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咸宁帝李昌烨照常出席祭典。

天子设宴当晚出现刺客,他没有当众发怒。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位年轻的皇帝比他们想象中的更有胆色, 也更懂得隐忍。

那些个常年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先帝旧臣, 倒是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破了胆,吵着闹着要赶紧返回京城去。

昨夜贼人行刺,混乱之中不少宫人内侍死于非命, 尤其是女眷所在的营帐附近, 许多个年轻的姑娘在逃命中不知所踪。

言太后自从得到下人回禀的消息, 四处都寻不到言云衿,一时间急火攻心半晕在榻上不能起身。

她不敢大规模的派人搜寻,只能让手下的亲信沿着北山一点点找。

倘若言云衿失踪的消息被人透露出去,那些有辱名节的流言蜚语顷刻间就会遍及整个京城。到那时即便是将人寻回来了,留给言云衿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过了今日所有人都会跟着圣驾返京回宫, 言太后深知此事遮掩不了多久,但除了不断诵经祈福外也无计可施。

直到午时, 言太后正在营帐内诵经时,云姑姑快步从外头走进来弯腰在她耳边小声道, “娘娘,姑娘找见了。”

言太后心一惊,手中的檀木手串掉落在地上, 顷刻间檀香珠子滚的到处都是。

“人在哪呢?”

“那些人过来行刺时,姑娘恰好在外面,就顺着北山逃了出去。路上受了点伤遇见了谢学士, 被谢学士救下后安顿在山洞里, 听见这边没了动静, 才敢将姑娘送了回来。”

言太后双手颤抖道:“谢学士?是之前那个谢延卿?妍妍还受了伤?她人呢, 她现在在哪,怎么没到哀家这儿?”

云姑姑连忙上前扶住她安抚道:“姑娘逃跑的时候划破了裙子,谢学士怕她这幅模样回来会落下流言蜚语,便先行下来让白竹过去给姑娘送干净的衣服了,这会子大概已经扶着姑娘已经回营帐了。”

“好好好...平安就好,难为他有心了。你快去叫上随行的太医,哀家要亲自过去看看!”

*

不知是因为京郊那两日奔波逃命的折腾,还是腿上的伤口没能妥善处理发炎了,自打踏上返京的路途时,言云衿就觉得意识昏昏沉沉。

她姑母言太后跟着她忧心了几日,头疼的老毛病发作起来。

皇帝命令车马加速前行,言云衿没敢再去惊动她老人家,没成想撑了一两日,她竟然开始发起烧来。

她一向身体康健,这次的病却来势汹汹。

言太后自顾不暇,便派人去言府接了她母亲卢氏前来宫里头照顾。

一连几日,言云衿每每见到身边的人都要嘱咐两句,别把她生病的消息传出去。

卢夫人进宫来看她时,她正半躺在榻上由着宫人一口一口的喂药给她。

见自己母亲过来,连忙起身想下去迎接。

卢夫人坐到她身前,将她拉回到床榻上,又掖了掖被子道:“仔细着自己的身体,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般学不会照顾自己。”

言云衿缩在被子里,面上带着发热引起的潮红,闻言轻声问道:“我没什么事,就是受了点凉母亲不必忧心。景韵呢?先前不是说他也要跟着您一起过来的吗?”

“你弟弟本来是要同我一起过来的,但太学那边临时有事,他被人叫走了,说明日得了空再过来看你。”

言云衿捏着被褥有些着急的问道:“那您可有嘱咐他,不要将我生病的事说出去?”

卢夫人笑了笑,抬手为她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滴,“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怕别人知道你生病?”

她皱了皱眉,犹犹豫豫道:“我怕太学学生们人多嘴杂,传到翰林院那边去......”

听了这话卢夫人方才明白她的心思,“让他知道也没什么不好,兴许还能心里多惦记些你。”

言云衿有些尴尬的摇了摇头:“他最近很忙,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不想让他分心。”

先前谢延卿的话虽然没有说明白,但她也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来算,京郊祭祀一事过后,礼部和翰林院就要忙于筹备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举行的第一场科举考试,又因着今岁年初时北方雪灾,造成道路阻断,耽误了许多北方学子进京赶考。

不得已朝廷下令将科举考试延期一个月举行,种种情形交织在一起,故而此次科举考试格外受到皇帝重视。

然而同样将此次会试看得十分重要的另有一个人,那便是言云衿的父亲,内阁首辅言阅。

隆德十七年,先内阁首辅钟勉钟阁老于大殿之上以死相进谏。他老人家去世后,空出的首辅位置则从两位次辅中选出。

当时的李昌烨身为太子,代替昏庸潜心问道的隆德帝监国,这个重要的决定便落到六部和他的最终决定之中。

一边是他养母言氏的本家兄长,吏部尚书言阅。一边是他的授业恩师,户部尚书曾玉堂。

一个出身名门,代表着世家大族的利益。一个是钟阁老的首徒,继承着他的遗志心系寒门。

彼时的大周世家林立,若是想如愿登基少不了要得到各个世家官员的鼎力支持。

两相抉择下,为保李昌烨坐稳皇帝之位,曾玉堂自请让步,内阁首辅的位置也就顺理成章的落到她父亲言阅头上。

钟阁老桃李满天下,教出的学子遍及朝中和民间各个角落。

言阁老想在朝中树立威信,就不得不从培养自己的知根知底的亲信开始,然而做这件事最有效的捷径便是从每年会试中挑选合适的年轻举子。

因而今年的科举,在他眼中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言云衿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何事,只是依稀记得那一年科举放榜后,惹得不少举子不满,衙门,都察院等部门源源不断地接到各路学子的举报信。

最后还引起了□□,导致那一年的一甲状元含冤入狱,身受重伤。

她仅仅是上辈子隐隐听言景韵提起过,对于谢延卿来说知道的只会比她多,不会少。

既然他知道事情的走向,就不会坐视不理。

她想,还是需得寻个机会亲口问一问自己的父亲,但在那之前,需得先养好身体。

思及至此,言云衿回过神来又补充道:“翰林院正是忙的时候,需要用人,我不想打扰他。”

卢夫人慈爱的从宫人手中接过药碗,亲自喂道她嘴边:“妍妍自小心思重,做事情总是顾虑旁人的感受,可做母亲的总会有私心,希望你万事都能先为自己考虑着。”

言云衿点了点头。

“你绣的荷包送给他了吗?”卢夫人问。

“送了的。”

“他怎么说?”

言云衿想了想,道:“我偷偷放在他屋子里的,没见着他......”

话说了一半,言云衿突然意识到一个这几天一直以来,被自己忽视的问题。

明明上次他们二人不欢而散时,谢延卿还对她说,以后只当他是陌路人。

怎么一场意外过后他待她就变得如此亲近?

难不成是因为他回去后看见自己给他绣的荷包,方才回心转意?

她想起先前谢延卿对她说,不要因为前世的误解而心怀愧疚......

如此说来,这一世他静静地看着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他面前,都是认为她是出于愧疚的蓄意接近?

一想到这里,言云衿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她的夫君谢延卿,一生行事谨小慎微,连爱一个人都那般小心翼翼。

即使是在看见自己送出的荷包后,知晓自己的心意,也只敢向她迈出一点点的步子去试探着回应。

她突然很想去看一看他,不顾一切的扑到他怀里,理智却不断提醒着她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不过好在,言云衿一向是个乐观的姑娘,谢延卿如今肯朝着她的方向前进,已经是很好的兆头,剩下的路就交给她来走便好。

察觉到母亲的目光还在盯着自己,言云衿笑着说道:“他这个人格外的多灾多难,左右是用来保平安的东西,不会不合他心意。”

卢夫人摸了摸她的脸道,“你啊,一提到谢大人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连生着病看着也格外精神了。”

言云衿有些害羞的低下了头,不置可否。

有的时候过于关注一个人,就常常会忽略了自己,也忽略了身边的人。

言云衿看着自己母亲卢氏温柔的目光,想起从前在家时,父亲下了朝总会给她带回来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每逢上元节,也都会带着自己放烟花,做花灯。

而母亲则是站在廊下,一脸慈爱的看着他们父女二人闹成一团,待他们玩累了,会亲自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暖暖肚子。

就如同谢延卿所说的一般,那时的她承欢在父母膝下,日子过的无忧无虑。

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日子再也寻不回来了呢?

言云衿想了想,大抵是要从她姑母谋划着成为太后,垂帘听政,她们言氏一族走上夺权的道路时说起。

她抬手摸了摸手腕处带着的红玛瑙手串,想起姑母将它送给自己时说的一番话,

“人总是要靠自己打拼出一番天地,谢氏一族就是教训。当初若不是哀家入宫成为继后,我们言家必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如今家中小辈各个纨绔,言家若是只能凭借嫁女来维系家族荣耀,那下场好不过谢家。”

富贵迷人眼,权力惑人心。

有了上一世的教训,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姑母,在追名逐利的道路上误入歧途,不得善终。

这一次,她要守护好自己的家人,守护好谢延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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