫贡生连忙蹲在谢延卿是身边,帮他收拾散落地书册。

见地上掉落的书与文章皆是出自名家之手,他不免有些好奇,随口问道:“兄台你也喜欢看临川先生文集,敢问你这是要去学堂读书的吗?”

谢延卿点了点头,“算是吧,我是去送昨日留下的课业给我的先生过目。”

贡生看着他写的一笔好字,心想他的老师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便问道:“我能冒昧的问一下,兄台你师从哪位名家?”

谢延卿客气道:“我先生京城上下应该都知晓他,他是当朝户部尚书兼内阁次辅曾玉堂曾大人,也是前任内阁首辅钟勉的首徒。”

闻言,那名贡生眼前一亮,“曾大人啊!怪不得兄台写的这一手好字,曾大人才高八斗,文采过人,天下多少文人学子期盼能做曾大人的门生,兄台真是好福气。”

谢延卿轻笑了下,说:“你说得对,我也是运气好能有这么一位心系天下,清正廉明的人做授业恩师,倘若天下像先生这样的好官能多一些,这世间的一切冤假错案就都有了发声之地。”

那贡生点了点头,对他的话也很是认可。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紧去寻先生,兄台有缘再会。”谢延卿道。

“好,有缘再会!”

说完,谢延卿捧著书册快步离开。

贡生留在原地尚且在思索今日要寻哪里留宿时,见脚下掉落了一件信封,他弯腰捡起发现落款出印着内阁次辅曾玉堂的名字。

想是方才那人无意中掉落的,他正欲抬腿上前去追,猛然间想起那人方才说过的话。

“倘若天下像先生这样的好官能多一些,这世间的一切冤假错案就都有了发声之地。”

贡生脚步顿在了原地,盯着那封信若有所思,随后将信封装进了自己的衣袖中。

言云衿到达言府时正好赶上用午膳的时间,卢夫人听闻儿子女儿一起回来吩咐下人准备了一桌好饭菜。

她刚一进门,就被母亲告知自己父亲已经回府,正在书房和人议事。

卢夫人见已经到了用膳时间,便想派人去请言阁老和同僚一起前来用饭,言云衿见状连忙叫住了下人,她已经许久没能见过父亲,便想着自己亲自过去请。

言云衿到达前院书房时,隐隐约约听见里面的交谈声,讲话的那人似乎是有些激动,还没有把事情叙述完,

她便想着在门口站一会儿,等一等。

可未曾想这一站,却听到了惊天的秘密。

“阁老,司礼监的福掌印派人给臣带来消息,说今日晌午那群被从刑部大牢里放出来的学生,不知怎么的寻到了曾大人的住处,在他门前跪着喊冤,请求曾大人为他们主持公道。曾大人听完他们的叙述后,便只身进宫面见皇上,请求重审此番科举舞弊一案。”

言云衿看不见自己父亲的神情,只听见他稳重松缓的声音开口道:“不必忧心,皇帝手上没有证据再查几次都是一样的,他很清楚这一点,一个案子若是一审再审还是查不出问题,他这位天子失了威信不说,也会受天下文人责骂。”

“可阁老这次和之前不同了,皇帝知道三法司调查不出有力的证据,此番他私下派了锦衣卫前往这几位进士老家暗地里调查。

阁老,锦衣卫是皇帝的狗,里面可半点没有咱们的人。这回打打不得,拦拦不住,而且那位指挥使徐青芜手段了得,若是真叫他查出什么东西来,这形势恐对我们不利。”

言阁老站起身,沉重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再言云衿耳边想起,良久后,她听见他父亲说。

“去叫卫渊,此番去往襄城的锦衣卫不必留活口。”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