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险中求“改错字”.

冯嘉幼没拦着他取刀, 是因为愣住了,不知他为何突然发起脾气。

等她反应过来,慌忙小跑上前从背后拽住他的腰带:“夫君,你是不是误会了?大家同朝为官, 不好送银子, 多半是送宅院商铺, 古玩字画或者美人,哪来的羞辱?”

谢揽也不敢使劲儿挣脱:“不一样。他本是打算逼我休妻, 将你抢走, 如今送一处宅院来,明着是道歉, 实则是说他不死心,势必要将你金屋藏娇, 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冯嘉幼微微瞠目,真不知他是如何想出来的。

“那你先等等。”她松开了手, 跑回房间将沈邱的牙牌取出来, 塞他腰间, “注意点分寸。”

“我知道。”谢揽一见她不阻拦, 愈发确定自己是对的, 出门上马去往大都督府。

他倒也没直闯,门前下马阔步上前:“我找齐副统领。”

毕竟才刚率众来搜过府邸, 守卫认出他是玄影司的千户, 又见他面色冷峻,目露戾气, 竟不敢多问:“我家公子一刻钟前出门去赴宴了……”

“去何处赴宴?”

一名守卫入府问了问, 出来回话:“公子去了城外的闲鹤山庄。”

谢揽早已做出总结, 京中这些公子哥只要去城外赴宴, 八成不是什么好宴。

守卫指个方向,谢揽骑马直追。

齐瞻文的马车抵达闲鹤山庄,踩着垫脚落地,便听闻后方的马蹄声。

转头见是谢揽,他旋即瞳孔紧缩,面色不善地问:“你家主子还请了谢千户?”

来迎他的管家愣住:“不曾啊。”

没等齐瞻文继续问,刀鞘已如棍子般朝他迎头砸下。他心下大惊,一闪身躲过。

刚站稳,刀鞘又扫他下盘。他避之不及,膝盖骨被敲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但刀鞘毫无停顿,再敲他手肘。

“你做什么?!”齐瞻文狼狈不堪的躲。谢揽始终没拔刀,单手握着苗刀当做长棍,只敲他关节。

几乎没用招式,使的力气也不重,但却能逼的他左闪右躲、上蹿下跳的像只猴子。

他此行一个护卫也没带,闻声从山庄里跑出来的几位宾客,见状只觉得两人是在玩闹,甚至还发出了笑声。

短短时间里,关节被敲了将近百次,钝痛感席卷全身,齐瞻文既丢脸又震惊,这人轻轻松松便能逼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在他即将倒地之前,谢揽收了手,从腰间取出地契朝他扔过去,冷笑道:“你想赔罪这样便足够了,宅子给你留着当坟墓我觉得更合适。”

说完就走,一眼也不多看他。

“你少胡说八道,谁找你赔罪了?!”齐瞻文全身骨头剧痛,心中怒急,朝他的背影大声喝道。

但他再愤怒也无计可施,根本不敢追,甚至只能死撑着站立,以免众人面前更丢脸。

姓谢的你给我等着!齐瞻文在心中怒喝,咬牙暂且咽下这口气。眼睛扫向飘落地面的纸张,又倏地愣住,这竟然是地契,而且还真是他们齐家的产业?

……

谢揽再回家时神清气爽,将苗刀扔回架子上:“幼娘,我现在悟出一个道理。”

冯嘉幼正在内室里忙活:“嗯?”

谢揽来回跑的口渴,从果盘里挑了个梨子吃,八月的梨子正水润。

他不削皮直接啃:“报复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杀了他,一刀下去反而是给他一个痛快。不如看他更在乎什么,比如齐瞻文,他要脸,那就让他当众没脸。”

冯嘉幼好笑:“其实是你想多了,若他送来这栋宅子只为了羞辱咱们,那我愿意被羞辱,只盼着他多送几次。”

谢揽难以置信:“你是不是也太没骨气了?”

冯嘉幼心道只要不是当面羞辱,有什么关系,谁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骨气去和大把的钱财过不去?

哦,谢揽会。

“我只想告诉你那栋宅子的价值,齐瞻文唯有疯了才会拿出来羞辱咱们。这也是令我纳闷之处,他出手一贯如此阔绰的?”

谢揽叼着梨子进去内室找她:“那你还放我去?”

冯嘉幼正在收拾衣柜,取出一些衣裳叠放在**,笑着道:“放你去出口气也好,省得你整天被姓齐的父子俩气的胸口痛。反正有那张地契在手,可以拿来指控齐瞻文贿赂你,真闹大了,御史台也会站在你这边。”

谢揽倚着月牙门框,看向她的视线感动的一塌糊涂。

冯嘉幼和他爹最大的不同,就是不会一味的总想打压他。

她像是在放风筝,虽一直死死拽住他,却也懂得适当放手。

不过这有什么好感动的?

谢揽纳闷着咬了口梨子,思忖自己是不是有些什么毛病?

没空想太多,他发觉了冯嘉幼的异常:“你这是在做什么?”

原本以为她在帮他收拾行李,却见她又开始收拾梳妆台。

再看摞在**的那些衣裳,竟多半是她常穿的袄裙以及男装,“你该不会是想和我一起去?”

“我不能去么?”冯嘉幼挑了挑眉,“就你这随时提刀出门砍人的架势,我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南直隶?”

若是上战场,她尽可放手,但让他去和户部官员以及盐商打交道,她总觉得悬。

“不行,你忘记之前大夫的交代?”谢揽上前抓住她的手臂,“我也不愿留你一个人在京城里,但你不可以舟车劳顿。”

金陵近得很,一路顺畅,冯家那匹千里马一天足以抵达,“我会速去速回。”

冯嘉幼瞟了他一眼:“走水路不就行了?从京杭运河转长江水道,全程都在船上休息,哪里会累?顶多是多费两天功夫罢了。”

谢揽从未想过:“走水路?”

冯嘉幼点了点头,一副全都盘算好了的模样,在他衣襟处拍了拍:“恰好路过扬州,带你去见见我外公外婆。”

她外公是扬州本地的富商,主要经营海上丝绸,从来不碰盐业生意。

“之前咱们成婚时,只来了我舅舅和二表哥,他二老当时感染了风寒没能来,还不曾见过你这外孙女婿呢。”

谢揽听的心头直跳,成婚那会儿他被赶鸭子上架,自顾不暇。此刻想起来,他甚至不知道宾客里哪一位才是冯嘉幼的舅舅。

且明知道舅舅那几日住在冯府,他从未没想过前往拜见。

二表哥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似乎叫江赴,无论谢揽怎样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江赴的模样。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给他们留下了不佳的印象,比如不懂礼貌。

如今过去拜见,感觉不太妙。

谢揽怵得慌,不过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那就一起去,省得齐封趁我不在对你下手,我还真不放心。”

他松开冯嘉幼的手臂,放她继续收拾行李,“咱们何时出发?”

冯嘉幼:“今晚就走,反正夜里船上也可以睡。”

谢揽皱起眉头:“会不会太赶了?你已经安排好了船?”

他对冯家的产业一无所知,但她外公既是做海上生意,商船肯定是少不了的。

冯嘉幼朝他比划出一个“放心”的手势:“你出门报仇的时间里,我已经让管家去买了今晚的船票。”

“乘商船?”

“嗯,你怀里揣的盐引是刺杀帝师的证据,凶徒估计并不想你活着抵达金陵户部。咱们乘商船,不坐自家的船,目标越小越好。”

谢揽认为她多此一举:“有我在你怕什么?你不会以为我在漠上长大,不擅长打水战?”

冯嘉幼知道他在打架这方面几乎没有短板,今儿从玄影司回来,她就猜到谢揽可能要去趟金陵,向云飞询问了他的水性。

云飞告诉他,谢朝宁在去滇南都司当校尉之前,曾于闽东军队抵抗东瀛倭贼。

谢揽十二岁时,就领着他在海上飘了一个月去往东瀛,挑战了几位善使倭刀的高手。

谢朝宁对儿子的栽培几乎无懈可击,只除了再努力也撬不动的一些死角。

冯嘉幼解释:“我认为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若是不喜欢乘商船,咱们……“

谢揽摆摆手:“我有什么所谓,只是担心你会觉着不够舒适。”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娇气。”冯嘉幼指着行李,“别只顾着吃了,快瞧瞧看还要带些什么?”

谢揽笑嘻嘻的:“我带着你就好,其余的你随意带。”

冯嘉幼给他一记白眼:“你还要记着带你的刀。”

……

月上柳梢,行人纷纷往家中赶的时候,他们逆着归家的人群,前往大运河渡口。

尚有一段距离,便处处是车马喧嚣,行驶逐渐缓慢。

即使是晚上,渡口依然灯火通明,岸上挤满了闲适的游人和匆忙的旅人,以及大量忙着抬货卸货青筋暴起的挑夫们。

下了马车,云飞几人负责提行李,冯嘉幼被谢揽护在身后,望一眼运河上帆樯栉比的景象,内心有几分忐忑。

“怎么了?”谢揽牵着她走,发现她手心有汗。

“人太多了我有些怕,不知道人群里是不是混了探子或者刺客。”冯嘉幼抽出手,改用双手环住他的手臂。

她穿着男装,原本两人牵着手已经引来目光。如今小鸟依人地贴紧他,引来的目光更多。

她满不在乎,谢揽更不会在意:“这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出门在外你只需当成游玩儿,其他全部交给我。”

冯嘉幼没吱声。

谢揽无奈:“多少回了,你还不信我?”

“我知道了。”其实冯嘉幼并不忧心,谢揽在京城里混官场,如同翱翔于天际的苍鹰被折断翅膀,扔进了狐狸窝里,只知道呆呆瞪着眼睛。

一旦出了门,仿佛换了一个人。如鱼得水,做任何事情都得心应手。

以至于冯嘉幼时不时还是会生出些愧疚感,认为自己正是那折断他翅膀的罪魁祸首。

然而冯嘉幼又发觉自己可能真的没有心。

因为愧疚感根本挡不住她一直思考,如何才能让谢揽以最快的速度爬上高位。

刺杀案尽管凶险,却是他分内之事,并没有表现的机会。

“你刀带了吧?”冯嘉幼扭头往云飞背后的兵器匣子里看。

“你叮嘱过几遍,我怎么会忘记,一整套兵刃全带着。”谢揽一路上都在听她讲那些盘踞在江南的大盐枭。

别人生怕碰到,冯嘉幼却盼着遇到,若被他顺手杀一些,一大把功勋赚到手。

谢揽再问一遍:“我真不能主动去杀?”

冯嘉幼怕他不长记性,使劲儿掐他的手臂:“万万不可!这逾越了你的职权,反而会遭受弹劾。只能等着他们主动送上门,再被动还手。”

“怪不得朝廷里明明那么多官,却连一件正事儿都干不成。”谢揽劝她别痴心妄想了,“盐枭做事也是讲规矩的,一般不会来劫载客的商船。”

冯嘉幼朝运河方向努努嘴:“所以这艘商船恰是一个绝佳的契机,我才临时决定今晚出发。”

谢揽好奇得紧:“莫非这艘船上藏了私盐?”

冯嘉幼神秘兮兮地摇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否则你不会上船。”

“为什么?”越说谢揽越好奇,护着她穿梭人群,走的反而更快。

冯嘉幼原本是有些紧张的,一直到登上船、进入休息的船舱、船行驶出渡口,她才逐渐放宽心,脸上也添了不少笑容。

再说谢揽也是登上船,才知道自己先前多虑了。

他脑海中的商船,还停留在从前乘坐过的那些人挤人、混着汗臭和鱼腥味的破船。

而冯嘉幼选的这艘商船,客舱宽敞豪华,不输给京城最贵的客栈。

“这并不是船上最好的房间。”冯嘉幼说,“最好那两间咱们不托关系是买不到的,除非你爬到上三品,我才有资格直接买,不然就得去找隋瑛或者沈时行帮忙。”

谢揽明白了:“船商宁可空着那两间也不出售?”

冯嘉幼点头:“听说是这样的,怕拉低了这艘船的格调吧。”

“少主。”云飞在外小声敲门。

“什么事?”

云飞却没了声音,谢揽开门出去外面,他才附耳说道:“少主,属下好像看到了李大人。”

谢揽本想问哪位李大人,但云飞认识几个李大人,只能是他先前盯了一个月的李似修。

谢揽疑惑:“你在渡口看见的?”

云飞摇摇头,伸手指向船尾:“是在咱们这艘船的甲板上。”

“什么?”谢揽难掩惊讶,关起房门直接往船尾走。

此时商船已经使出京城范围,多半客人聚在船头,船尾只站着两人,其中一人只看穿着打扮便是李似修。

他正与另一位颇贵气的男子交谈,余光感受到一道毒辣的视线,转头一瞧竟然是谢揽,他目光中也流露出几分惊诧。

与他交谈的贵气男子打量两人一眼,说道:“叙之,你既遇到熟人,我也先去忙些别的,咱们稍后再聊。”

李似修意识到失态,立刻回神拱手。

那贵气男子途径谢揽时停了下脚步,见谢揽完全没有与他交谈的意思,才绕过他离开。

谢揽等那人走远了才踱步上前:“真是巧啊李大人。”

李似修微微颔首:“真巧。”

他知道谢揽会去金陵,却没想过他会坐船,对武官来说明明骑马快得多。

李似修意识到冯嘉幼或许也在船上。

谢揽冷笑:“是真的巧,还是李大人故意为之?”

李似修一时间竟有些解释不清:“我早上出了玄影司的大门,立刻派人定了船票,手中有存根为证,不知谢千户是何时买的,咱们比对比对?”

谢揽:“……”

好啊,他总算知道冯嘉幼说的契机是什么了,又为何不肯提前告诉他!

冯嘉幼从房间走出来,顺着走道偷偷摸摸来到船尾。

远远探头一瞧,见李似修果然上了船,她悬着心总算是落了地。

下午得到沈时行送来的消息,说李似修买了今晚的船票,她便在心中生出一个大胆之策。

反正她和谢揽也得去金陵,不如与他同行。

恰好让李似修瞧瞧,他夫妻俩虽不恩爱,却情谊深厚,并不像他自以为是的那样。

当然,这只是次要的。

重点是跟着李似修不愁遇不见大盐枭,起初江南那边的势力怕被发现才遮遮掩掩,如今既已暴露,杀他最好的方式便是请途径的盐枭出手。

就算那些人怂了,不敢再主动刺杀他,凭李似修想探究谢揽的心,指不定也会主动去招惹沿途的大盐枭,想将谢揽往火坑里推。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契机了。

以谢揽的站位,余光恰好瞥见冯嘉幼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

他趁李似修不注意,不高兴的瞪了她一眼。

冯嘉幼心里打了个突,只能佯装镇定,朝他俏皮地吐了下舌头,又用口型说了句:“富贵险中求啊夫君。”

说完之后赶紧溜走了。

谢揽被噎了一口气,却又拿她没辙,只能回头质问李似修:“李大人才回京城,为何又跑回金陵?”

李似修不悦,然而谢揽负责他的案子,有权向他问询:“我原本便是提前回京,吏部的任书是从十月起。早上获知买凶之人也许来自江南,我想亲自……”

谢揽紧盯着他:“李大人信不过我?”

李似修毫不畏惧地回望:“谢千户本事了得,我自然信得过。只是,我瞧着你对我这桩案子并不太上心。”

谢揽将手搭在栏杆上:“哦?不知您从哪儿看出来的?”

李似修拂了拂长袍下摆:“今日玄影司内,相较于案情,我观谢千户对我的衣裳似乎更感兴趣一些。”

说起衣裳,谢揽这才发现他穿的虽还是白天那套月白长袍,下摆上的狂草书却与早上不同了,换成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谢揽微微怔,抓住栏杆的手紧了紧。

李似修偏偏解释一句:“我一贯喜欢在衣摆上写字,并不是回来京城因为针对谁才写的。不信等抵达金陵户部,谢千户随意去问。”稍稍顿了顿,“但我不否认,确实与当日的心情有关。”

谢揽冷笑,这人是不是属孔雀的?孔雀会开屏,他会支棱衣摆,骚得很。

李似修见他不说话:“谢千户对我这个习惯似有话说?”

谢揽没话说只想动手,捏紧了栏杆随口道:“岂敢,就是觉得李大人这件衣裳料子不错,今日写过两次,现在竟瞧不出早上那些字的墨染痕迹。”

李似修笑道:“谢千户是在开玩笑么?因为同款式的衣裳我有许多,这并不是早上那件。而且写过字的,我也只穿一次,毕竟每次穿衣前的心情都不同。”

儒生不都爱自诩清流?谢揽在心里骂了一声狗官:“身为帝师这样铺张奢侈,就不怕御史弹劾?”

李似修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自食其力,心安理得,又何惧御史弹劾呢?”